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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两眼一抹黑,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跑到人家府上过年,还与人家侍卫混赌了半夜,总归是不好,显得颇没规矩。苏一在心里头预想了千万种可能,低着脑袋儿等着听王爷的示下。最后却是一个鼓囊囊的东西塞进了手心儿里,也不知是什么。她迟迟疑疑地握住,轻抿唇,不敢抬手去扶头上的乌纱帽。
  待她接下那东西,咸安王爷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与平日里无异,说:“把才刚赢的钱收了,换下这身衣裳,我吩咐了韩肃,送你回家。”
  “是……王爷……”苏一仍是毕恭毕敬地应,也不知这屋里是个怎样的光景。听着王爷这语气,倒像是没什么的。也不知那脸上挂的,又是什么神色。
  等了些许时候,忽听得小白一声炸响,“快给钱!”
  苏一被吓了一跳,手捂上胸口。心道应是王爷走了,这才抬起手来扶起帽子。但转了头往屋外瞧,窗洞中照进的光线晃了一下眼,外头白雪浮光,天色已是大明了。而她手里握着的,竟是自己昨儿输给了咸安王爷的那个荷包。黑布滚边儿已经磨得有些起丝儿,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大约也就是她昨儿输掉的钱。
  这会儿回头一想,王爷昨儿脸上从没断过的笑意,顿时又变了种意味。她心里似是有只小猫在挠爪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小白把最后一局赢的钱要来塞进她手里,才惹了她回神儿。
  她跟一道儿玩了半夜的各位侍卫大哥辞了别,跟小白回去房里换衣裳。小白守在门外踱步子,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地打。熬了整整一宿,赌钱的时候不觉什么,这会儿闲了下来,瞌睡上脑儿,便有些睁不开眼睛。打一个哈欠汪半眼眶子的眼泪儿,任它自个儿再干了去。
  小白是惯常换勤值班没个定点儿的,什么时候换勤下来便什么时候补觉,也都习惯了。苏一却不常这样儿,这会儿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耷拉着眼皮解扣子,拉了熏笼上的衣裳来穿。最后把斗篷披到身上,勾起风帽来盖在脑袋上。
  推门出来,仍是掩着嘴打哈欠。小白往她面前凑过去,“我送你回去吧,也省了韩总管再跑一趟儿。我瞧你困得发昏,恐怠慢了他。”
  苏一搁下手来,眼里蒙了一层水气,吸了吸鼻子,“你送最好了,我与他也不熟。昨儿过来,一路上半句话也没搭过。你送我,我还自在些。”
  不亲近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总隔着到道瞧不见的屏障。而但凡撒开性子在一起做了些许事情,也就立马亲近了起来。经这一夜,苏一对小白便没了半点生分。再要敛着性子装的,也撑不过几句话儿的时间,便就破了功了。
  小白去与韩肃打了声儿招呼,带了苏一出府,一路上闲话叨叨地把她送回了南大街的铺子上。应了那句俗语——“霜前冷雪后寒”,挨了一路的冻,困意消了大半儿。苏一留他在铺子里吃了两杯茶,笼起熏笼来暖了身子,闲话没个线索地瞎说。屋里暖烘烘的又催的人困意上来,苏一便打发了小白回去。
  她把那件从王府穿出来的斗篷塞到他手里,“这是王府的东西,劳烦你给我带回去。”
  小白并不乐意做这差事,把斗篷仍送回她手里,“这种东西王府里多得是,不在乎这一件儿两件儿的。王爷拿出来给你穿了,就没有再要回去的意思。你上过身的东西,再拿回王府去,承望给谁穿?也只能是白赏了府上的丫鬟婆子们。如何也不如你自个儿留下,承了王爷的这份恩情。还回去,那是伤王爷他老人家的面子。”
  苏一低眉瞧了瞧那斗篷,心里念着小白说的话却也不错,遂迟疑了一下。她又抬起头来,看着小白道:“王爷他多大?怎么是老人家?”
  小白不知她如何跳到了这话茬儿上,既问了,也就干脆回了句,“比你我大些,才过了这除夕,二十四了。”
  苏一暗自掐了掐手指头,算了咸安王爷比她大六岁,嘴上说:“那也算不得老了。”
  “是算不得老。”小白哼笑,“旁人十三四便娶媳妇儿了,他足比人晚了十个年头。这会儿仍是不急不躁的呢,也不知怎么个了局。他是这会儿没了爹娘看管,由着性子来罢了。你瞧京里大庆殿里坐的那位,也不提不管这事儿。”
  “你又多大,你怎么不娶媳妇儿?”苏一歪头瞧他,大不愿意与他背地里说王爷的不是。
  小白腰背一挺,“我二十,还小呢。”
  苏一撇嘴,不再与他扯这些个,打发了他走人。把他送到铺子门上,嘱咐两句,自回来关门落锁睡觉。
  这一觉睡得时间颇为长,足睡到了次日将近午时。苏一从床上摸索着爬起来,洗漱了一番绾起发髻,准备出去找些吃的。这会儿她是有钱的主,新年开了头的这几日,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她把赢了那些侍卫的银钱尽数掏出来,摆在高几上数了,收起一些。念着她那荷包里还有钱,又拿了荷包来看。拽了麻绳儿松开束口,但瞧见里头尽是白花花的银锞子,哪里还有什么铜钱?银锞子中间,又压着张纸条儿。
  苏一伸手摸进去,抽出纸条来,瞧见上头写了三个字——压岁钱。她兀自瞧着那纸条儿生痴,嘴角儿挂着笑意。好一阵儿方才回了神,找了盒子小心把纸条装进去。心里自喜——这是咸安王爷的墨宝,留在手里是个念想,拿出去兜卖就是银两,横竖都是宝贝。
  收起银钱宝贝,便是披了那件斗篷出去找吃的。这一个正月,也都是这么浑噩地过来的。铺子上不开业,她便没什么事儿。平常躲在铺子里依着熏笼做些针线,东拼西凑些料子做荷包。除了跟着陶师傅做首饰,她针线活计也是做得极好。心细到针脚上,做什么都像模像样,比铺子里卖的那些还精致许多,只不过贵重上不及别个,少了金银玛瑙那些个点饰。
  熬过了这正月,也就开了春,铺子开门做生意,她又可以日日瞧见陶小祝,得一闲来无事动动嘴皮子说家常的人。陶师傅仍在家赶着沈家的那单生意,到了初九尽数做了出来,拿到店里点将一番。不缺不少,方才松下这口气。
  初十一到,沈家那八字两撇胡管家带着一帮家丁提了银子来拿东西,一一过眼儿。挑不出毛病来,才把手里的银子付了,让家丁装了箱子,一排排地抱回家去。
  苏一瞧着街道对面的一株柳树,柳枝儿上已经起了密密的苞芽。再有五日,周安良和那沈家三小姐,也就成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祝有情人的人情人节快乐( ′?`)
  我选择在家吃狗粮~
  ☆、后悔
  沈家三小姐要下嫁穷秀才周安良,渭州城老少妇孺无人不知这事儿。正像那话本子里写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自然,也有些嗤笑沈家三小姐脑袋挨门挤了的,断其日后必是受不了周家的苦,要哀哀怨怨回娘家的。要等周秀才考上进士,得个一官半职,还得有些时候呢。
  镰刀湾的人对这事儿最是精心,一星儿的风吹草动也要扒听出十二分详情来。又有不少来套近乎的,帮着周大娘张罗周安良这层事情。一时间,苏家门庭若市。可在旁人嘴里,那可不说这是苏家了,都是奔着周家来的。
  苏太公落了身份,周大娘又忙着婚礼诸事,他便是无人问顾了。白日里出去会棋友,吃喝随意,偶或牵几个孩童教些把式与人家。喝着下腿马步扎稳手打直,不免就想起苏一小时候。那会儿她身子板小,又无人精心照顾,瘦得像个白面猴儿,却楞是把他教的一样不落全学会了。练把式最是磨人的,她却没叫过一声儿苦。
  终归是自己的亲孙女儿,有些日子不见,瞧什么都能想起她来。又惦念起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腿儿便不听使唤,就往南大街去。往往都是躲在金银铺对面儿的柳树后偷上几眼,瞧她甚好,便背手离去,嘴里伴脚下步子打着哼哼。
  这一日是二月十四,密密下了三日的细雨停了下来。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尽,清早的日头便是一轮糊得出画的红墨团儿。
  周家要忙的事还有许多,譬如祭拜礼、安庆礼,还要安床、等着收沈家抬来的嫁妆。安床也是选的二月十四,定的吉时是晌午时分。良辰吉日一到,便在新床上将被褥、床单铺了,再铺上龙凤被,撒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各式喜果。那抬床的人、铺床的人以及撒喜果儿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命人”,一点儿马虎不得。
  苏太公识趣儿,早早起来洗头擦面儿出了门,不留在家里碍人手脚。他原也从没料理过这些事情,帮不上什么忙。他又是命数极差的,这会儿也老了,总杵在跟前不免叫人不喜。这事儿却也不是多心,要压了自个儿不当回事。只周安心那孩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捎带两句,那话里的意味儿,他还是能品得出来的。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心里头不免生气,却总叫周大娘那句“孩子不懂事儿,太公您别往心里去”给灭了火气。他又想,人家喜事当头,不好去搅和了,泯自个儿的良心,遂都暗暗受下。孩子不懂事是孩子的不是,他若与人家孩子计较个子丑寅卯来,就是他的不是。
  出了家门,苏太公去离镰刀湾最近的街集上吃些粥粉油条,饱了去白水河边儿沿河遛步。消了食又练会儿把式,等来了老伙计,柳树下下棋打发时间。这会儿柳树抽了嫩芽儿,白桥嵌在密密织织的柳枝儿间,如笼了一层灰青色团雾。
  棋下得累了,苏太公便和几个老伙计依着河边儿灰石栏杆坐下,一边抽旱烟一边儿闲唠呱儿。
  他解了腰上烟斗,伸手进衣襟摸出纸包的烟草来,一面往烟锅脑子里装烟草一面说:“这会儿就快了,安良一成婚,把正堂还给我,我就立马去把一一叫回来。让她在外头受了那些委屈,我心里头也跟着难受。”
  旁侧的老伙计嘴里叼着烟斗,使足了劲头打火镰儿,一说话烟锅脑子上下撬动,“就咱们老哥几个瞧着,倒不是一一受了委屈,受委屈的分明是你。自打一一住到了铺子里,谁像她那样儿关心过你一天儿?你别瞧周家媳妇儿跟你们住了十来年,就是二十三十来年,也不能拿你做爹待。你指望她和她那连韭菜麦苗儿都分不清的儿子,指望不上。”
  苏太公把烧起的艾绒丢进烟锅脑子里,使劲儿吸了几口,“我也瞧出来了,是指望不上。周家媳妇儿还好些,她那两个孩子着实不成,满脑子的算盘珠子,什么都计较得清清楚楚,只管自个儿便利不便利。先头我还替他们开脱,说他们两个与我家一一不睦,都是小孩儿间的混闹。他们从小就被一一打,心里头不免生怨,我也怪一一的不是。这些日子瞧下来……”
  他说到这住了口,心里顾念着背地里说周家是非总归不好。好歹一院里处了十来年的,因为人家儿子要成亲就给恼了,实为不大度。他手指夹着烟斗往嘴里搁,抽出青烟来,吐一口缭绕气。
  老伙计也点着了烟锅脑子里的烟草,火星儿直跳,说:“你可想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下来?”
  “三日后沈家小姐回门,那一日就叫周家媳妇儿把安良的物件儿都挪出来,再久也不给拖了。”苏太公砸烟斗嘴儿,“原来想着多给他们住一月也无妨,没什么着急不着急的。横竖住哪里都是住,我不住正堂也使得。这会儿是不能了,我不能一直叫一一在外头住着。他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怕我这糟老头子冲撞了他们的喜气吉利,话里话外撵了我出来。我这厢,也就不能再拿他们做自己人。正堂借也借了,体面也有了,成亲后把房子还我,咱们还是周苏两家不相干,各过各日子。”
  老伙计点头,“你自个儿想得明白就成,咱们外人不知内情,道不出一二来。”
  苏太公与老伙计坐到晌午,分了头各自回家。他是无家可回的,周家还得定在这时辰上安床。他晃着步子往南大街上去,找了烧饼铺子吃了几块烧饼一碗白粥。吃得七八分饱,又去金银铺对面儿的柳树后头猫着,瞧上苏一一阵子。下晌仍是各处闲逛,到了日暮时分才往家里回。
  西边儿云霞淡淡,在他屋前打了块亮影儿,移到屋顶后消了踪迹。他躲进东边儿屋里不出来,躺在床上翘着腿儿绕脚尖儿,嘴里哼哼些黄梅小调,唱什么《谁料皇榜中状元》。正哼得起劲儿,门板扣扣几声闷响,传来周大娘的声音,“太公,歇下了么?”
  苏太公撑了身子起来,下床趿上鞋,道了声儿还没,“有话进屋里来说吧。”
  周大娘打了帘子进了屋来,腕上挎着青黄旧竹篮儿,搁到床头小几上,“给您拿些吃的来,您在这儿吃吧,也省得出去了。”
  苏太公瞧一眼周大娘端出的点心小菜,拉了一件儿棉大褂披上,“难为你有心,还给我送吃的。”
  周大娘直起身来笑笑,“近来事多,没能照顾好太公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安良和安心又是不会说话儿的,也料不准哪一句就说得不合太公的心意,惹您不快,也不敢叫您一桌上吃饭了。我是习惯了那两个孩子的心直口快,其实心眼儿不坏的。”
  苏太公拿起筷子叉了点心往嘴里送,“你也不必替他们开脱,这段日子我眼里瞧得明白,心里也通透。明儿安良成婚,正堂再许他住三日,等沈家小姐回门那一日,你还把安良的东西尽数搬出来,挪东边儿屋里去。我也不是恼他,只是一一得回家来,不能一直住陶家铺子里。”
  周大娘唯唯应下,“都听太公的,待会儿我便去和安良打个商量。”
  “你也别打商量了,告诉他知道就成。”苏太公低头吃饭,身上少了许多原先有的和善气。
  房子是人家的,她周大娘没有说话的本钱,自然只能应下。与苏太公又客套了两句,回身打帘子出屋来。到了西边儿直冲周安心那间房里过去,倒了碗茶吃上两口,往床沿儿上坐了。
  周安心在灯下染指甲,涂完了凤仙花汁儿正缠白片帛。见周大娘进来也不抬头,细心地在手指上打着绕儿,说:“哥是个有福气的,能娶到嫂子这样儿的人。您瞧她给我的这个花汁儿,染指甲十分好用。这是最后一晚,到明儿就更鲜正好看了。只是不知沈家嫁妆上为何会那么小气,只有些衣裳首饰和些生活里常用的东西。我常听别人说,大户人家嫁闺女,十里红妆,不是还要陪些田亩铺面儿庄子之类的?”
  “就是陪了,也落不到你我的手里,那些契子能早早儿搬过来?”周大娘出声儿,“待会儿你去跟你哥说,正堂再用三日就要还给苏太公,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周安心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望向周大娘,“为何突而这么急?太公说什么了不是?”
  “说了。”周大娘从床上起来,到这边桌旁坐下,“他说要把一一叫回来,不能一直让她住铺子里。你也知道,房子不还,一一是不会回来的。”
  “她不回来不是正好吗?”周安心直起腰背,“没她在,咱们和和睦睦的。她一回来,样样都与咱们计较,闹得鸡犬不宁,又有什么好?太公他是哪根弦儿不对了,又要请了她回来祸祸咱们两家。那样儿泼悍的人,理应留了她在外头自生自灭才是。要了在家里,丢的也是他太公的脸面。”
  ☆、嫁娶
  周大娘戳一下周安心的额头,“一一是精明些,你却不该总这么刻薄她。话得说三分留七分,否则不定惹出什么祸来。咱们住着人家的屋子,便应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真惹恼了太公和一一,有什么好处?撵了咱们也未可知呢。”
  周安心把右手伸给周大娘,“娘您小心这十来年,得什么好来了?吃的喝的,哪样儿不惦记他们?到头来呢,还不是借个正堂让哥哥成亲也不能。您念着十来年的恩情,把她当个姑奶奶般地待着,掏心掏肺不说,还要娶她做儿媳,可她拿您当什么呢?照您的法子,二十年的恩情也还清了。但凡她顾着您面子当您做长辈的,也不能回回当着您的面儿呲哒我和哥哥。再不好的,上手打的您也不是没瞧见。平日要不是有太公压一压,她不定怎么给我们罪受呢。您还偏护着她,好声好气儿去哄。今番哥哥娶了我嫂子,有了沈家做靠山,咱们还怕她什么?她就是看人下菜碟儿,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没人撑腰。在陶老板和小老板面前儿,点头哈腰比那狗还殷勤呢。等明儿我做了铺子里的小老板娘,有她受的。”
  在她说话的当口,周大娘把她右手的五个指甲都涂上了花汁儿,这会儿正缠片帛,“说这些做什么,谁家没有三两件儿委屈事儿。咱们住人家房子,还指望人把咱们当正主?那不敢,忒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我今儿跟你说,往后嘴上把把门儿,别什么话都圆筒倒豆子似地说出来。太公先头还说正堂给安良成亲后住上一个月,这会儿怎么突突只给三日了?我忖着,应是你说话不入他的心,他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周安心微瞪了一下眼,“咱们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哪里还不够?咱们拿他当一家人待着,他还不满足?哥哥这辈子就成这一回婚,自然要事事小心。多少些礼数下来,要的都是家庭和睦人口兴旺的好命人。他这样儿的,丧妻丧子绝了后的,自然不好什么事都瞧着,没得冲撞了吉利,我也是多想了一层罢了。这事儿料不准,总要防的。他难道不能体谅咱们,还要瞎生这个气?”
  周大娘把她的手指都缠好,叹了口气,“罢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是管不了的。你去吧,跟你哥哥说上一声儿。也好叫他提早相告沈家小姐,别到时生什么乱子。待会压床的人来了,要与你哥一屋里睡觉,你不便往那屋里去,赶紧着吧。”
  “省得。”周安心瞧了瞧自己缠着片帛的十根手指,见无不妥,便起了身往正堂里去。此时周安良正在灯下看书,一副刻苦不可多得的勤奋模样。正翻了一页儿书过去,瞧见周安心进来,便把书搁到了炕几上,问她:“还有什么事?”
  周安心上炕坐到红锦鸳鸯戏水引枕上,手搭上炕沿儿,“娘让我来跟你说,这正堂只许你跟嫂子住三日。三日后你和嫂子回门,我和娘就得把这里的东西尽数挪出去。娘说了,告诉你知道,早早儿跟嫂子说一声,免得到时生出乱子。”
  “这是什么话?”周安良皱眉,“早头那会儿还说一月,这会儿怎么就三日了?”
  周安心另只手拿到眼前儿细看,“太公发的话,咱们能说什么?不若,你叫嫂子出些钱将这宅子买下,总归她嫁妆多,有的是钱。如此咱们也不需再看他们的脸子,最好。咱们也学他们的样子,施恩给两间住着,日日仰着下巴儿瞧他们。”
  听下这话,周安良眉头深蹙,拧出个肉疙瘩。细思半晌,而后瞧向周安心,小着声儿道:“我与你说,你别叫娘知道。从跟曼柔议婚以来,我就没跟她说过这房子不是咱们的。原想着成亲后与她慢说,一月也够了。可眼下只有三日,怎么说?这太公也是,出尔反尔,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周安心先听这话惊讶她哥哥撒谎,转念一想又明白其中道理,遂也没什么大反应。她又想了想,看向周安良,“那哥哥你说,如何是好?”
  周安良嘶嘶儿抽气,“你去跟娘说,叫她让太公再多匀几日。他原先说好的,这会儿突突改口,咱们没法儿处置。既已经借了,再多借几日又何妨?”
  周安心收回炕沿儿上的手,搁到大腿上,“也别再叫娘去求他了,怕是没用。娘干多了这种事儿,我也瞧不下去。”想了想又说:“这么着吧,这事儿就交给我。你安心把嫂子娶进门,到时自然见分晓。”说罢也不让周安良再问她,叫他“也别再看了,歇几日无妨,横竖都能中进士”,说罢下炕出屋去了。
  外头圆月当空,蒙着雾纱般的大大一轮,繁星密密坠成一片儿。周安心往东偏屋瞧了两眼,心里念叨,苏太公这会儿跟着苏一一块儿不仗义,难事当头上不给他们情面儿。这事儿要想法子,而这法子不论好坏,便全是他苏太公逼出来的。
  她在心里思量了一个晚上,浅浅睡了两个时辰,天还没亮透,便叫周大娘叫了起来。忙活了这么些日子,今儿才正经地把喜事办上。家里请的大厨帮杂尽数都到了,摆下几十样儿菜色来烧热了锅灶。那红花细穗的花轿里的红烛已烧了干净,吹鼓手上门候着,只待一块儿到沈家大宅里带新娘子。
  而那沈家大宅里,也是相似的一番光景。花簇灯笼挂了满府,下人们步子匆忙碎碎,不比周家那小家小院儿的不需撵路。三小姐出嫁这事儿是府上沈大奶奶一手料理的,并不见一星儿差错,桩桩件件儿都打理得甚为妥帖。沈夫人是落闲的,便不时拉着沈三小姐说些体己话。闺女要嫁人了,该嘱咐的一句也不能少,怕她做人媳妇儿受委屈。
  沈三小姐曼柔今一夜里未睡几个时辰,四更的梆鼓一响,她就再没闭过眼。抽了枕边儿的白缎帕子绞手指,蜜蜜想着往后要与她的周郎双宿双/飞,何等快活自在。熬了许多日子,总算是见着头了。
  沈夫人五更天的时候来敲门,进屋里来与她说话。沈曼柔掀了被子下床,披了件碎花蓝袄子与她炕上坐去。她给沈夫人斟茶,说:“女儿走了,往后不能孝敬娘了,娘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能有什么?”沈夫人伸了手去接沈曼柔递过来的黑瓷圆肚小杯儿,吃下半杯茶,往炕几上搁,“这家里除了你爹,无人能给我委屈受。倒是你,不听劝,要嫁入那样儿的人家,不知什么了局。”
  沈曼柔一面吃茶一面盯着沈夫人小指上的玳瑁蓝珠护甲,嘴上徐徐吹了两口气儿,“安良对我好,娘您不必担心。这世上,除了爹和娘,就数他对我最好。他又是极为有才华的,定然不会让女儿受了委屈。等明儿考了状元,爹就不会这么瞧不上他了。”
  “你是不知柴米油盐的日子是何罢了。”沈夫人叹气,“咱们拦不住,遂你的愿,往后是好是坏,都得你自个儿受着。你爹不给你田亩铺子,但凡生利的一样儿不许给你,你也别怨他。他是望你好,这会儿也是真生气呢。虽应下了婚事,到底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你眼下当那秀才是个宝贝,不知他日后会如何。你婆婆和你小姑,又是不是好相处。”
  沈夫人絮叨说着,但瞧见沈曼柔脸上现了离神的表情,她知道这话儿又是废话了。她不去体验一番,永远不知人话里说的那是什么意思。索性也不说了,只道:“罢了,都这时候了,我也不再与你说这一宗了。我从自个儿的嫁妆里抽了一百两金子出来,与你带上。你好生收着,不得已万莫拿出来。嫁人就是过得人家的日子,没有自个儿贴补的道理。你若把钱都花光了,最后没了倚仗,怕是难熬。你爹放了话,婚后不准沈家接济你们度日,你心里要有考量。”
  “嗯。”沈曼柔点头,敷衍般地应声儿,“娘我知道了。”
  沈夫人摇头,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心里只想着周安良是如何如何好,其他的一概不顾。说起婆婆小姑如何,她只一句“安良会护我的”尽数堵了人家的话。她又是从小娇惯着养大的,也不知银子金子值什么。怕就怕婚后叫人掏空了,后悔都来不及。偏她这会儿听不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沈夫人不再费口舌,扬声儿叫丫鬟,“把梳头婆叫进来吧,给三姑娘上头。”
  上头是个礼数,一面梳还要一面大声说喜辞——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都想留评骂周安心了【笑cry
  ☆、主客
  砖垒的灶下火苗曳白尖儿,一勺油入了锅,滚出一道儿青烟来。八分熟的菜色入油里溜一圈便可出锅,装到盘子里青红好看。
  苏太公在院里红布棚下吃酒席,与平常的老伙计们一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儿。席面上菜色换了几轮,到上鱼上汤的时候人已都吃得七八分饱,摸了摸肚子要走了。苏太公和几个老伙计背手出院子,打着伴儿到别处消食儿去。这会儿个个手里都捏了根竹篾子剔牙,说的闲话也是不着四六。
  苏太公咬着竹篾子,甩着大袖儿走在人后。系在腰间的烟斗晃了几晃,入眼忽叫他想起来,那黑布袋子里烟草儿要见底了。余下还有小半日的光景,没有烟草怕是不能过活,因与老伙计招呼一声儿,折了身回家去取。
  苏家院里来往客多,瞧见熟脸的少不得都要招呼一句。一路招呼到门前,挤过门槛儿进院子,苏太公便直往东偏屋里头去。家里装了烟草,还得寻他那些老伙计去。他推门入了灶房,又进里间,刚打了里间儿的帘子,便瞧见周安心正躬身站在他屋里木箱子前,手提了箱子盖儿,拉开两指宽的缝来。
  恐是没想到苏太公突而又回来,周安心脸上蓦地怔了怔。到底脑子活跳些,神色一拂,忙松了手里的箱盖儿,讪讪道:“家里红毡不够了,待会引了嫂子进屋,怕不够到花桥前的,娘叫我来看太公这屋有没有。见太公不在,我便做主自个儿进来了。想着有也不能收在别处,只能在这箱子里。”
  苏太公撂下帘子进去装烟草,一捏一撮儿装进随身的黑布袋儿里,“我一个糟老头子哪里来的红毡?这里没有,你往别家借借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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