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她都忘了尊卑,直呼皇后为“你”。春嫣少不得又要念叨几句,霍云婉不以为意,笑笑道:“妹妹如今是皇上的人了,那事事总得替皇上想想。当夜太后过来发了那么大脾气,皇上总要顾着母子情分,可不得忍忍心头惦记。那也不曾让人薄待了妹妹半分啊,你瞧那嫲嫲,每次来可是不是恭恭敬敬的?”
雪色看霍云婉说的真真的,一想也是那么回事。自己只当嫲嫲跟那些小太监一样,念着自己往日几分情谊。可皇后说的对,自己当宫女时是见过那些冷宫嫔妃光景的,就算下人再优待,想吃口热食也是奢望。哪像自个儿山珍海味没缺过呢,要不是皇上吩咐过,怕再也没别的理由呢。
她便忍不住酸楚中生出一丝娇羞,轻声道:“原来…原来是皇上帮着我的。”
霍云婉戳了一下雪色脑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可不就是帮着你,可你哪儿心疼皇上了,饿了自己两三天,皇上急的折子都不批了,又不敢自己过来,道巴巴遣我跑这么一趟。早知这么辛劳,我当初也不该把你给挑进永春宫”。说着起了身,叫了一声“春嫣”,看是要回去了。
雪色喝下参汤好一会了,身上已经有了力气,看霍云婉要走,立马坐起身子,道:“娘娘别走,娘娘。奴婢一辈子都记着你大恩大德的,可我不想住这里了,我真的不能住下去了”。当时她听苏夫人将宫里讲的繁花似锦,一头扎了进来。实则做的是最卑贱的活儿。想要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大内皇宫,哪里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最底层的人,反而恶意更甚。正在她度日如年的时候,是霍云婉正好路过,问了两句,就把雪色调进了永春宫当差。皇后娘娘为人宽厚,底下下人自持身份,也不会太过为难她,日子自然好过了很多,若不是自己当日把那枚最是贵重的凤钗给跌了……。凤钗,雪色没有再继续回忆,因为她分不清这会究竟是后悔跌了那支凤钗,还是庆幸幸好跌了那支凤钗。
霍云婉面上不忍,只得又过来拍了拍雪色手,道:“妹妹莫说这么些胡话,好好养着自个儿身子,不要和皇上置气,他终究是为人子,待太后怒气过去,他自会再来瞧你。”
怒气过去,谁能知道太后怒气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雪色又添愁容,拉紧了霍云婉,道:“那娘娘能不能先别走,再陪我多呆一会”。她双眼望了望周围,道:“我怕”。她确实是怕极了。
霍云婉将手抽出来,道:“妹妹怕什么,这是皇上赐给你的地儿,你才是这里的主子。若有什么东西敢为难你,那就是跟真龙天子做对。你只管好好安歇了,本宫在这呆太久,要是给人瞧见报去太后那,可不是更让皇上更加为难?”
雪色垂下头,将身子慢慢躺回去。皇后说的对,多留少留,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徒惹事端罢了。
“春嫣,先走吧。”
雨水已经停了,霍云婉顿觉无味。原还指望这无根之水先沾湿手巾擦一擦,也不知瑶光殿里头的人几天没梳洗了,摸上去觉得晦气。
怎么一个人蓬头拓面的,脸还是光华自生?
“娘娘何须亲自去看呢,雪娘子出了这等丑事,怕是皇上也不会再去瑶光殿了”。春嫣提着那只已经空了的暖壶跟在后头,伞却在霍云婉手里自个儿拿着。
地上水迹还未完全退去,有几条宫道两边种了高高的木棉树。偶有残花新落,宫人还未来的及扫去。霍云婉瞧着好看,弯腰拾了一朵起来。
丑事,什么丑事?宫,是皇帝允许出的。人,是皇帝身边人跟着送的。没准,雪色压根没求着要出宫,这等好事儿,是魏塱主动赏的呢?
夫妇一体啊,她不得来替魏塱担待担待么?
魏塱午膳照旧在永春宫用,自出了那档子事,已经一连这好些天了。下头丫鬟早早就准备着。今日早间下了一场雨,可是得吃娘娘亲自打理的那一池新荷才适宜。
荷叶裹了八宝鸡,荷花洗净切丝合着粳米熬足三四个时辰,嫩藕也小火炖的软烂,那一碗银耳莲子,可是今年第一个莲蓬剥出来的呢。桌上自然还少不得其他山珍,霍云婉净了手,替魏塱先盛了一碗汤,道:“皇上原也该去其他妹妹宫里多走走,见天的来臣妾这,倒叫臣妾好生忙。”
“可是下头宫人伺候的不好,要皇后亲自动手,明儿叫内务府再拨上十个八个来,没准里头还能出俩个雪娘子那般妙人”。魏塱接过碗,却并不喝,只瞧着霍云婉似笑非笑。
一旁伺候的宫女悄悄捂了一下嘴,皇上又过来与皇后娘娘调笑。
霍云婉正给自己盛汤水,她惯不爱下人伺候这些。听到魏塱这般说话,将手里勺子丢回汤盆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哐当”。
“皇上哪里是来用膳的,分明就是来了调笑臣妾。拿走臣妾宫里一个小丫鬟还不够,巴巴来要三个四个的,都不知其他妹妹在背后怎么嘲笑臣妾治下不严。”
魏塱饮了一勺汤,这才不疾不徐道:“谁敢嘲笑朕的云婉,既然婉儿不喜,找个理由打发了吧,留着也是惹人话柄。”
“那怎么行!”霍云婉本已拿了勺子盛汤,这会听魏塱如此说,手便顿在空中,复轻轻放回盆里道:“且莫说臣妾不敢善妒,便是太后那也说不过去。”
“怎么牵扯到太后身上了?”
霍云婉在旁边帕子上擦了擦手,郑重道:“昨儿臣妾去请太后的安,几个姐姐妹妹说的也有理。皇上尊了太妃为太后,那是至孝,天下臣民的典范。雪娘子私下出宫,那也是至孝。即使宫规不合,那也要法外开恩。皇上便是有苛责之心,也要顾念太后的面子。免得有非议编排,倒说太后嘉奖自己儿子孝,倒不许旁人笑了吧。”
“婉儿言之有理,那可是要朕去看看雪色?”
霍云婉又泛了醋味在脸上,偏头道:“谁就要皇上去看看,臣妾可不是会帮皇上看着”。说着面又带了担心,道:“不过雪色妹妹自知此事最不容赦,已是绝食两三日,不肯活了。底下人来报,臣妾早起去瞧了瞧方才好了些。她胆子小,住在那儿难免心惊。皇上总要顾念一二才好。”
魏塱已经喝完一碗汤,心满意足的出了一口气道:“皇后贤良,吩咐下头一声,解了禁,拨些宫人过去。叫她且安生呆着,朕过些日子再去瞧。”
“是”。霍云婉夹了一箸雪菜银芽道:“皇上可要多用些,桌上是臣妾宫里的第一池新荷”。
走出永春宫门,魏塱回望了一眼。聪明的人不讨喜,蠢的人也不讨喜,连自己的生母,都逐渐不那么讨喜了。这世上怎么就没个人能让自个儿安生吃顿饭的呢。究竟是永春宫帮着寿康宫那位,还是德寿宫看上了霍家?大抵是后者吧,毕竟几年前,两家就是这么凑活的。只是那时候是为了扶他魏塱。
现在,是要扶哪一位?
“你给瑶光殿多送些赏赐去,库房里紧着挑,就说罚的是私自出宫,赏的是至仁至孝,朕晚些再去瞧她,叫她安生着”。魏塱对着后头小太监吩咐道。
晚间昭淑太后狠砸了个茶碗,好个至仁至孝,这是在激自个儿啊。朝堂的事儿,黄家已经被步步紧逼。合着这后宫,她也说不上话了,天底下有这等事,生母倒要让着儿子了。
“也捡些好物件送过去,哀家总是要给皇帝些脸面。”
永春宫已经熄了大半烛火,只皇后的寝殿还燃着几支,霍云婉换了寝衣,半躺在床上,手里握了卷书在读。
丫鬟候了好久,见其仍不安睡,劝道:“娘娘不如早些歇了罢。”
“也不急,你们下去吧,门外盯着即可。”
“是。”
三四个值夜的丫鬟凑在一处,说些闲话驱赶睡意。
“皇上虽每日都来,但少有留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当然是看中咱娘娘,但又不得不顾着子嗣啊。”
“那皇后娘娘也没子嗣啊。”
“你可轻声点,吼那么大声,里头听见。”
“我所的是事实,皇上要真爱娘娘,总该在永春宫多歇几晚,宫里第一位皇子合该是娘娘的才对。”
“合该合该,你是什么身份,道编排起皇上皇后该做什么了。”
“我说也是,皇上要不看重娘娘,能因为娘娘几句话,就去雪娘子宫里大行赏赐了?可见这后宫,最疼的还是娘娘,雪色那狐媚子爬上去也翻不起浪花来。”
“你道不是嫉妒雪娘子,成日说她的不是。”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就是看不过咱娘娘好心搭救她,她倒好,背地里勾引皇上。”
“我听说,晚间太后也送了些赏过去。”
“怕是要复位了”
“哪儿就是复位。我看更上一层楼才是真的。”
霍云婉揉了揉肩,觉得烛火太亮了一些,自个下了床,又盖灭了几支。可惜了中午那碟雪菜银芽,又是只动了一筷子就得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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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九连环
宁城来信,如今都是递往霍云昇手上的,只是他不敢自作主张,事事还得与霍准商议罢了,且今日信上所言,实在有点难以启齿。果然霍准一看,当即怒发冲冠,将信扔回地上,大喝一声:“拓跋铣小儿到是敢讹我霍家”。拓跋铣年岁与霍云昇相差无几,他这一句小儿倒还真是喊得很符合事实,不全是看清。
只是胡人不比中原宗族观念强,拓跋铣自十四五分封,二十岁回大都继承王位,其人情练达远比霍云昇高出不少。
要说信上所求,也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找个妥当的人,扮作农人客商过去便是了。梁对零散行商一向看的不严,以前底层的人以物易物也是时有发生。只是这两年,鲜卑和西北那块地的贫民百姓大多国仇家恨,便基本没人走动了。
问题就是,拓跋铣要的太多了。便是羯人现在光明正大的与梁通商,限市令一下,一年也要不了这么多。而信上索取之数,竟然还是要霍准三个月内办到。
于朝廷而言,一些重要的物资,是有律法规定的,凡数额达多少,必得当地官员盖印许可,才能放行,这也是为什么羯族上京的原因。梁地处中原,农耕盛行,只要不遇上灾年,基本是仓实衣足,国泰民安。胡人却久居塞外,以放马牧羊为生,加之常年风沙,难免缺衣少食。对比之下,是该成为梁人附庸,朝税纳贡,指望梁赏饭吃。
偏偏那块地适合放马牧羊,且胡人内部争抢之事又多,养的胡人五部几乎个个骁勇善战。既然双方各有长短,那心甘情愿成为附庸之事,就成了一纸空谈不仅不想当个附庸,甚至还想入主中原,改朝换代。
双方天长日久的你来我往,就成了如今局势。梁除了在钱粮等物上处处加以限制,更是在举国之力在西北常年囤兵,以固河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就算同族了,心未必也就是同的。西北兵力一多,胡人倒是防住了,京城又岌岌可危。若镇守西北的将军一朝要反,龙椅上那个人,还真是难有招架之力。故而京城、西北、胡人三方反倒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衡。双双结盟,又双双防范。
天之道,就这么有意思。
直到魏塱登基,雷霆手腕将西北一分为二,自以为先解京中之困,又能将胡人化整为零,实属妙棋。实际上,不过就是三方博弈换成五人玩牌罢了。玩的好,他操控西北,三对二。玩不好,就是一打四,反倒比以前更尴尬。
好在现在局势似乎对魏塱更有利些,起码沈家和羯族现在都是自家的。只要京中御林卫威胁一解,霍家与鲜卑连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霍云昇从地上捡起信,搁到一旁,这东西毁与不毁没那么重要,信上是自家弟弟笔迹,内容自然经过修饰的,便是让人拿了去,也惹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倒是他这会也十分气愤,道:“先莫说霍家能不能筹备这么多,便是有,也不能给了去。万一他拿到手之后立马带兵起战,皇上此时绝不会遣沈元州派兵,霍家危矣。”
他说的是霍家危矣,而并非宁城危矣。霍云昇自己都没意识到,少年入仕,许的是一心报国,新帝登基,他也并未忘匡扶社稷。至于陷害薛家?那是权力之争。薛家能做的事,霍家也做得。天下之大,并非薛弋寒一人能撑。死,便死了。
而如今,君臣嫌隙之前,他想的是如果保霍家朝堂不倒,从未想过假如鲜卑攻梁,沈元州按兵不动的话,那一带,惨剧不过三年又要重演。再严重点,拓跋铣拿下霍家之后再连五部,打沈元州一个措手不及。梁半壁江山都要失去,哪还有什么权,哪有什么利。这事并非不可能,谁能保证羯族就一心依靠梁了呢。
可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不过一句霍家危矣。
霍准喝了些茶,在椅子上顺了顺气,也稍微平静了些,他比霍云昇看的更远些。此刻小有失望,倒不是为了大义,只是觉得霍云昇思虑尚不够周全。但想想大儿子不比云旸熟悉军中伎俩,而是一直在京中,有所不足也正常。
霍准道:“给自然是不能给的,拓跋铣怕也早准备好我不给了,这么狮子大开口,就是吓唬一下我,尽可能的多给,你又何须担心。”
“那爹打算如何处理?”
“先找底下人筹备着,放云旸那总是有用处。结交拓跋不过是看着点沈家,难道还能作茧自缚不成。你且先放下这事儿,我自会修书给云旸,倒是御林卫那头怎么样了,京中的事,总是更要紧些的。”
霍云昇点头称是,道:“这几年大大小小都是霍家的人,皇上一时半会想要插人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唯有那个李阿牛比较棘手些。理由充分,御前红人,不好过于刁难。”
霍准沉吟了片刻,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带小女儿进宫的情形,似乎皇帝不想设计的太过明显,故而并未安排什么人在这次事情中立功。想想也是,如果有意借着此事把心腹安进来,只要要找个稍微有点头脸的才好,总不至于抓个巡城卒子来担大任,莫不是当真就是那小子行大运了?
霍准道:“上次云婉倒是并没说到这个人是皇帝安排的。”
霍云昇明白霍准的意思,恭敬道:“是,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底子干净,和苏凔倒是有渊源,但苏凔其人,爹是知道的,中了状元那么久,李阿牛还是在巡城,住的地方还不如霍家马厩。问过当天执事的人,当天确实是在那块当值,若要说巧,那就巧过头了。”
“他昨儿该到到职了吧,可有看着些。”
“自然是看过的,人倒算激灵,身手也还过的去。只怕皇帝起了栽培的心。”
“呵”。霍准笑了几声,道:“人如今在我霍家手中,皇帝要用,总得问问霍家怎么看吧。”
“儿子也这么想,既然尚未死心塌地,倒不如霍家也示好,收归己用,免得下手不太干净,反而节外生枝。”
做起这些事,霍云昇倒是擅长,霍准也就再没多交代,索性那李阿牛不过普通人一朝登了天,大多是哄上几句就晕头转向,也不值得多费口舌。倒是云旸那边更为操心。
军需是朝廷的事儿,吃喝用度都有定数,如今要借着商的名义自己囤,被发现了,就有私养亲兵的嫌疑了。所以除了擦干净自己屁股,还得替那些商也擦一擦。霍家此前没有与此行当打过太多交道,打听了一下,京中名声高点的苏家居然已经被沈家先下手为强,直接送到了皇帝面前。
霍家的境地,还真是难上加难。云旸防着沈家不说,他还得找个人去治治苏家。要放在以前,当朝相国想要为难一个商人,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偏如今苏家马车行的是皇字,儿子带的是官帽,这就难办了。
想到此处,霍准看着霍云昇叹了叹气没说话。他霍家明明权倾朝野,怎么反而难起来了。
霍云昇道:“爹可是还要什么担心的。”
霍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京中事也没其他的。你快些将御林卫都处理的稳妥些,找个理由去一趟云旸那,呆些日子也好。”
“何故要去那边。”
“皇上做这么多事,无非也就是防着我霍家,现如今后宫还无皇子,你我还能当真推另一位王爷不成。若御林卫尽在掌握,你人在不在京中也无所谓。去云旸那呆些日子,一来,与拓跋铣打打交道,二来,做给皇帝看看,霍家已经将京中权力放下,他总该安心些了吧。”
“爹说的是,我自会在御林卫中找个信得住的人接手。倒是妹妹那……”霍云昇试探道:“爹不与她再商议商议么。”
霍准已经起了身,道:“商议也没什么结果,我倒是想,难道皇帝还能让她生个儿子么,真要生下来,怕是我霍家要连西北都交出去,皇帝才能安睡。顺其自然吧。你若闲暇,倒是留意一下还有什么商户扶的起来,既然沈家找了,霍家总是免不了要找”。这会他颇有点可惜,霍府这么多年,来送银子的也不少,可都是来求人的。哪能料想还有求回去的一天。
正说着要走,下人跑进来又递上一封信,道:“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霍准面有不喜,前几日才进宫见过,当时还交代既然皇帝起了疑,宫里来往便少些。什么事儿又要特意修书回来,落人眼线。
霍云昇等霍准看完,道:“云婉提了何事。”
霍准将信交给他道:“倒也是顾着家里,你去处理吧”。说着大踏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