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节
------------
第945章 不知春
他尚未看奏书上内容,已是先悬心叹了一声,来送信的人全身是血一脸尘灰,眉目如丧考妣,是个人都能明白,传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殿内呼吸可闻,更有甚者将头垂了下去,好似皇帝要从奏书里放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逮着谁,就得把谁吞下肚。
李敬思暗暗将目光在送信之人身上打了几转,心下了然,薛凌才是真的。幸而那二月春,自己不曾拆封,全数给人送了去。
苏凔寻常模样站在左列队伍中间,大抵唯有他,丝毫不关心那奏书上到底写了啥。
垣定青烟散尽,魏塱捏着奏书呆滞良久,只得一声“无耻狗贼,敢安此祸心,行此恶举,百死难赎其罪。”
这无耻狗贼,显然骂的不是樊涛与黄家直流,而是带兵去讨逆的杨素。竟妄图毒杀满城百姓而取胜,奸计未成,反生民怨,天地不容。
至于昨儿那封大捷的军书,自然也是杨素造伪。
朝事散罢,底下人急急慌慌给薛凌传话,说是魏塱当场下旨,由李敬思领兵去抄了杨素满门。
另着兵部抽丁,十户一甲,凡年十四以上男子皆不得避役,一甲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即日赴营点卯。
再着户部再起税由,以作军需。更起了一道认捐书,说的难听点,就是逼着各臣子掏钱。
这雪自晚间下起,一直到正午间还纷纷扬扬不见停。含焉不畏冷,和一众丫鬟在院里堆了老大个雪人,薛凌便倚在栏杆处懒懒瞧。
待来人住了嘴,仍未听到她想听的,有些意兴阑珊,拖着嗓子道:“都是些无趣事,你去问问逸白,什么时候请沈元州回来啊。”
那人答了事,恭敬要辞,薛凌摆摆手,待人走出两步又道:“哎等等。”
“姑娘还有何事?”
“也顺便问一嘴,什么时候从西北调兵回来。”
人答了是,方顺利退了去,薛凌尚趴在栏杆上嫌弃:“五丁抽二,怎么不抽死他。”
这个抽法,听起来好似魏塱根本不打算从西边调兵。倒不是说他不调兵,拓跋铣一定不会南下。只是如果西北的战事若不艰难,那沈元州必然深得人心,自己哪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单凭那枚兵符,很难有胜算啊。
薛凌又叹得两声,含焉隔着几簇树枝喊:“姑娘怎么不下来啊。”她自抬脚要去,薛暝冒出来说是张二壮趁着下雪得了几只野味,拿来给姑娘尝个鲜。
薛凌一时没想别的,心生开怀,骤雪之后就是野趣多,若不是在等朝堂消息,自个儿也早早去林间转转,难得垣定那头的事儿已然尘埃落定,无牵无挂一身轻。
她笑问是何物,倒也没什么稀奇,无外乎两三只冻傻了的山鸡野兔子。薛暝不知她何以如此欣喜,道是交给后院去了,看模样,定是养不活的。若是薛凌喜欢,晚间他去寻两只来养着玩。
薛凌并无此意,随口便过,只说幼时捡这些东西好,听来有趣,谢过张二壮惦记罢了。
薛暝看她语间喜欢藏都藏不住,道:“如此,那你可要亲自去见见他?我本直接打发了,他非说要等你回过话再走。”
这会往园门外跑是远了些,为着几只野鸡去跟个马夫道谢,就算要装样子,未免也过于折辱。她只觉薛暝脑子抽风,一口回绝,道是:“去什么去,赏他……”
话到此处,蓦地停住,脸上笑意瞬间隐去,薛凌冷道:“多取些银子给他,取个千儿八百两,再赶上珍珠美玉良瓷神药,都给他塞些。”
这嫌恶来的突然,薛暝愣了一愣,薛凌又道:“昨儿许给他的,若是说的准,就赏他些好东西,他来讨赏的。反正这里不缺破烂,你看着给。”
说罢一甩袖,浮出笑意去了含焉处,兴高采烈模样拘了满满一捧雪。
刺骨凉意在手上四五日还未褪去,房里炭盆加了又加,总算皇宫里的雪积到半尺厚,给了魏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罢朝。
只是朝可以罢,朝事却不能罢,各地文书跟雪一样遮天蔽日往房里堆,受灾的,缺税的,逃役的,垣定一事后,起兵的,再不止是黄家人。
即便斩了杨素满门,仍然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更堵不住垣定城下浩浩暗河。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今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交什么税,抽什么丁,与其为狗皇帝送死,何不就地举旗,落一个生死义气在,兴亡大道存。
这雪断续下了十来日,直至三月中旬末,天上方见着太阳。再听朝事,大梁北起垣定,南至临春,皆是兵连祸结,农耕毁尽。相较之而言,倒显得西北成了一片乐土。
那边开春晚,种的都是些耐寒作物,另胡人尚未打过来,有沈元州坐阵,也未有举兵生乱之事。
逸白亲自来报,说是已递了折子,奏请沈元州回朝领兵平乱,西北那头,可暂交给其治下。
朝堂之上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今日未争出个定论来,魏塱自个儿似乎也有犹疑,所以具体下不下旨,估计还得明后日方有结果。
薛凌听罢想了一阵,道:“你看,沈元州回是不回?”
逸白毫不迟疑,道:“依着小人看,沈将军多半要抗旨。只是这旨发不发,小人反倒没主张,姑娘怎么看。”
薛凌笑笑道:“这烂事我也说不准,且等着吧,霍家姑娘没说道说道?”
近来事多,出入宫门风险太大,既无要紧事非得面见,霍云婉谨慎,再未召过薛凌,她自乐得清闲。
然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了解魏塱,霍云婉当不得魁首,至少是其中一个。薛凌亦是有所好奇,魏塱会不会下旨,故有此一问。
逸白笑言霍家姑娘多日未染尘事,且不知皇帝作何想。薛凌忍不住乐,笑讽了一句:“怎么,这是真要成佛上天了。”
语间未有尖酸,反显亲近之感,逸白跟着附和两声,说是近来阳风送爽,上天正值事宜。
话末递了个一指厚的小盒子来,道:“近来各地乱民四起,四处流窜,京中防范的紧,姑娘收一纸路引去,万一遇着不开眼的,免了麻烦事。”
薛凌接过盒子道:“怎么,天子脚下,都有乱民了?”
“垣定开青等地离京不过数百里,这大半月过去,有人过来也不稀奇。”
薛凌轻哼一声开了盒子,逸白本欲告退,又闻她似自言自语道:“这东西,我只听过,生来就没见过,不记得哪年哪月就没用了,怎么如今倒窜出来了。”
逸白不好直接走,道:“太平年岁里,往来去留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见不着。而今……皇城自该谨慎些。姑娘不必怕麻烦,且交由身边人拿着就是。”
薛凌再未说话,逸白褪去后,她又看了看里头薄薄一张纸,上头盖的是京中衙门的官印。这东西,是真没见过,以至于连纹样制式都无从辨认。太平年岁里见不着,而今见着了。
那就是……不太平了?
------------
第946章 不知春
薛暝听着逸白如此说道,待人一走忙从暗处冒了出来要将盒子接手过去,往来出入,他都是跟着的,这等东西,自该自个儿替薛凌守着。
薛凌并未将盒子递与他,反两指捏了纸片出来拿到眼前晃了两晃,暗想这不太平一事,从何说来?
不记得哪年哪月,自个儿觉得处处不太平,偏他人歌舞升平,太平的不能再太平了,而今自个儿稳坐中帐,怎么人人都来报不太平。这世事,真真是怪的很。
她看了许久,仍觉上头字字都是太平,而千里之外沈元州手上捏着的,是薛凌再也看不见的干戈。
十来日过去,京中消息早已往安城传了好几糟。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垣定必破,终于在一封文书之间真相大白。
所谓垣定必破,原来是皇帝往垣定投毒。
他妈的,旁人只听得书房里连骂了数声。沈元州虽掌三军,却从来自作儒将,这等粗鄙之语,底下人闻所未闻,谁也猜不透京中究竟是递了什么消息来,能气的沈元州失态至此。
而后密信一封接着一封,更有甚者,一天传了两三道。调沈元州回京讨逆一事,原用不着人上奏,魏塱自个儿就在思量。
只是今时今日,下旨召回,显然是个下下策。朱笔御书,是皇帝斟字酌句,希望和沈元州打个商量。
若得沈元州自请回京领兵,一来免了皇帝担弃守西北的骂名,到时候随便遣个送死鬼去守,守不住就罢了。
二来,有沈元州回京,抽调西北兵力理所当然,毕竟兵随将走是常理,西北那头,再抽丁就是了。
以魏塱看来,他与沈元州是当初共谋神器得来的情谊,今内忧四起,外患……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
若能说得沈元州且先弃守西北,携整个西北之兵全力剿乱,这魏家江山,才能求得一息尚存。
若沈元州死守西北,能不能防得住胡人不好说,毕竟国库是没有余粮给他作后援。但皇城,多半是保不住了,而今除却黄家,又四五姓氏纷纷举旗,扬言伐无道,讨不义。
若是皇城保不住,保得西北,又如何?
信上用词,如狼子野心,一封比一封更明显,时至今日,魏塱已是直接了当,道是:“朝中有本奏,请将军回京领兵讨逆,元洲以为然否。”
沈元州捏着信纸,正如薛凌捏着那纸路引。他显然不知,今日朝事,方有人如此提议,即便飞鸽传书往安城,这消息也该晚间或明日才到。
只是,早晚片刻,又有何区别呢。
他看纸上,处处都是不太平。自垣定的消息传来,沈元州几乎可以肯定,最迟月余,胡人定会攻城。
算算日子,该是四月初初,恰逢西北末冰消雪融,草绿苗翠,于胡人,简直天时地利。这仗,要如何打?
又闻朝廷在民间大肆抽丁,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不抽,无兵平乱。抽,必然激的民怨四起,再加上垣定那档子事儿。
他仰天叹,不为着所谓气数将尽,只为着,自己不知要抗旨在哪天。
那张纸,谁也没收回去。
含焉捧着个盒子过来,脚步比往日都匆忙些。尚有三五步远时,薛凌已瞧见她脸色不对,这才一手将路引压回盒子,啪嗒一声扣了递与薛暝,冲着含焉道:“着急忙慌的,何事?”
含焉语气倒还寻常,只稍带惊讶道:“我没急,就是这月的账怪的很,我看完吓了一跳,特过来与你说说。”
薛凌稍有皱眉,自含焉从苏府回来,壑园的大小账目,虽不是她算,却是要她一一过目的。听闻此话,还以为说的是逸白呈上来的账目有差池,沉声道:“哪里怪?”
薛暝听得薛凌语气不善,接了盒子并未立即离去,只往旁退了几步。含焉习惯薛凌冷面,反没听出个什么来,一手将盒子打开,拿出本薄薄册子道:“我拿过了来,你瞧,这月的数,比上月多了两倍不止,我又拿了他们近年的账目,便是节岁里,也没这般多的。”
几句话没头没尾,薛凌心下着急,不想多问,接了册子埋头看罢两眼,赫然笔笔不是壑园的东西,她抬头,没好气道:“这哪的账?”
含焉这才察觉到她有所不喜,忙垂了头轻声道:“是,是永盛的账。白先生说是姑娘您的产业,园里不沾手,大小都是我对的,我怕出了漏子,特拿过来给你看看。”
薛凌顿生厌烦,只觉含焉连个话都说不清楚,不过到底松了口气,永盛的账,她脑子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苏夫人给的那烂赌坊子。
虽心有不耐,还是不愿让含焉难堪,强颜道:“是那,我以为是园里的账坏了,吓着了,你刚才说多了两倍,是什么多了。”
她想着该不是那姓张的中饱私囊,吃拿藏私,报了些乱七八糟的名目来当支出。随便了,她既不想计较,也无所谓几两银子,念及去岁自个儿在那砸场子也是赌坊贴的钱,没等含焉答,又笑笑道:“无妨了,随他去吧。”
含焉张嘴欲辩,薛凌还待宽慰,道:“估摸着新添了什么物件,又或换了庄家贴补,你管他呢,支出多点就多点吧,有盈余就成,总而没亏,下月再看看。”
听她声调渐缓,含焉多了几分随意,抢白道:“不是不是,不是支出,是盈余,这月的账,盈余格外多,我翻了好几年的旧账,也没见这般多的。”
薛凌抬眼瞧了她片刻,笑答了句:“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支出,这盈余多了,是个喜事,你管它呢。”
含焉忙摆手,说就怕底下人做了假帐子来,盈余多了也是不合常理的。薛凌翻得几页,并未翻到头,笑笑还与含焉,道:“你瞧着便是,若有不对的地方,与逸白商量让他帮忙看看便是。”
含焉接手回去,抿了抿嘴,赔了声不是,只道自己急了些,是该看仔细了,有误再说。
薛凌已然恢复如常,挥手让含焉先去。待人走远,另遣了薛暝去传马车。她忽而抓心挠肝,想往永盛去买上两局。她在此刻才大梦初醒,原来世道当真是不太平了。
她清晰的记得,上回永盛相别,张棐褚说“都是别处无路,他处无门。但凡能找着点正经门路的,人都想试试能耐,根本不会来追这虚无缥缈的运气。愈是风雨飘摇,愈是朝不保夕,愈是想往赌坊来。”
可是,苏姈如说过的,永盛长兴不衰,正是因为人人出老千。哪有人真的信运气,说到底,赌坊才是真正试能耐的那个地方。
只分输赢胜负,不问手段缘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