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25节
他性格里一定有暴虐存在,他喜爱掠夺,天性如此。
湛君软倒在地上时,他趴在她散乱的衣衫上喘息,甚至有片刻的□□。
元衍出了汗,他陷入了短暂的迷离与茫然中,张着唇微微地喘,显得懈怠。过了会儿,他坐起来,拉起了湛君,仍喘着,“我缓缓……待会儿我带你走……”他顶着汗湿的脸又蹭过去,亲吻她的唇,与先前的疾风骤雨不同,这吻是细腻的,安抚的,他有很少的一些不满并埋怨,“这里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我不想委屈你,也不会。”他懒散的手指插进她头发里,略揉了两下,“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听话。”
湛君默默没有言语。她身陷巨大的疑惑中,她不知道元衍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之前也是不明白。
元衍歇了过来,要带湛君走。这儿不能待,他傻了才会把人放在这里,甚至有了将她带回元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想法,可是不能够,又想着送别的地方远,可离他远了他不放心,还怕露踪迹,到底只能把人接着送回平宁寺藏着。
元衍要湛君不远不近缀在他后面,头要微微低着,最好不要抬起来。湛君很担忧,想自己是个累赘,不能同他一样来去自如,他带她走的话,是要同主人家打招呼吗?那要怎么说?
她跟在元衍身后,心里正想着这些,却忽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到了人声鼎沸处,心中一惊,脚步便停了。
元衍察觉到她动作,没回头,只背手稍扯了一下她的手,低声嘱咐她不要抬头只需跟着她走。
湛君凛了心神,低头看他看着他靴子,他行她便跟着,他停下同人说话,她就安静站着绝不动弹一下。
湛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才猛然意识到元衍竟是带她从正门出来的,她很震惊,呆愣地望着元衍。
元衍低声同她解释,“今晚这里热闹,都紧着躺着的那位,还管不着你。”
湛君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复带了笑,拉住元衍袖子,雀跃道:“那我们快走。”
元衍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又要教训她,“就应该关着你,你说你哪次不惹事?河阳王你都敢惹。”
湛君想起那高高举起的鞭子就害怕,同时又觉得委屈,她抱怨元衍:“你要不喊那一声吓到我,我能全身而退的,也不会遇到后面这些事了。”
元衍气又要不顺,“还全身而退,你当河阳王是什么人?你只瞧那王韬,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了,他可是功臣独子,现在在南狱等死,明日大朝,可少不了热闹。”正说着,前面拐角出现个人,快步到元衍跟前,弯腰行礼。
元衍对湛君道:“我今日还有事,叫她先送你回平宁寺。”又命令那人,“看住了别叫她乱跑。”
湛君问元衍:“你做什么去?”
元衍笑说:“还能做什么去?”又嘱咐她道:“今天这事儿不能同别人讲,你那朋友也不行,要记清楚,否则后患无穷。”他说这话时面色正肃,唬得湛君连连点头。
元衍安排完,又细细看了湛君一阵儿,没再说话便离开了。他走了好一会儿后,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要找他,可哪还能看到人。湛君的心搅着往下沉,不无委屈地想,他怎么就走了,而后又想,他要是还在这儿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都是没头绪的事。
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与遁入空门的人是不相干的。早入了夏,日头一日烈过一日,鸟雀声都凋敝了,湛君不被允许出门,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活动。识清来找过她一回,知道她没事也就放了心,又告诉她自己被安排了份添油的差使,琐碎熬人,难有清闲,果然那次之后就再没。湛君连这唯一的朋友都失掉了,日子愈发无趣,只能抄些佛经打发日子。
湛君不信神佛,也不爱看佛经,拿来抄一是因为实在乏闷,二是想借机求个心静。她近来心里总是不太平,先前总记挂那位因她而受伤的河阳王,不知他伤势如何,有没有好,没去看望他,她心里愧疚,后来不再想他,便又开始念起元衍来。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那日她想叫住他,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找她。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所以她不知道,如今已过去十几日。她十几日没有见过他了。
湛君十七岁,识得字又读过许多书,男女□□并非一无所知,先前不想着,便一点也不悬在心头,如今眼里有了人,便一心一意只想这个人了,避也避不得了。
可他却总不来。
史书上连篇累牍,写尽男子薄幸,少年公子尤爱负恩,湛君不免想他或是这种人也未可知,她细想了幕幕往事,忽然发现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吓了自己一跳。
湛君再捱不住,几番恳求威吓,终于出了小院,却也去不了旁的地方,不过就近走走。
莲叶已长到田田,湛君折了柳枝在手里撕着,坐在莲池边大石上看鱼。池里金甲紫鳞,绚烂得漂亮,湛君看得入神,思绪也跟着游鱼一道飘忽起来,飞远了。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湛君惊醒,站起来四处望去,见北边有一人正朝她飞奔而来,嘴中还不住唤她名字。这会儿日头正盛,湛君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来人,竟是那位河阳王。
是了,他常来这里,自己第一回 见他便是在真慈堂的桑树下,只是此时又与彼时不同。
只这一会儿,人已到了跟前,他跑太快了,大口喘着粗气,嘴巴闭不上似的,短短一句话断了四五回,“……我……远远看……是你……竟然真……真是你!”他看起来很高兴,眼眸明亮如星子,咧着嘴大笑。
湛君也很高兴,她认他是恩人,“你伤怎么样?是不是好了?那天真的多亏你,第二下我其实是要替你挡的……实在愧疚,因着我,叫你受重伤,我还没去看望道谢,其实我也是想去的,她们给了我一筐好杏子,我当时就想到你,想带着去看你,看你好不好……”只是到底没去,越说越抱愧,甚至有些丧气。
第32章
孟冲看着面前这张脸, 脑中涌现无数话要讲,到嘴边是一句,“你怎么就在这儿呢。”
孟冲因疼痛陷入昏迷, 醒来第一个要找的是她妹妹,他问他带回来的那女子在哪, 家人忙去找,但找不到。榻前跪了一地的人, 又是哭又是讨饶,发了誓要将人找回来,孟冲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同那日一样地想, “我大抵是做了梦吧, 不然日思夜想的人怎么就在我眼前了呢?”这样想着,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孟冲的伤结了痂, 能走动, 第一件是就是来真慈堂。他跪在母亲画像下, 泪流不止, “我不甘心是梦一场, 母亲, 你在天之灵庇佑,叫我早日见到妹妹, 千万别叫我死了, 兄妹也不能再见一面, 母亲,我真害怕……”
出了真慈堂, 孟冲仍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下阶时无意一瞥, 竟瞧见了母亲旧影。池边坐着的那人身段内蕴,不正是昔时的母亲吗?待更细看,便如冬天饮雪,周身震彻,两个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湛君说,“我住这里的。”遥指那方小院,“喏,就是那儿,得两个月了。”
孟冲的目光由那小院缓缓转至高台上的真慈堂,方信天意冥冥。
湛君仍是记挂他的伤,“你是好了的吧?”她其实知道他肯定是好了的,但仍旧想要听他亲口说,不然心里总过不去。
“我好了呀,吃那么多药,怎么会不好?”
他目光殷殷,像面法镜,照得她的愧疚无处遁形。她认为这是个恶人,贬他伤他,结果自己却为他所救,连探病也不曾去。如此想来,恶人也比她高尚,她倒是个小人了。湛君心下怅然,竟不知好歹地想,要是自己没有被他救下,自己挨了那两鞭子,或许比现在好受些。
她不是个沉稳性子,心底愧疚层层累加,话就急了起来,“本就不关你的事的,你怎么那样傻,你冲上去做什么,鞭子打在身上,得多疼啊……”说完隐隐湿了眼,心疼有,委屈亦有。
孟冲听她这样说,怔住了,心底泛起无边的酸和苦,他很想告诉她,他怎么会让人伤害她一丁半点?他是她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盼望她的出生,等了八个月,二百二十三天,他抱过她,想过要永远对她好,可他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孟冲心中的喜,全失掉了,只剩下痛和空。我为什么要冲上去?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说:“你是叫云澈吧,从水的澈,清不染浊,亲友或许喊你阿澈,大概十六七岁。”
有那天的事,他是知道她名字的,湛君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是十七岁,云澈是我的名,不过认识我的人都喊我湛君,先生讲我那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我母亲死了,那个名字叫他伤心,所以他给我取了小字,一直都是喊我小字。”
“先生?”
“我父母尽死了,先生是养我长大的人,他是我父母的朋友。”
先生,朋友,不是舅舅?孟冲有些疑惑,又感叹舅舅是真的气,在他眼里,父亲死了,兄长自然是没有的。
孟冲苦笑,“我有好多心里话,藏了许多年,一定得讲给人听,不然就太难过了,这些话牵扯到一些事,其实是不能说的,可我不想瞒你。”
湛君听不懂他的话,“不想瞒我?”
“瞒了你的话,就是我不真心了。”孟冲略作沉吟,方问:“你去过那边真慈堂吗?”湛君自然去过,但不敢说,怕再牵扯到识清,于是她摇头。孟冲便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一定得去瞧瞧!”说完就拉着湛君要过去。
湛君给他吓住了,忙要推开他,但见他手上束带未除,也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进了屋里,站在那画像底下,湛君真是满头雾水,怎么就跟听到的不一样呢?
孟冲问她:“你瞧,你是不是很像她?”
湛君故作惊讶,“啊,这怎么会?”
“这画上的是我母亲,她离开我有十七年了,要是没有这幅画,我大概早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孟冲伸手轻触画纸,像是又重新摸到了母亲的飞扬的衣带,“这其实也不是我看了十七年的那幅画,那幅画毁掉了,这里洒扫的小尼姑弄了个假的给我。”
湛君不敢说话。
“可我更喜欢假的,画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我的母亲,她曾经有过这样温和明亮的眼神,有过的……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实在太过悲伤,以至于湛君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一并不好受起来,画上人的温和明亮成了永恒,画外的人永远的被毁掉了。
“我母亲是宫里的贵嫔娘娘,她去世前的八个月,她以礼佛为由,带着我从禁中搬出来,住在这里,还有我妹妹。”孟冲忽然转过头,红着眼睛看着愣住的湛君。
“我有一个妹妹的,我母亲就是为了瞒下她的存在,才住到了这里,那时候母亲已经很不好了,她很辛苦,妹妹生下来没多久,她就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有孕,除了她和我,她到这儿来,是为了等她的兄长,她不愿意我和妹妹回禁中,她要她的兄长带我和妹妹一块走。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妹妹没出声前,我每天都和她说话。告诉她会阿兄会永远保护她,对她好,可是我食言了。”
“舅舅当时要带我和妹妹走,我哭着不肯走,我对母亲说,母亲走了,妹妹也要走,要是我要走了,父亲该怎么办?他一定会很伤心的。舅舅打了我,母亲和妹妹都哭,我不敢哭。舅舅带走了妹妹,后来父亲又带走了我,只有母亲留在了这里。”
“认识我父亲的时候,我母亲二十岁,父亲则过了不惑之年,他们并不般配,可是我母亲美丽聪慧单纯良善,她是这世上所有美质的集合,我父亲爱上了她,他是个皇帝,他能够得到一切,我母亲应当也是爱过的,只是世事多变。”
“我恨我父亲,他使我失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今天还在同我母亲讲,我怕我再没有兄妹相见的一天了,我一直在找妹妹,可是我找不到。”
湛君想自己或许该安慰他的,旁人的故事,她只听就能感受到痛,那故事里亲历的人,该是怎样入骨的疼?她不敢想。湛君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世凄惨,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的样子,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有先生。
孟冲忽然开口,“你这些年过的好吗?阿澈。”
湛君过的是很不错的,但是在这个可怜人面前,她说不出来,支吾半天,也不知道要讲什么,连表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找到我妹妹,和她说这些,她会原谅我吗?”
终于找到了能说的话,湛君简直要拜佛祖,“为什么不会呢!你有什么错呢?你还一直在找她,有一个你这样的兄长……”湛君轻轻蹙了下眉,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些猜想,她看着孟冲,神色复杂,“你不会是……”
孟冲心跳都要停了。
“你是因为看见我,想起了你妹妹,所以那天见了我,追去找我,还舍身救我,是这样吗?”
孟冲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他忽然想,或许是她一直过的很好,所以才认为悲苦同她没有一点关系,不往自己身上联想,如果是这样的话……
孟冲微笑点头,“是你说的这样。”
湛君心里更难过了,这个可怜的人,思念妹妹到了连一个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人都愿意舍命相救的地步,她再无法将他视作一个坏人了。
孟冲又说:“我妹妹这件事,世上没几个人知道,我今日讲给你听,是情之所至,但是这毕竟是禁中秘辛,还请你不要讲与旁人听。”
湛君立马起誓,保证绝不外泄一个字。
孟冲只是微笑。
或许是情绪一直被他牵动,此刻他笑了,湛君也如释重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好似先前的惨淡已经作云烟散了。
孟冲忽然又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很有缘分,这是极珍贵的东西,我想,或许从你这里,我能知道以后怎样待我妹妹,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犯。”
湛君赶忙道:“不冒犯的,你待妹妹的心,我今日是知道了的。”
孟冲向她致谢,又说:“那等你空闲了,我可以找来你玩吗?”
湛君下意识要答应,但是又想起元衍的嘱咐来,迟疑着说:“我是有闲的,只是最近出了事,我不能到旁的地方去,玩的话也只能在这寺里。”
孟冲像被火烧到了,急声问:“你出了什么事?”
湛君看了他一眼,不甚自然地道:“说起来,跟我们两个都有些干系,就是那日街上的事,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想起那天的情状,我是真的有些害怕,总怕那人找我报复,我听说他是什么功臣之后。”
听是这件事,孟冲的心才落了下来,“那你不必担心,那个人已经死了,都十几天,你不知道吗?他不能找你报复的。”
第33章
王韬死了, 死在入狱当晚。
狱卒受尽拷打,谁也说不出个说所以然来,只说这位自来了便大吵大闹, 骂累了才消停了,歇过来要酒要菜, 狱卒不敢怠慢,尽依了他, 他酒足饭饱之后呼呼睡去,并无什么怪异之处,谁知第二日狱卒请他不起,进去一看, 才知已死得透了。身上无伤痕, 也未有中毒迹象,竟是连怎么死的也不知。
当时消息传回宫中, 孟恺震怒, 当即下令处死, 可既没说是立时处死, 便就还有转圜之机。果然孟恺一颗心尽系在孟冲的伤势身上, 并没有多余心思再去管王韬是死是活。明眼人也都瞧的明白, 河阳王虽负伤,事态却也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可怕境地, 王仰毕竟是有功之臣, 哪有战事方结束就杀人独子的道理?也太寒功臣的心, 更何况还有杨太尉在——
王仰乃是杨圻麾下第一心腹爱将,杨圻由奉州入京, 便是王仰接了他的位子执掌兵马,是以一出了事, 王仰当夜便求到杨府上请杨圻周全,杨圻自不会推辞。
第二日大朝,可孟恺因孟冲尚情,连朝会也罢了,甚至人也不禁中而在河阳王府,杨圻便领了负荆的王仰前往河阳王府请罪。孟恺可以罢朝,却不能不见杨圻。杨圻功高,君臣之间也要顾忌些。
杨圻先于御前讲明情状,接着王仰一番痛哭,先请罪后陈情,三十年报国,愿以等身功勋换独子一条性命,句句肺腑之言,声泪俱下,令人动容。
孟恺也是此时才知犯了事的乃是王仰之子,中尉禀报之时哪敢不同他讲清,只他那时一颗心炽如火炭,自是听不进去,就是听清了也不会管,一律处死,如今他清醒了,只要他还没昏聩到一定地步,便知道王韬杀不得,召人询问,得知人尚活着在南狱,也就半推半就应下,也不至将王仰发落白身,不过拿他去岁之功来抵,本欲晋他为北乡侯,此事之后自是不提。
如此处置倒也算圆满,偏王韬死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