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94节
“要当心些。”湛君叮嘱道。
鲤儿对姑姑道:“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好乖,快去吧!”
不一会儿,浴房里传来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声。
一路上十几天的相处,足够两个小孩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两个又都那样的好。
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着湛君的胸腔。
她坐在榻上,嘴角一直扬着,轻轻擦着头发。
外面传来叩门声,湛君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好一会儿才听到。
她怕怠慢人,立即下了榻,鞋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往门口去。
开了门,看见元衍,还有他正要抬起的手。
几乎是看到她的一瞬间,元衍就皱起了眉,低声道:“怎么这样就来开门?”
这样?哪样?
湛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立时惊呼出声,什么也顾不得,扭身就去寻衣裳。
夏日的衣物自是轻薄,沾了水,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元衍揉了揉额角,合上了门,回头轻声向身后那慈祥的老者致歉,老者哈哈一笑。
片刻之后,湛君又来开门,不过语气很不耐烦,“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元衍无奈道:“我忙到现在才有空闲,再者,只怕不晚我还见不着你呢,你何时归来的?”
这话诚然在理,湛君确实也才回来没多久。
只是哪里肯叫他得意?
“再晚你也……”
“好了!”元衍抢道:“别拦着门了,快请陈老进去,怎好叫老人家等?”
只要不是对他,湛君一向是温良恭俭让,听说有老人家在门外,立刻侧了身子,恭声道:“夜里湿重,老人家快请进!”
元衍也朝身后老人家欠身,请人入内。
“郎君多礼,夫人多礼。”陈老捋髯笑呵呵道。
陈老走最前面,湛君紧随其后,元衍则缀最后。
湛君回过头,皱着眉看元衍,目意相询。
元衍不理会。
湛君心头不满,但对上老人家,还是满面春风,请了人坐下后,又亲手奉了茶。
陈老忙站起来接了,“岂敢劳烦夫人?实是惶恐。”又道:“郎君唤老朽来为夫人诊脉,时辰既晚,老朽还是先为夫人诊治为好。”
第108章
“诊治?”湛君甚是不解, 蹙了眉问:“我害了病?怎地我自己不知?”
陈平拈须笑道:“郎君召老朽来此,乃是为夫人心疾。”
原是为这个,湛君心里松了口气, 一双眼睛从陈平脸上滑到元衍脸上,又从元衍脸上滑回陈平脸上, 笑得恭逊温和,道:“劳您费心, 只我这病实在难治,不过好在无端并不发作,是以不算什么大碍,不管它也就是了。”
元衍高声道:“病也是能放任的么?这天下还没有陈老不能治的病症, 好好叫他瞧瞧。”
湛君有些不耐烦。倒也不是她不识好歹, 而是她这病确实没法子,她已然认了命, 不想管了。
“我说了, 治不了, 不过白费心力, 我不想看。”
“陈老都还没瞧, 怎么就治不了?”
瞧了又能怎么样?先生也只能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 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本想据此争辩,可想到他素来独行其是, 辩也没用, 徒然叫自己生气, 索性闭嘴垂首,再不理会了。
这样一来, 她倒是没气着,元衍却心头冒火,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偏偏又拿她没办法。
陈平一言不发,笑意掩在长髯下。
他年近八十,耳目仍然聪明,小儿女这一番来往情态使他很觉有趣,因此并不出言相劝。
正僵持着,浴房的门忽地开了,元凌和鲤儿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出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
鲤儿比元凌先看见陈平这个生人,怔了下后伸手拉了拉元凌,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弟弟。
元凌也不认得陈平,于是收起了笑。
兄弟两个原地站住了。
元凌侧着头打量陈平,眼神算得上放肆。
陈平仍笑呵呵的。他已然这样年岁,小孩子的失礼在他眼中只是率真的表现,况且元凌率真得可爱。
湛君却觉得面热,从座上站起来,斥道:“还不快过来,怎可见老者而不拜?这般失礼!”
鲤儿连忙牵着元凌上前。
鲤儿先行了礼,态度恭敬。
陈平捋着须,慈爱地朝他点了点头。
元凌倒也行了礼,且行礼时并不散漫,不过才直起身他就问抬头元衍:“父亲,他是谁?”
“鹓雏不可无礼!陈老是我贵客,来此是为你母亲诊治。”
“诊治!”元凌大惊,“母亲何时病了?”
鲤儿也慌忙朝湛君看去,一副惶急之色。
“只是为着我的心疾!并不是什么大事!”湛君忙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急声安抚道。
元衍在一旁冷笑:“心上有疾,也敢大言不惭讲无事,讳疾忌医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没为你们想过。”
湛君抿紧了唇。
夜静悄悄的。
陈平收了手指,缓缓睁了眼。
“如何?”元衍语带急切,上半身微朝前探。
陈平并不应答,只是皱眉沉吟。
元衍亦皱起眉。
湛君自顾垂首,浑然不当己事。
元凌却耐不住,“我母亲究竟如何?”
“小郎君少安勿躁。”陈平笑着对元凌道,又转过头看湛君,“敢问夫人初次发病是何时?是何等情状?病发前可有征兆?”
“初发是在四年前的秋天,大抵也可以算五年前……征兆倒是没有……也许有,只我没察觉罢了……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不过那日的事倒记得清楚……天不大好,云青溶溶的,要落雨,我本来抱着鲤儿,而后不知怎地就失了神,混沌间听见有人唤我,我醒过来……鲤儿却不在怀里,我慌忙要找,才抬起头……鲤儿在十步之外玩得高兴,可是脚边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接着心口一疼,然后就再不知道了……”
鲤儿也是头一回听这旧事,不由得紧紧抓住湛君的手,眼里泛起水色,湛君笑着摸了摸他头发,又转过脸拿手背贴了贴元凌紧绷的小脸。
陈平又问:“听闻夫人有对症之药?”
“有的,我一直随身带着,发病后吞服,不需多时便能转醒,若服药及时,且病情不重,还可使我不至昏厥。”
“可否容老朽一观?”
湛君笑道:“这有何妨?”遂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呈于掌心奉与陈平。
“谢夫人惠赐。”陈平站起身,弯腰恭谨接过。
湛君也忙站起,躬身回礼:“您言重。”
陈平将灯移近了,从瓷瓶中倒出一粒黑丸在手心,烛火下仔细瞧了,随即又将烛台推远了些,托举着黑丸到鼻端轻嗅,嗅罢又站起身,快步走到冰鉴处,摊手贴在冰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就着冷手上的水渍轻轻将丸药推着化开,旋即又托到鼻端轻嗅。
陈平托着手,在冰鉴前稳稳地站着,屋里其他人都知道他在出神,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很久之后,陈平忽地抖了一下。
他到底年事已高,冰鉴周围又那样冷,湛君本就忧虑,见状忙对元凌和鲤儿道:“你两个快去扶老人家过来。”
元凌和鲤儿到了跟前,陈平还有些木,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袖子扯住,陈平的目光才短了,低头慈爱地对着两个孩子笑了笑。
鲤儿道:“阿翁,这里冷,还是到那边去吧。”
陈平笑着点头,“你说的是。”
待回了长几处,陈平先向元衍行礼,怅叹道:“老朽无能,愧对郎君。”
元衍忙将人扶起,“陈老何出此言?”
陈平苦笑道:“老朽倚老,自以为有些见识,欲为郎君排患释难,不料今日方知己身陋劣,徒见笑于大方之家耳!”
“陈老的意思是……”
“为夫人配药之人,吾不及远矣!”
“那依陈老所见,这药可使人无虞吗?”
“这药只作缓解之效……能有药还是好些,倘这药出自老朽之手,老朽立死可矣!”说罢,陈平又转向湛君,拱手道:“敢问夫人,制此药者何人?老朽此身可否得缘一见?”
不同于元衍的愣怔,湛君平静安然得很,“此药为我家先生所制,此刻他正在来往严州的路上,老人家若居留严州,想必可会。”
“天厚我可谓至矣!届时还望夫人为老朽代为引见。”
“老人家实在言重。”
陈平告别是在深夜,元衍亲送他回了下榻处。
门前分别时两人又起话,陈平自是告罪,元衍少不得温声宽慰几句。
回去的路上,元衍走得很慢。
空气湿沉沉的,人的鞋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