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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归于沉寂。

  佳宁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其中一个人去世,会不会像今天这么热闹,几个总是聚不齐的老友可以聚在一起,沉下心来边聊往事边整理东西。
  我原本沉浸于某种悲伤思绪,忽然被这段话打断,动作停顿了几秒,又继续手上活计。
  “也许那时我们已经老得走不动了,需要开线上追悼会和群聊来处理遗嘱。”
  打包好几箱小物件起身挪动的空当,我柔声回应。
  下一秒立刻意识到相伴终老的设定会让此时的青年丧友看起来更加悲伤无奈,张口想要弥补,思绪却混杂于脑海中的千言万语,一时间无法打捞起什么。
  沉默如同屋内弥漫的松香味道,悄无声息安抚着我们。
  上海二月的夜晚,有种和寒冬接轨的春寒料峭,阴郁隐晦,悄无声息,缓缓渗透进骨血里,直至人冻得身体僵直,才蓦然意识到失去温热的脆弱不堪。
  这让我时不时于每个在南方的冬天,怀念起森森冒着肃杀冷气的北方,裹上貂,外面风雪不透,内里自然就火热起来的温暖触感。
  夜色渐浓,我们一行人穿戴好外套,准备离开这间有地暖的理想世界。
  Alex从包里掏出一盒暖宝宝。
  我们各自仔细贴着,偶尔注意对方是否漏掉哪处寒风会侵略的地方,提醒贴上,像是一群正在检查穿戴设备,即将从空间站出舱的宇航员。
  两天前还保留着完整生活痕迹的家,在关灯前回顾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许多大小纸箱堆迭的场景。
  转眼寂寥,物是人非。
  地下车库里偶尔有三两行人从对面走来,步履匆匆。
  他们脸上大多带着归家的迫切,又仿佛诉说着倦鸟归巢的温暖。
  上车后,佳宁问我要不要和她还有Alex他们一起去喝一杯,难得有空。
  我摇摇头,说最近在吃药,忌酒。
  倒车提示开始滴答滴答响动,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太阳穴,眩晕感如同斑驳在玻璃窗上的酸雨,暖风徐徐从出风口向外吐露着热息,干燥到喉头涌起一股腥甜,无法再拾起任何理智思考。
  “你回去之后早点休息,”
  “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再聚。”
  此时脑袋里乱作一团,努力分辨后才拼凑出她所说的其中两句,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一个“嗯”字,身体向右无力地倚靠在车窗玻璃上,合眼休息。
  直到车停了,被温声叫醒,才惊觉已到酒店附近。
  我刚睡醒有些发懵,不好意思笑了笑。
  佳宁从储物箱拿出瓶水来让我冰冰额头多少会好受些。又说我口渴也别直接喝,拿回去放在屋里暖和一阵再说。
  “抱歉睡着了,没让你等很久吧?”
  说着类似这样的话,内在已是种有口无心的疲态。
  她也是。
  回应着此时几点几分的细节,用细节和琐碎的理智来抵抗冰冷。
  我们都在装作很好。或者平静。
  空间凝滞,似乎时间作为表达者,也陷入了失语。
  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伸了过来。
  她的指节白里透红,似是冬日里贪恋玩雪的孩子,手心手背一簇簇火焰般的痕迹。
  我微微怔住,微凉在左手背上渗透扩散。
  佳宁没有转头与我四目相对,她望向虚无黑夜,定定注视着不远处路边偶尔停驻的行人和他们摇曳的衣角。
  沉默中泛起苦涩的涟漪。
  此刻我们像两个在巨大风浪面前停止划桨的旅行者,木然面对海啸般的悲怆,理智说一切徒然,生命说要反抗活下去,之后清醒地流着眼泪被击碎。
  我双手回握着佳宁的手,努力传递温暖。
  片刻时间,佳宁吸吸鼻子,红着眼眶对我说:
  “如果你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说,我不会管你有什么焦虑症恐惧症。”
  “关机或不接,你试试看。”
  “我打飞的过去。”
  她狠狠撂下这样的话,却忍不住开窗让冷风灌进来稀释一切。
  平复自己的哽咽后,我真诚地向她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查无此人,我们都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有事就说,有问题就解决,绝不拖着。
  佳宁听完似乎终于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左手从兜里掏出什么又塞回去,拿出两块薄荷糖,问我吃不吃。
  敏锐捕捉到一丝尴尬不安。
  我心想估计是怕提她怎么又开始抽烟这事儿。
  之前和我们嚷嚷着要戒,几百次有了,好不容易坚持半年多,又遇到这些变故。
  “少抽几根,记得遵医嘱。你嗓子那么重要,别再劈了。”我温和嘱咐着。
  她见我没有责难,转而问我现在身体怎么样,最近这些事情是不是累到我了,后续他们可以应付得来,让我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好休息。
  压在心上的厚重黑雪缓慢融化着,茫然中我们相拥,携手向前走去,冰凉的树梢上被太阳照耀着的凝珠,溅落出水滴石穿的绒毯,昭示着不远的未来将冬去春来。
  时隔一个月把这篇旧稿发出。
  注意到忘记发的时候大概距写作日期已经一周左右,后来是工作忘记了,渐渐也没有再提笔去写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的工作压力和日程拥挤程度裹挟着我急速前进,好像就此也能忘记一部分时间。
  昨日收到Alex好友闪送的文件,打开看是一张《空港·雪化粧》黑胶唱片。
  我怕是送错了,打电话过去问情况。
  这位朋友说去年故友托他找一张《空港·雪化粧》的亲签,说要送给我当生日礼物,怕货运损坏,就麻烦他回国时人肉背回来。
  他之前有事从日本回来得晚些,先把唱片闪送过来,还没来得及跟故友说。
  沉默几秒后,我告诉了他故友去世的消息。
  对面传来缓而深的吸气声,在呼气处又隐匿于无形。
  这次反倒是我先调动起情绪安慰对方,把悲伤扼杀在萌芽里,复又归于忙碌的工作生活。
  深夜归家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最终起身打开唱片机,把这张黑胶放了进去。
  温柔音调沉沉浮浮,陷入每一个轻柔洁白的被子缝隙,将我包裹进苦涩思念。
  朦胧入梦时,熟悉的グッド?バイ?マイ?ラブ响起,像一声惊雷炸在心间,猛地睁开眼睛试图抓住每一缕当时当刻勾起的回忆片段,却又陷入无限虚无。
  疫情前,我们约好冬天要放下繁忙工作,在北海道某个山里包一个小小的温泉山庄,看雪,泡温泉,读书,练字,学会他怎么也五音不全,又担心吵到邻居的小提琴。
  佳宁说她不要教,教不会还血压高,山里买不到降压药,他这是谋财害命。
  故友回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良师益友,名师出高徒,宰相肚里能撑船,求求你教我,降压药管够,不够他有压身的安宫牛黄丸。
  我们哄笑。
  后来疫情,大家都是困于一隅的状态,我在沉寂的群里发了这首歌,说好想看北海道的雪啊,到时候一定听着这首日文版的goodbye my love泡温泉,说不定还有佳宁包的芝麻元宵吃,要加很多很多桂花蜜。
  他回复一句想屁吃,过会儿又问我还在痴迷邓丽君吗,我翻了个白眼给他。
  没想到就是那时,他订下了这张唱片。
  代替北海道的雪和温泉,想要在那时看不到尽头的疫情里,带给我北国温柔。
  “再见了我的爱人,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
  再见了,我的朋友。
  “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不会的,我会永远记得你。
  “也许我们将来还会有见面的一天,不是吗?”
  会的,我们就像天边偶然的一抹彩虹,会在世上美好的雨后出现,爱永存。
  每一句独白后,都有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回答。
  在毫无征兆的阴阳相隔后,得到这样一份分别礼物,我感到自己活在巨大的幸福里。
  他的离世和离去的这些日子使我明白自己终究不能做个冷心冷情的钢铁战士。即便是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存在,仍然对人们保有如此炙热的爱,平等地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最普通陌生的故知发生变故,也会使我感到伤怀。
  谢谢你,我的故友。在分离前最后一次提醒我爱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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