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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做妾 第22节

  沈澜自诩唯物主义者,只觉此生此世从未有过如此虔诚的时候。在香火缭绕,僧人诵经声中,她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时光像是在这一刻变得绵长起来,怀着满心期待,沈澜睁开眼。
  佛还是那个佛,人还是那个人。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什么解八难,度众生,什么千圣千灵,万称万应,都是假的。
  沈澜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这木胎泥塑的佛,还是笑话自己竟来拜这个木胎泥塑。
  见沈澜拜完,裴慎笑问道:“许了什么愿?”
  领导问她,沈澜本想拍个马屁说“许愿爷身体康健。”
  但她这会儿呓桦突然不想骗人了。
  也不想骗自己。
  沈澜只说道:“许愿能早日回家。”
  见她怅然若失,裴慎还以为她思念扬州了。原本是顺路带她来散心的,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罢了,还是叫她先找个厢房歇着去。
  他刚要开口,忽见远处有老者穿着青布鞋,丝经布直缀,戴着石青幞头,携一书童,笑盈盈走来。
  “守恂,久等了吧?”那老者虽衣着不显,却气度儒雅,带着几分朗阔豪气,叫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裴慎见了此人,便迎上去,拱手作揖道:“苦斋先生。”
  老者捻弄三缕胡须,笑意盎然:“守恂不必多礼,相逢即是缘,不如随我去禅房坐坐?”
  裴慎恭敬应是。
  沈澜便明白了,原来这二人是来佛寺谈事情的。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府上谈,在茶楼谈,非要来佛寺谈?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和林秉忠、陈松墨一起,低眉顺眼地跟上去。
  到了禅房,沈澜愕然。
  禅房多半简朴素净,一床一被,一桌一椅才正常。如今这禅房里竟然立了一座六扇三抹花蕊石山水屏风。
  更要命的是,那屏风是绢布制的,隐隐绰绰可见其后有两道人影,看那重重云鬓,竟是两名女子。
  沈澜一时讶诧,裴慎竟是来佛寺相看的。
  可裴慎世家子弟,带两个丫鬟服侍也正常,单独带她一个做什么?嫌弃自己相亲太顺利?还是一会儿有需要她和女方交流的时候?可需要交流,为何不找自己的母亲?
  实在弄不明白裴慎的想法,沈澜越发低眉顺眼。出门在外,她本就穿着朴素,此刻垂首之下,更无人看见她的脸。
  裴慎和苦斋先生谈佛论道,又下棋品茗,还聊起了书画装裱。
  一个说古画尘埃,当以皂荚水浸泡,便能光洁如新。另一个点头称是,又说古画不宜捣理。一个便说捣理之时,以光滑的鹅卵石为佳,另一个便笑言雨花石极好,还约定来日赠对方几块。
  俩人言笑晏晏,又谈起诗文,裴慎当场赋诗一首,以飨今日之会。
  苦斋妙语解颐,裴慎谈笑风生,俩人聊的格外投契,便约定来日再谈。裴慎这才拱手作揖,恭敬离去。
  走出门外,见沈澜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问道:“可认识这位老者?”
  “爷唤他苦斋先生,想来是在野的大人物。”若是在朝,必定是称呼官名。
  “不错。”裴慎赞许道,“郑渚,号苦斋先生,是文坛大家,虽未入仕却颇有人望。”
  沈澜心中有数。裴慎本是勋贵,又兼之是正统进士出身,若与勋贵或朝堂高官结亲,未免太过势大。择一小官之女或是清流名士之女最佳。
  她记得裴慎早年是在鹿鸣书院求学的,沈澜问道:“苦斋先生可是鹿鸣书院的山长?”
  裴慎摇头:“苦斋先生是山长好友,家中藏书万卷,是江南书画一道的大家。”
  实际上,备选的还有国子监祭酒林丛、金石名家魏宣,藏书大家范临修等等。俱是些官位虽低甚至在野但名气颇大的清流名士。
  外头人多眼杂,几人不再闲聊,被小沙弥引着去了另一间禅房。
  作者有话说:
  1. 马车多宝格内提到的食物出自于《金.瓶.梅风俗谭》
  2. 青骢马油壁车的那个,杂糅了一首诗,一首词,诗《白头吟》(胡奎),词《长相思游西湖》(康与之)
  3.篮舆、皂荚水、雨花石、捣理均出自《长物志》
  4.“ 解八难,度众生,千圣千灵,万称万应”出自于《西游记》
  第25章
  沈澜几人一走, 那厢房屏风后便走出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女子, 带着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及笄之年,眉眼盈盈, 娇俏灵动。穿着豆沙织金罗衣, 妆花重绢裙,时新的朱绿错软缎鞋,银丝云髻旁斜插着金累丝玲珑蝴蝶簪, 腰上香囊丝绦齐全, 臂间玉钏银镯琳琅, 看着便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郑渚见她出来,只端起建窑兔毫盏, 呷一口八宝青豆木樨泡茶,笑道:“夫人, 慧娘, 且坐。尝尝这茶,最是适宜女子饮用。”
  那中年妇人和少女便随意捡了个杨木圈椅坐下, 用了些金橙馅椒盐金饼,白糖薄脆。
  食不言,寝不语,待三人垫了垫肚子,郑渚这才道:“慧娘,你闹着要见一见裴守恂,如今见了如何?”
  见父亲问话,郑慧娘只拿竹筷兀自拨弄着一碟十香瓜茄,低头不语。
  见她这般, 郑夫人掩帕笑道:“慧娘莫羞, 成婚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只是我与你爹都望你能与夫君琴瑟和鸣,今日你既见了那裴守恂,若觉得不好,可要说出来。”
  怕女儿羞涩,郑渚还道:“裴慎虽大了你几岁,可那是因为守孝才未成亲。为父打听过了,身侧既无妾室也无通房,必不是贪花好色之辈。”
  “况且方才为父也考校了,此人做起文章来倚马可待,如腾蛟起凤、似铁中铮铮,当真是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且他出任山西,武勋卓著。能文能武,必是佳婿!”
  说到这里,郑?蒊渚颇为得意的捋了捋胡须:“为父为你寻到此等佳婿,慧娘还不快快谢过为父?”
  闻此言,郑慧娘忽然掷下手中竹筷,抬起头道:“爹胡说!那裴慎分明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明知今日爹爹要考校他,竟还带一美婢前来。”
  郑渚蹙眉:“哪来的美婢?”
  郑夫人也忧思道:“老爷,裴慎身侧有一婢女,穿得虽不甚起眼,只是那脸与身段,我和慧娘隔着屏风都觉得是个顶顶的美人。”
  郑渚回想一二,洒脱一笑:“那女子若是裴慎心尖上的人,必不会叫她穿的那般灰扑扑。可见不过是个普通婢女罢了。”
  “可那婢女甚是美貌,若婚后他非要纳了此女,我又该如何是好?”郑慧娘急道。
  郑渚劝慰:“你且安心,裴慎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一个十几年前教过他的句读之师守孝,都肯三载不近女色,可见其守规矩,这样的人必不会在婚后给你没脸。”
  说句不好听的,守孝不守孝的,只要不弄出孩子来,谁知道此人到底有没有收用美人。
  谁知慧娘闻言,急切道:“爹,什么不近女色,或许那裴慎早已有了通房姨娘,不过是藏的好罢了。”
  “诨说什么!”郑夫人斥道:“什么通房姨娘,哪里是你能说的!”
  慧娘低下头去,只撅着嘴,双目含泪。
  见她如此,郑渚自然格外心疼,忙不迭的劝慰道:“慧娘勿忧,为父必为你挑一个好夫婿。”
  独独郑夫人心中起疑,这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万分了解慧娘,见慧娘这般作态,突然问道:“你可是有了意中人?”
  郑慧娘一时慌乱,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成日待在家中,哪里能见到外男!”
  郑渚便劝自己夫人:“慧娘素来懂事,自不会做出此等傻事。”
  郑慧娘强颜欢笑,只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另一间禅房里,有小沙弥引裴慎和沈澜进来,林秉忠和陈松墨便持刀守在禅房外。
  禅房青石铺地,菱花格窗,虽地方宽阔,却照旧素净,唯桌椅、床榻罢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沙弥提来一个三层雕花榉木食盒,只将盒中斋饭尽数摆出,道了声“施主慢用”,便退下了。
  沈澜随意一望,俱是素菜,素虾仁、翡翠核桃、松仁烧鸡、瓜茄盒等等。
  裴慎慢悠悠的摇晃着手中洒金川扇,只待沈澜将碗碟一一摆放整齐,再为他布菜。
  谁知沈澜正要以公筷将虾仁夹入裴慎碗中时,他忽然道:“广仁师傅是扬州人,扬州菜做的极好,尝尝这道煮三丝。”
  沈澜一愣,垂下头去:“谢爷赏赐。”说着,便取了另一双竹筷略尝了一口煮三丝。
  “可是家乡味道?”裴慎笑道。
  沈澜实在笑不太出来。这不是裴慎第一次赏她饭菜,却是第一次赏她扬州菜。
  “奴婢幼时穷苦,没吃过多少扬州风味。”做瘦马时日日挨饿,有吃的就不错了。
  裴慎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说罢,竟又道:“且坐下罢,这一桌菜,泰半都是扬州菜,左右我一人也吃不完。”
  沈澜微愣,大概是方才在大雄宝殿听她说回家,裴慎以为她思念扬州,便特意请寺中师傅做了扬州菜。可她与裴慎不过主仆,为何裴慎如此关心她?
  沈澜脑中百转千回,口中只道:“谢过爷赏赐,只是奴婢鄙陋,不敢与爷同桌而食。”
  知道裴慎最恼怒旁人忤逆,见他神色已淡下来,沈澜即刻道:“不如爷拨些饭食给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罢了。”裴慎见她恭敬疏离,心中不快,只兀自用饭,不再言语。
  沈澜松了口气,只觉裴慎这几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做起事来越发奇怪,竟突如其来体恤起她来了。
  例如昨日无缘无故赐她绒花,说什么出嫁要戴。还有眼前这斋饭,不仅特意做了扬州菜,还邀她同桌而食。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寒意愈盛。自昨日绒花,到方才篮舆,再到如今斋饭。桩桩件件,如同临死前的断头饭,叫她心中实在不安。
  更让她不安的还有今日谈婚事,裴慎勋贵子弟,又是朝中重臣,带几个丫鬟出行自然可以,可仅带一个貌美丫鬟,只会让女方心中不愉,这便不合适了。
  沈澜心里沉甸甸的,只觉这一桩桩、一件件咄咄怪事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征兆。
  勾连、呼应,织成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蛛网,让她如同飞蛾,在其中勉力挣扎,却终不得解脱。
  沈澜心中沉郁,手上却不停,伺候裴慎用了饭,又吃了一盏寺后野山茶。
  裴慎茶足饭饱,心情不错,便笑问道:“你方才也进了那禅房,可猜到屏风后是谁?”
  沈澜心中一突:“看身形,似是两个女子。”语罢,她想了又想,只觉裴慎既谈及此事,若不趁机试探一二,她心中着实难安。
  思及此处,沈澜只状似随意道:“爷来见两个女子做甚?竟还要隔着屏风相见。”
  裴慎便放下手中绿釉暗刻流云茶盏,只拿洒金川扇点了点她,笑道:“你素来敏慧,可能猜到我此行为何?”
  “莫不是相看妻子?”沈澜心下发沉,勉强笑问道。
  裴慎点头,又拈了块云片糕递给她:“你觉得此女如何?”
  与她一个丫鬟谈及正妻,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轻佻,不合时宜。沈澜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
  她接过云片糕,只觉口中泛苦,心中发涩,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不曾见过那女子,哪里知道她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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