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劫 第31节
第27章
周繁辉这一趟“边境贸易”不顺利, 自然把给陈佳玉找保镖一事抛诸脑后。陈佳玉失去理想人选,同样兴致缺缺。
夏雨淅沥不尽,潮湿到了心底。
一天半夜,周繁辉给夜雨闹醒, 一摸身旁空落落, 被窝冰凉凉, 他猛然坐起, “小玉——!”
空旷的卧室竟传来空洞的回音。
周繁辉掀被下床,先找去浴室。上一次的场景闪现眼前,陈佳玉泡在一缸淡红血水里, 往外挣扎, 抬起的半张脸仍挂着讥嘲。
眨眨眼, 幻象消失。浴室空无一人。
周繁辉骂了一句, 开门找去书房。
陈佳玉半夜偷溜,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哪怕她起夜, 他也不可能毫无觉察。
可他凭什么认为以陈佳玉倔强的个性和对他的厌嫌, 会殉命在她曾经受辱的地方?周繁辉既骂陈佳玉不告而别,也骂自己昏聩迟钝。
书房依旧杳无踪影。
“陈佳玉——!”周繁辉沿着旋梯找到一楼客厅,甚至一路往地下娱乐厅、吧台和会客厅叫了一路。
最后才气喘吁吁回到一楼的风雨连廊。
只有一只白猫蹲在栏杆, 想必给滴水廊檐阻断去路。这只小畜生嗅到生人气味立刻警觉, 跟它的主人一样, 又媚又精。
周繁辉再踏近一步, 白猫立刻逃出三米, 警惕回头, 尾巴压低轻摆, 有变粗的势头。
“小畜生!你主人死哪去了?”
白猫自然不会回应,三步一回头, 谨慎遁走。
虫鸣暂歇,水滴断续,黑夜寂然无声,半空冷不丁飘落一道清魅女声:“它的名字叫烟仔,二手烟的烟。”
周繁辉浑身一僵,循声走出连廊,仰头寻找。
卧室阳台的栏杆侧坐着一道清丽身影,灯影朦胧也掩不住那一份魅惑的气质,叫人忍不住从嗓音补全主人的美貌。一点猩红在她唇指间忽明忽暗,陈佳玉正抽着周繁辉的手工雪茄。
周繁辉按捺住不悦,怕气翻了她,甚至挤出笑容,“三更半夜,我们小玉坐那里干什么?”
陈佳玉一手撑在栏杆边缘,懒散抽了一口雪茄,第一次俯视周繁辉。四十岁的男人缩成一个近乎二维的黑影,看起来与朝她挥刀的暴徒判若两人,苍老又脆弱不堪。陈佳玉竟涌起一股翻下去砸死他的冲动。
新闻报道过有人跳楼砸死路人,以前陈佳玉祈祷不要变成倒霉路人,没想到竟然有羡慕当事人几率的一天。
这个念头令陈佳玉隐然兴奋。
“房间里闷,出来透透气。”陈佳玉凉凉地说。
周繁辉摆出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哄道:“小玉啊,二楼不高,摔下来半身不遂比死更难受,听叔叔的话,快回到房间里睡觉。”
“你以为我会自杀?”陈佳玉冷笑。
“不,”周繁辉压住脾气,“我们小玉那么坚强,叔叔相信小玉不会做这种傻事。”
陈佳玉咯咯发笑,清泠泠越发飘虚,像醉酒失去理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叔叔说得对,小玉永远不会自杀,小玉要死也要跟叔叔死在一起。”
周繁辉岂能听不出同归于尽的弦外之音,咬紧了后槽牙,挤出笑,“刚下过雨,栏杆湿滑,听叔叔的话,先下来。”
“叔叔,莎莎今年20岁了吧,”陈佳玉思维跳跃,更令人担心她一下子想不开,任何刺激面前,过往的承诺都失去效力,“跟我当年跟叔叔在一起差不多大。”
周繁辉说:“小玉要是想莎莎,过几天她就来陪你。你们年纪差不多,共同话题应该很多。到时让张维奇陪你们出去逛街。”
那个熟悉又保有距离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陈佳玉,刚刚从另一个男人身旁醒来的她顿觉周身污浊不堪,恶臭四散。原来抛弃比虐待更为折磨,她并非苔藓,见过光亮如何肯蜗居在阴暗角落。
“如果叔叔有一天不在了,莎莎会不会落得跟我一个下场?被一个大自己十五岁的叔叔包养六年——”
“够了!”周繁辉终于忍无可忍,区区情人又怎可能和自己的亲生骨肉相提并论,“小玉,叔叔警告你,永远别拿自己跟莎莎比,你不配!莎莎十四岁可以请得起家教,你十四岁跟男生拍拖只因为他有钱让你吃好穿好。你以为没碰见我你就能碰上好男人,你他妈早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玩烂了。”
“是啊,”陈佳玉的嗓音有股夜凉如水的哀然,“我从懂事起就懂用这张脸换取我需要的东西,是不是很贱?”
周繁辉愤而转身,大步上楼。陈佳玉听见阳台门推开那一瞬,痛觉随之而来——
啪的一声,周繁辉揪住她的胳膊,将她拽离栏杆,被折腾半宿的怒火全注入了响亮的耳光中。
陈佳玉跌坐在地,后背往栏杆擦出一片辣疼。
她粗喘着气,那双小鹿眼于乱发中挂着一抹熟悉的嘲讽,立刻像上次一般又挨了一记掌嘴。
“小玉啊小玉,”周繁辉咬牙切齿扣住陈佳玉的下颌,“你长了一张这么美的脸蛋,心思和嘴巴要是灵活一点,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许多。你就是太一根筋了,总想着要好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繁辉狠狠甩手。
陈佳玉回光返照般冷静,“以前我还是大学生,跟着你出去不至于给你丢脸。现在我什么都不是,若是哪天莎莎看到你还留着我,会不会怀疑她父亲的眼光?莎莎以前可是最崇拜你……”
周繁辉闪现怪异的平静,没有一口答应,但巴掌没再落下,隐隐是吉兆。
“回头小玉得好好感谢莎莎,不然今晚叔叔真想掐死你。”
陈佳玉被关了三天,饿了三天,出来后似乎又变回周繁辉眼中的“好小玉”,周繁辉忍不住自得,女人像孩子一样,得适时教训一下才听话。
周繁辉赏了陈佳玉一个新保镖,皮肤黝黑如土,讲一口西南官话,中文名叫孟江,真假难辨。
陈佳玉逛精品小店时,孟江如影随形,周繁辉特别嘱咐,不让陈佳玉买修眉刀之类金属锋利物,连磨甲剑锉都得挑海绵条的,每次用餐后莲姐都得像手术室的器械护士,清点金属餐具的数量,尤其小刀小叉。
陈佳玉没给孟江出难题,买了一对特别朴素的不锈钢水滴夹,还有一只复古金属发簪。
孟江看到发簪有些拿不住主意,簪子磨尖就是一件隐形的利器。但当发簪别进如云秀发,陈佳玉还特意扭头问他“好看吗”,孟江沉默而尴尬别开眼,黑脸掩盖了所有羞涩的红晕。
孟江尚不知晓,这个岗位的前两任也见识过如花阿嫂过界的撩拨,不久都化作了花泥。
陈佳玉自然没买磨刀石或砂纸,只用海绵条的磨甲锉,趁着每天洗澡空隙,来来回回打磨水滴夹边缘和发簪尖端。
事成之日,离钟嘉聿回国已经半个月。
水滴夹削发如泥,割开薄薄的皮肤与器官不成问题;发簪尖锐如针,戳爆恶魔的眼睛毫无难度。
陈佳玉挽起柔软的长发,小心翼翼让尖头深埋发丝,水滴夹别在鬓边,好生用部分发丝掩盖。她开了浴室门,朝床上半寐半醒的周繁辉走去。
陈佳玉很快会再见到钟嘉聿,哪怕重新戴上手铐与脚镣。
时近午夜,离周繁辉深眠还有一段时间,陈佳玉旋暗了自己那侧床头灯,摊开一本英文原著粗览速读。
“还不睡?”身旁男人闭着眼睛含糊道。
“再看一会,”陈佳玉保持背对的姿势,“灯光太亮了吗?”
周繁辉没再理会。卧室再陷寂静。陈佳玉三心二意翻着书,心里读秒,偶尔混乱,偶尔重复。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鼾声渐响,陈佳玉轻手轻脚转身,伸手探了探周繁辉的鼻息,鼾声毫无变化。
出逃两次均失败告终,陈佳玉不是没想过跟周繁辉同归于尽,可总不甘心搭上自己一条命。她已无亲人在世,朋友也被迫断联疏远,即便死去也只是新闻报道上无人惦记的陈某。她只有二十五岁,独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正经谈过成年人的恋爱,没有真正愉快的旅游,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陈佳玉悄悄解下鬓边的水滴夹,磨薄的边缘泛着金属冷光,锐利而凶恶。
连鸡喉都没割过的人,指尖不由轻轻发颤。
在想象中比划一下,已经能想到鲜血四溅的场面,她热血奔涌,一切羞辱、难堪与禁锢都将划上句号。
陈佳玉屏气凝神,捏紧利夹,靠近再靠近——
“爸爸——!”
寂静中一声呼唤,朦朦胧胧,幻听似的。
陈佳玉吓得冻僵。
“爸爸——!”
声音近了一些,打碎了深夜寂静与她的幻觉。
周繁辉鼾声消失,眼皮似有所动。
陈佳玉猛然收回利夹,仓促握紧,划破了指腹。
嘭嘭嘭——
“爸爸——!”
呼唤合着敲门声,遽然震响卧室门。
周繁辉掀被起身,全然忽略陈佳玉去开门。陈佳玉慌忙别好发夹,嗦掉手指血珠,暗暗捏住伤口。
卧室门打开,被打亮的走廊灯光倾洒而入,把里里外外的面孔照得毫发毕现。
“爸爸——!”
声音畅通无阻。
周乔莎飞扑上周繁辉,仿佛一条热情的八爪鱼。
周繁辉往后退了一步,开怀大笑:“不是说在清莱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周乔莎佯怒,“早一点看到我不开心吗?”
今夜就是周繁辉笑容的春天,“当然开心,见到我的宝贝女儿哪有不开心,就怕你连夜赶回来太累了。”
周乔莎说:“这才几点,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熬夜好吗。”
陈佳玉像个隐形人,走进门口的光亮也无人注意。
“莎莎都长这么大了。”
周乔莎越过周繁辉的肩头,目光顿了顿,难掩鄙夷。周繁辉千错万错,有一点没说错,陈佳玉的确不能跟周乔莎相提并论。周乔莎一身富养出来的坦荡勇敢,不必像陈佳玉偶现窘迫和刻意讨好,所以她从来不掩饰对陈佳玉的感情,当初有多喜欢,之后便有多厌恶。
见女儿默不作声,周繁辉便提醒:“怎么不叫人?”
周乔莎下巴微扬,大概是唯一一个不把周繁辉放在眼里的人,“你的情人我要是见一个叫一个,嘴巴都磨出茧子来了。”
陈佳玉的心才是该长茧的地方,冷嘲热讽形同隔靴搔痒。
周繁辉隐怒:“乔莎,谁教你这么没礼貌!”
周乔莎浅浅翻了白眼,倒退两步,“爸爸,招呼打过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去洗洗睡了,明天还要让张维奇陪我逛街。”
那个名字像指腹的伤口,猛然刺痛了陈佳玉,混混沌沌间,她竟然厘清了整个疑团。
“维奇在哪里?”周繁辉像替陈佳玉问出口。
“就在楼下,三更半夜他说不好意思上来打搅你。”周乔莎的愉悦同样显而易见。
周繁辉走到旋梯栏杆边,扶着往下唤道:“维奇?”
钟嘉聿走到扶梯口,正好面对周繁辉,“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