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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七十

  六十九
  在一次又被记者追问时,赵宽宜稀罕地回应了。
  他认真否认我跟他的那桩报导,表明我们只是朋友,以后不再针对此类报导回应。对之前的任何猜测,他将保留法律责任。
  这是在公司公佈父亲病况,以及公司情形的隔日。当时我在医院过道上的电视看见这节新闻,一时停下脚步。望着画面,我有些出神,可很快又往前走,赶回公司。
  那天和许程诚谈过后,我打了电话给张秘书。经由安排,我加入董事会,在陈伯伯以及其他几位董事的周旋下,在最后的投票中胜出,担任董事长一职。
  这之前,我已经向陈立人请辞了。陈立人当然脸色不很好,可不得不同意。
  他道:「你的情况我可以理解,也不能不让你走。」
  我无比感激他的谅解。又谢谢他多年重用。假如当年他不大胆用我,我也不能有今时今日。不过面对我的职位空缺,陈立人一时想不到谁合适,只好暂指另个部门的人去代管。
  我想起向他推荐部门中的一个。那人跟我一起做过几件大的项目,对行政方面也熟悉,该能胜任。他表示考虑。
  那时离开陈立人办公室,我乘电梯下楼。途中停住,门打开,外面是叶文礼。他彷彿一愣,才走进来。
  电梯门关了,往下降,叶文礼忽问:「你准备不做了是不是?」
  我不语,只有点头。他也沉默。过一下子,他说:「那另外一件事呢?你有没有想好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想,心中更苦涩。
  直到他要去的楼层到了,我始终未开口。
  离开的事在部门内宣佈开来,眾人面上都好像错愕,大概私下又谈论起来。我不多理会。是也没有心思,一面要交接,一面还要应付另一边公司的事。
  最后一天去办公室收拾,部门的眾人来问一起午饭。因为要赶着走,我婉拒了,他们样子彷彿訕訕的。秘书elin还是将一束花献上,表示大家的不捨之情。
  我笑一笑,接了。倒是没有觉得什么捨不得的。
  父亲是在手术后第六天完全地清醒了。他还开不了口。又进行一次电脑断层检查,确认已无出血情形,于是将呼吸管移除。不过,医师表示脑组织还有小部份水肿,因而仍让他住在加护中心。
  许女士这一向天天来,要过了访问时间才走。我因为忙,两三天才去一次,和她碰到的机会不比许程诚多得多。可就算碰到了,也没有什么可讲。跟父亲也是。即使他已能听懂,我也什么都不说。每次望着他那张因病苍老几乎要陌生的脸,总不免要生出一种凄凉的况味。我总是待不久。
  这之间,我亲自飞去纽约一趟,为了釐清海外分公司的帐目。因牵扯深,不好解决,主要又有人事的问题。比起父亲,我没有旧谊方面的包袱,可以很大刀阔斧,但是也要花上一番工夫。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
  时间在忙碌之中度过。
  我始终住在酒店。我未去找邱亦森。他倒是打过电话来。他先晓得了我已接手父亲的事业,从前他是知道我在这方面的想法,电话里,是语多唏嘘。他或许是看过那则澄清的报导,可是一直也没有提到赵宽宜。我也是不说。
  这一阵子,我一次也没有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亦是。从说分开那晚之后,再不曾打来。我想,他要澄清,大概还有失望的缘故;不来电话,也好。最好也不要见到面,不然,我怕要坚持不了决心。
  但是当时因为离开的匆忙,未曾收拾,有些要紧的现在不能不拿。我犹豫两天,最后传出一则讯息给赵宽宜。
  等了两天,赵宽宜始终未回覆。
  我不感到意外,可是隐约悵惘。我当作他已经读过那条讯息。我想,他不会想看到我,于是选了一个常日的白天过去。这时候他必然在公司。
  开门时,明知道他不会在,我仍不由小心翼翼。果然是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那个样子。其实也不过几天,可是彷彿很陌生了。我不禁要把四处都看一遍。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隻烟盒,烟灰缸内还有烟蒂。我走过去,低身去拿起烟盒。我拿在手里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滋味。
  突然听到开门锁的声响。我一顿,回过头去。那门已经被推开,赵宽宜走进来。我愣住,简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因认为他一定要避而不见。
  看到我,赵宽宜亦怔住似的,好像也不预料要看见我。谁都不说话。
  但在他面前,我向来是不够沉得住气。
  我仓皇把烟盒放回去,脱口:「你怎么会回来?」
  这一问,赵宽宜略抬起眉来。我是感到一阵窘。这是问废话。他当然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可以的。
  赵宽宜才道:「回来拿一份文件。」
  看他看我,我忙讲:「我来收拾东西。」想想,又补充:「我传了讯息告诉过你。」
  赵宽宜默然,才点点头。他回身关上门,一面道:「哦,想起来了。」
  那口吻很淡,我只有满腔苦涩。在他转过身之前,我先背过去,讲:「我收拾了就走。」也不等他说话,急忙地去了卧房。
  卧房的样子当然也不变,床是床,沙发是沙发,柜子依然是柜子。窗帘被整个掛起来,天光照进来,一室通亮。
  我恐怕越待越恋恋不捨,仓促拖出大的行李箱,去置衣间捡着衣物,一口气全收进去。又出来,一逕走向书房。我收好一些重要的。翻到抽屉里一直收着的家中钥匙,想想,我拿了放到衣袋里。
  外面一直安安静静,好像赵宽宜并不曾回来。可他是在的。我怎样慢吞吞,也要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赵宽宜站在茶几旁,手里拿着刚才那一隻烟盒看,彷彿出神。大概闻到动静,他一抬眼,看来,那神色很平淡。
  我略低目光,停了一停,还是走过去。我摸出衣袋里的另一把钥匙。是这里的钥匙。我递向他,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低道:「该要还给你。」
  赵宽宜不语,可伸出手来拿起钥匙。他握在手上,又向我看。我不敢望他,转身要走,突然被一把拉住。
  我怔住不能动,赵宽宜已经欺上来把我抱住。感受到他的气息和温度,我一时恍惚,实在不能不动摇;再忍不住,两手也去抱着他。他的手来摸住我的脸,亲着我的嘴。他的舌头探进来,缠住我的舌。我把他抱得更紧,和他吻着一遍又一遍。
  好容易分开一些,都喘着气,他在我的嘴角低喃:「你可以不要这样做,我已经——」
  我去吻住他,不让他说下去。他抱着我的力道有点重。我也不愿松开手,情绪在胸中激盪。马上想要回应他——假如可以不管一切的话。我感到悲从中来,因为现实如此教人无能为力。无论如何还是要分开。
  我把他推开,哽着声音说不出话。
  他也一言不发,只望我。我立刻转身。我不敢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神情,更怕让他看穿我的心慌。
  我拖着行李,就此走了。
  七十
  母亲是在父亲转至普通病房后回来的。
  我是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三天才打电话。那时她和表姨因为活动才去了威尔斯。听见消息,她有片刻的沉默。我并不劝说她立刻赶回来。反正父亲病情已经稳定,还有人照顾,用不着母亲劳累。
  不过我告诉她,我接手了父亲的公司。
  在以往,这一直是母亲心中最企盼的事情。可是那时她听了好像怔住,好片刻才答腔,但彷彿并不想对这话题多谈下去,很快说回她能返台的日子。在斟酌后,她还是等到那里活动结束才回来。
  母亲下午下飞机,先到家放行李,就搭着车子到医院去了。
  我开完会过去,她已经待在病房有一阵子。但是走进病房,里头只有她,整张病床连带父亲都不见,请来看护的阿姨也不在。
  母亲正在把一隻水果篮里的水果拣出来,装进塑胶袋里。那水果篮是之前一个探病的人拿来的,但是父亲当时还吃不了这些东西,就这么堆着。阿姨大概不敢碰,许女士也是不可能拿回去。
  看我进来,母亲道:「全都坏了。要是先放进冰箱里,还可以保存一阵子。」
  我只问:「人去哪里了?」
  母亲道:「到復健科去了。」
  我点点头。是医师说,父亲越早开始復健,生理机能越能恢復得好。因虽然父亲还不太能够坐起来,这两天就开始进行了;每次都是看护陪同,推着整张床去。
  父亲復健的状况,我并不曾问,也不去看。甚至要抽空才能到医院来一趟。只听说那復健大概是很辛苦,每次他总要满头大汗,好像歷经一次马拉松长跑一样。
  许女士还是天天来的。这时并不看见她,大概是知道今天母亲要来。
  我开口:「我还要回公司,先送你回家休息,反正有看护在这里。」
  母亲先不说话,才讲:「等你爸结束復健回来才走。」
  我不语,但是去坐在了沙发上,顺手拿起报纸看。
  母亲则继续处置那一篮的水果。弄好了,也不间下,还在旁边翻翻看看,要将桌上柜子里的东西都巡察一遍才甘心似的。甚至掛在衣架上的两条毛巾,她也拿去洗浴间洗掉了。
  过不了很久,父亲结束復健回来了。病房内的声音一下子多起来。人也是。除了看护,还有负责推送病人检查的护佐。还有许女士。原来她今天还是来了。
  我放下报纸,还是坐着。母亲倒马上丢下手里的东西去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病床归位,挤着把父亲身上的管路看过挪过,好容易才都满意了。
  父亲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显出疲倦的神气。那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沁着水光,好像刚才大汗淋漓过。
  阿姨这时去拿出新的一套病人服,大概要帮父亲更换。
  母亲彷彿想接手,但还是走开了。许女士也是站了出来,顺手拉起遮帘。一时之间病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窸窣地更换衣物的动静。
  母亲和许女士都不坐下,向着病床的方向。她们站得有些近,看上去彷彿都是很坦然。分明是对立,现在却能够一副没事的样子。因为父亲,彼此仇恨的两个女人,现在还为了父亲,要演起一幕和平共处的戏码。女人向来比男人要会作镇定。可是显得我很不配合。好像我是凭空坐在这里的一个看客,这周围的一切人物都和我没有关係。
  那遮帘突然刷地被拉了开。阿姨把换下的一堆衣物拿了出去。许女士先要动,突然地一顿,掛着笑,友好似的看了看母亲,走向床边桌去拿起温水瓶。
  她兀自讲:「这个水要没有了,我去装一点过来。」
  等许女士走出去,母亲便转身从沙发上拿起她的手提包,一面道:「我先回去了。」
  我听见,便站起身。
  父亲躺在床上,床头摇高起来,让他可以好像坐着一样,不过他两边腋下被塞了枕头,样子很萎顿。他睁着眼望母亲,张着口,很费劲地说话:「明天,什么时候来?」
  母亲道:「早上吧。」
  父亲略一点头,目光调向我,嘴巴微微地动。
  我装不见,先道:「我送妈回去。」
  父亲彷彿木木的,过一下子才慢慢点了头。
  「我暂时就不到英国去了。」叫着电梯上来时,母亲讲。
  我不搭腔。
  母亲逕自说下去:「毕竟还是夫妻,不能放着你爸不管,至少这个时候不应该。」停了一下,又道:「等你爸出院,或者好了一点,我就找律师把离婚手续办一办。」
  我一怔,向母亲看去。
  母亲倒不看我,道:「我没有告诉你,其实你爸病倒前几天都跟我谈好了,他也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沉默。
  母亲才向我看,忽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我一怔,可是突然之间就知道她是问什么。我不语。
  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没有人。母亲先走进去,我跟在后。等到门关上,她又讲:「新闻闹得那么大,怎么不告诉我?」
  我低道:「反正是胡说八道,说它做什么。」
  母亲静了一下子,开口:「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我不作声。
  母亲还自顾自地讲:「你跟你爸一样,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由得要朝母亲看。她面色和刚才没有两样,平平静静的。她道:「你外公以前常常讲,没有什么事情是空穴来风。在你小时候,我就听见过你爸另外有女人的事,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停了一下,低声:「后来是实在装不住了。」
  她看来,突然讲:「过年那时候,跟你讲电话的人就是宽宜——是不是?」看我不说话,也沉默,才道:「我不是要怪你什么——唉,反正以后不管怎样,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仍然只有沉默。不料到母亲要说这样的话,可是思路和情绪都彷彿凝固了,转不动,也在抗拒。
  因为那太痛苦了。
  之后母亲就不开口了。我送她回家,又去了公司。直到很晚的时候才返家。现在我又搬回这个家里。
  母亲已经休息。我收拾好,躺上床,翻来覆去的。每天晚上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闭起眼睛,捱过去就能睡着了。但是我又起来,打火点菸。都怪母亲那些话。父亲竟然就同意了和母亲离婚,甚至签好名字。虽然最早开始就是他先提起的。好像母亲说的那样子,他的决定才是决定。
  我想,假如仍由父亲决定,我现在一定不会在这个位子上。我突然有一种好像报復的快意。可是立刻感到一切很可笑。
  因为睡得不很好,到隔天,我比平常还要早出门。
  车到半路,我突然想到医院去。上病房时,阿姨并不在,可能去买早饭。父亲倒是醒了。大概才刚醒的。
  我逕自在床旁椅上坐下。父亲微转头,看到我,神情一动,彷彿很讶异。他张了张嘴,费着力气说:「你,这么早。」
  我点头,久久沉默才开口:「爸,我一直在想,当你手术后醒来,一定要很惊讶公司是我接手。你早决定好以后位子要给许程诚了吧,我想,你一定是觉得我不开口求你,凭什么该给我是不是?」
  父亲眼睁睁地望我。
  我道:「我不是不争取,我是因为不要。我说过了,你从来不听进去,当我在呕气——我有什么好呕气的?在你眼里,我这个儿子很不像样,但是在我眼里,你这个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根本不屑要你的东西。」
  父亲喘了两口气,立刻面红耳赤起来。他使了劲说话:「我,你,胡说,不是你……」
  我兀自说下去:「结果我还是得到了。」
  父亲微皱眉,可是没了声音。
  我道:「本来我不想要,当然可以不要管——我并不是为了你。」一顿,看着他,「这时候偏偏只能是我,你很不甘心吧。」
  父亲不作声,可是突然好像想要坐起来。因腰部和右腿还不够力气,他试着几遍不成功,便彷彿生气一样,用着靠近我这一侧的手拍着床。
  他始终看着我,好似着急。我不懂那眼神里的情绪。
  可是我懂我自己的情绪。我寧可不要察觉。我不由道:「其实我也是啊,我也好不甘心——」
  我低下头,目光里是父亲放在床侧的手。他现在已经不拍打着床了。那隻手上浮着一条条青影,显得狰狞,爬在瘦涸的薄弱的皮肤。
  我感觉我整个人也彷彿慢慢在枯竭。
  父亲在医院总共住了一个月。
  母亲那时天天去医院里。虽然请了看护,她还是去。许女士当然也是。两个人彷彿有默契似的,一个在早上过去,另一个就会在下午的时候出现。因多少有些交谈,不过谈得也仅限于父亲的病况。
  还在医院时,父亲已经能够坐得起来了。因恢復情形良好,再做一次脑部检查后,终于出院,以后只要每天回医院进行復健就可以。
  出院后,父亲是住到许女士那里。但是为了父亲休养好,搬到位在淡水的别墅。那地点也不偏僻,往来市区非常方便,也很快能到医院。
  不过父亲去復健时,许女士是不去的,只有请的看护,还有母亲作陪。
  这之间父亲的情形,我都是听母亲诉说的。我很少去探望。因公司里事情多,人事也比以往复杂,佔去不少心神,不免还有些不能推的应酬。差不多天天到家都已近凌晨,有时一整个礼拜里面,连母亲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得不说,许程诚做事毫无马虎,也有手段,负责的几个项目推动得很快。有些事,不用我提,他倒是先想到了。跟他相处起来意外和睦。不过只限于公事上,其馀方面,我不觉得必要。他当也是。
  在公司情形逐渐平稳下来后,我再去了纽约。因海外分公司的烂帐依然未清。这次一待就是半年多过去,等回到台湾时,天气已经转凉了。
  父亲这时候已经可以使用助行器走路了。不过走不了很久,时常气喘吁吁,要坐下来休息。陈伯伯去看他时取笑了一下。他当时不说什么,可是好像对这一点很感到介怀,每天更加倍地练习走路。医院里的治疗师每次都劝他不要心急。
  有一天,父亲又去公园散步,突然脚软,差点整个人摔到地上,好在看护的阿姨托住了他。当时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惊慌,送父亲到医院去。做过检查,医师表示没有什么问题,可讲他运动过度。因又住院三天观察。
  我去探望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跟我一起去的。回程时,在车子里她向我道:「你爸就是爱逞强,其实他体力根本还没有恢復好,还要每天早上晚上都要去走一趟。」
  固执如父亲,我敷衍两句,儘管让母亲去劝导父亲。我并不想对父亲嘮叨,太奇怪,况且他不一定听得进去。又在许家母子面前,更加不想多嘴。好像我多么操心。
  经过这次,父亲当然乖乖按部就班。母亲依旧陪着去復健。慢慢的,许女士也会一起。等到父亲可以单拄着拐杖走路,母亲便渐渐不作陪了。
  在不久以后,父亲跟母亲找来律师,正式离婚了。
  进入十二月后,台北的天气是真正冷了。向来是不见萧索,到处洋溢着热闹。十二月一直是比正月更要合适红色的一个月份。
  不过我是没什么时间感受那气氛。自从接手父亲的公司后,工作量大增,应酬也要比以往多得多,时常都是不容易推託掉的。虽然见的人还是从前熟悉的,形势却两样。
  无可避免的,我跟赵宽宜要碰上面。因交友圈太多重叠。不料时常可能见到的场合只见范月娇。她替他出席不稀罕,在以前也有,但是现在每逢有我出现的时候,他便不出现。是慢慢才察觉,我好像钝钝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跟范月娇谈话,要问到赵宽宜其实容易,但是在她面前却莫名有些难以啟齿。因说不定要奇怪。也说不定不会,她是看惯了世面的。
  有一天,永福的张董事在喆园请客。赵宽宜亦是座上宾。他跟张董事关係向来不错,又谈合作,应不会不到。我当天也去了,在那里是无缘无故地紧张。可是来的还是范月娇。
  范月娇一来,先致歉:「董事长让来我向您说抱歉,因为北京那边班机延误了,赶不回来。」
  那张董事笑道:「哦,我已经经知道了。刚才跟他通过电话,这么客气,还派范特助你来,诚意太够了,不要紧,班机延误也是没有办法。」
  我在一旁,听得不知心头滋味。原来他还是不到。
  整个晚上,我和范月娇少交集,到会散,在门口等着车子过来时才谈到话。我笑道:「说起来,最近时常碰见范大姐。」
  范月娇笑道:「是啊,真巧,总是能看见程总——哦不对,现在该称您程董了。」
  我笑了一下,讲:「称什么都好,只是一个职称。况且,以范大姐的资歷,要喊我一声小程,可是很过得去的。」
  范月娇笑了笑,突然站向旁边的角落,让了路给后面的人。我跟着站过去。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接她的车子先开了过来。
  范月娇笑道:「不好意思,程董,那我先走了。」
  我点头,笑道:「下回见。」
  范月娇走了两步,突然一停。我不明所以,看着她又回过身走来。她道:「想了想,我有几句话实在必须说。其实,我今天过来真是非常临时的。」
  我一愣,便笑了一下,「我那时听到了,是因为你们董事长的飞机——」
  范月娇截断我的话:「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看着她不作声。
  范月娇彷彿语焉不详:「本来可以赶上了,是之前知道请了哪些人……还有您,临时打消主意,要我来,之前的每一次也是,特地要我代替。」
  我愣了好一下子,勉强一笑,开口:「哦,我都不知道。」
  范月娇默然,忽讲:「我知道那不是緋闻而已。」
  我不言语,看着她。
  范月娇道:「我跟着那么久,多少摸通脾气了,看见特地澄清还是第一次——也不只因为这个,之前很多方面,是小事,当然不会仔细向我讲,不过我看得懂。」因一笑,「好歹我是活到了这年纪。」
  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可是脸上还是不得不掛着笑。
  范月娇又笑,点一点头道:「下次见了。」就转头上车走了。
  到我的车子过来了。新请的司机匆忙下车,过来帮我开车门。我坐上去,那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彷彿才醒。可一望窗外川流不停的光影,还是恍惚。
  脑中都是范月娇的话。我感到心里有些受刺激。
  但是,都太迟了。我只有这样想。
  邱亦森在隔天拨电话来。因好久不见,我刚好有时间,也是因为昨天的事感到烦心,两三句便说定出门。邱亦森想到美术馆看展览,于是约在那里。
  我自己开车。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没有开车上路,现在去哪里都是有司机。本来不习惯,但是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我很快到达了。停好车过去,还不见邱亦森。这里风大,又冷,我乾脆先买票进到馆内。
  上次到这里来,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我记起王子迎。好久都不听见她的消息,前几天到陈立人家里,他太太lily.s一面哄孩子,一面谈起她几个女朋友的事。其中也有王子迎的消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尷尬了,因为她就要准备结婚了。
  我看着美术馆内近期的展览介绍,一面给邱亦森打电话,不防和一个也在打电话的人擦撞上。
  「噢,真的对不起——」对方用不很标准的中文讲,是女的。
  我没有仔细向她看,略一笑,抬抬手表示没关係。正要走开,突然听见对方换了英文喊着一句耳熟的称呼。
  「cheng?」
  我停下来,讶异地回头,又怔住。因见到一张洋溢笑意的女人的脸。那跟印象里的脸还一模一样,简直想不到会要在台北看见。
  我开口:「nyla。」
  nyla,中文名字叫冯闻君的女人又一笑。她轻松地以英文讲:「天呀,真的是你,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
  我笑了笑,说:「我也想不到。」
  冯闻君向我身后看一看,笑问:「你今天跟kuan一起来吗?」
  我一顿,才微笑道:「不是的。」
  冯闻君似怔了一下,彷彿打量了我,才笑道:「我还以为是呢。」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台北?」
  冯闻君道:「哦,我陪父母回来探亲,好几十年没有回来,台北变化好大,都要不认得了。」
  我笑一笑。记得她有一个孩子,可看她单独一人,我便问:「怎么没有带着孩子一起回来吗?」
  冯闻君笑道:「怎么能把他丢下,当然有,是因为今天我想逛逛这里,拍些照片,又要找一个老朋友,孩子就不带了,给我父母照顾。」
  我笑了笑。
  冯闻君看着我,微一笑,忽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就打电话给我。」
  我顿了一下,说:「坦白讲,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初见面道别时,她递了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想打过去,那写了号码的纸条也在后来丢掉了。因想着这一段,那时在法国的点滴一下子就浮上了心头。我非常极力去避免想着那一段。想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快乐还是难过。
  冯闻君这时一笑,讲:「其实那时候没什么机会和你说一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但是一定不要在kuan的面前。」
  我默然,没有忍住去问:「为什么?」
  冯闻君笑道:「你跟kuan认识很久了,你应该知道他以前——那些真是荒唐,但是年轻人,谁不荒唐。反正我看不过去,跟他说,哪一天他想认真了,记得把对象带来给我看。」
  我愣愣地看她,不言语。
  冯闻君也看我,又道:「我那时那么惊讶,除了竟然是男人,主要是真的想不到他带来的是你。」
  我仍然沉默。
  冯闻君一顿,笑问:「咦,难道你们之间怎么了吗?」
  我勉强笑道:「没什么。」
  冯闻君又看了看我,彷彿想起来什么,「对了,那时拍得照片!还在我的手机里。」就拿出手机要找,「找到了!我发到你的手机里,你的号码多少?」
  我没有阻止。因好像失去了反应,只有木然地拿出手机,报出号码。等冯闻君输入过后,手机发出提示声音。我没有看。
  我只道:「谢谢。」
  大概觉得我冷淡,冯闻君望着我问:「你不看看吗?」
  我开口:「我回去看。」一顿,笑了一下说:「你不是打电话吗?是在找人吧?那我不要佔用你时间了。」
  冯闻君彷彿反应不过来,望着我不语。
  我顾不上礼貌,低声说一句下次见,回身便急急地走。也不知道方向,随便地绕,找了一个通向外的门就出去。
  我仓皇地走去停车的地方,刚上车,手机就响起来,我拿出来看。是邱亦森,我才接了。
  邱亦森在那头抱歉,他刚才发现弄错展览日期,是下个月才开始。他讲去吃便饭,因要补偿我白来一趟,打算请客。
  我这时其实是很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道:「抱歉,吃饭改天好了,我突然有点事。」
  邱亦森便问:「怎么了?要不要紧?」
  我望着不远处的美术馆建物,一面道:「不要紧,可以很快处理好——」犹豫了一下,补了句,「下次再跟你解释。」
  邱亦森道:「那好吧。」
  掛掉通话,我便开了车。但是一时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不想回家,虽然那是最安静的地方。母亲在上星期又飞到英国去了。
  我来到了敦化南路上。
  正好路边空出一个停车位,我停了过去。然后便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到一条商家林立的巷弄里。这一带非常地热闹,放眼看去,路上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洋溢青春无敌的快乐。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前面过来一对年轻男女。那女孩子看见我,突然好像吓一跳。我只是奇怪,等对方带着男朋友走近,才认出来是小表妹。
  小表妹彷彿很高兴遇上我,非常热情,甚至问我一起去吃饭。他们本来正要去附近的一家法式餐厅。
  假如在平时,我一定不去,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答应了。
  转过路口,立刻看到那搭出一截蓝色雨棚的餐厅,玻璃门面里透出暖褐色的灯影。一进去,一侧有吧台,尽头是厨房。厨房开了一个窗口,可以望见里头的情况。厨师是外国人。
  小表妹向我道:「听说是真正的法国人。对了,你去过法国,你有没有到过布列塔尼?」
  我默然,才道:「没有。」
  小表妹那男朋友这时讲:「我知道那里!」
  小表妹不理会,又向我说:「哦,因为这里的菜色都是出自于布列塔尼。」
  服务生过来问点菜。又推荐了產自布列塔尼的苹果酒。酒分成两种口感,甜和不甜的。小表妹作主叫上了一瓶,当然是甜的。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吃甜。
  菜很快送上来。小表妹吃得连连惊叹,她那男朋友非常配合。两人在那一搭一唱,我却保持冷静,毫无亢奋,吃下去的东西彷彿一点滋味都没有。我觉得周围的谈笑声有些刺耳,简直逼得我太想抽菸。
  到吃好甜点,我实在不想待下去,乾脆主动买单。小表妹可是乐不可支。她装模作样地笑道:「多谢表哥。」
  我一顿,才拿出皮夹。
  小表妹看见,笑嘻嘻地道:「咦,你这个皮夹真不错。」
  我微怔,心头突然彷彿被什么抽了一下。这皮夹当然是之前赵宽宜送的那隻。我不禁看了一眼,才赶紧把钞票递给等待着的服务生。
  小表妹忽说:「借我看看!」就伸手过来。
  我一时不防,皮夹被整个拿了去。看她不客气地翻动,我皱起眉,可耐烦地讲:「没什么好看的,快还过来。」
  小表妹并不依,还道:「这是什么?哦,又是信用卡——哦,是身份证,看看——咦?」
  我只看见她抽出了身份证,立刻把皮夹连带身份证夺回来,一面讲:「好了!不要看了。」
  小表妹似一顿,突然蹲下去,好像是在捡东西。她捡了一张折得很小的纸片。站她后面的男朋友凑上去看。
  「这是什么?」
  小表妹却把下巴向我一努,说:「喂,是从你皮夹里掉出来的。」就将那纸条摊开来看,「咦,写些什么?这是……不是英文。」
  我未听清她说什么,可是一眼望到那纸片的模样。那纸片裁得非常不规则。或者因为是用撕的。那纸材也根本不能说是真正用来写字的纸。我一顿,驀然动念,立刻去一把夺了回来。
  我怔怔地看。
  纸的下缘有着被截断的绿色的线条。我知道这其实是什么。是一串字,是一家在法国的餐馆的店名。
  这张纸片大概被折了很久,折线压得很深,有的字被压到模糊了,但是还能看得出来。
  上面写得是法文。
  quelqu'unvousaime.
  sivousaimezquelqu'un,vousluidîtesdemain:jet'aime.
  sic'estmoi,jeréponds:chéri,moiaussi,jet'aime.
  onsauracommeçaqu'ons'aime.
  开头那句,我并不感到陌生。从来也不会忘记。是新桥恋人里亚力斯向女主角米雪儿告白词的开头。
  但是现在这里写得有些不一样。
  这里却说,有个某人爱你。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我爱你。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亲爱的,我也爱你。最后是……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我当然认得这是谁的字。我当然知道。
  我看着的那一字一句,逐渐恍惚。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竟然越看越模糊。我感觉心好像在颤抖个不停。
  那些点点滴滴,我一直避免去想,此刻再不能抑止,只能随它铺天盖地袭来,把我湮灭。所有的感觉都不见了,只有痛苦。
  后悔吗?我当然后悔。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可是又能够怎么样呢?
  已经都是来不及的事了。
  …………………………………
  文中的留字是改编新桥恋人中的台词,原文如下:
  quelqu'unvousaime.有个某人爱你
  sivousaimezquelqu'un,vousluidîtesdemain,“lecielestblanc”.若你爱某人,明天请对他说“天空是白的”
  sic'estmoi,jeréponds,“maislesnuagessontnoirs”若那个某人是我,我会回答“但云是黑的”
  onsauracommeçaqu'ons'aime.这么一来,我们就知道我们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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