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外卖里没放一次性餐具,祝瑾年在厨房里发现几只汤匙竟然不翼而飞,筷子却还好好地躺在消毒柜里。她无奈地倚在门口,对着聂羽峥翻了个白眼,“太幼稚了,快把汤匙交出来。”
  聂羽峥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没有汤匙我怎么吃饭?”她撇嘴,她又不是左手也能使筷子的人。
  “我可以喂你。”聂羽峥从善如流,摇了摇手里的一只汤匙。这只汤匙,恐怕是现在祝瑾年家里肉眼可见的唯一一只,其他的都不知被他藏哪儿去了。
  “如果我拒绝……”
  他笑,“用筷子喝粥也不错。”
  我就知道你打这种主意……祝瑾年心底暗笑,可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在他身边坐下。
  他轻轻拍了拍大腿。
  也太坏了。
  她重重“切”了一声,不理他。
  他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送上一勺粥。
  她一口吞了,想起原来在家时,偶尔生病就赖在床上不起来,要妈妈喂。来鹏市上学后,忙学业、忙实习,回家次数少了,每次回家,都发觉父母苍老了许多。这两年父母总催她有对象了就快点结婚,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更是如此,好像她的个人问题比全国人民奔小康还重要,她就更怕回家了。想来,许多父母都是如此,让人又想亲近又怕被唠叨。
  “你喂饭的动作这么熟练,以前没少锻炼吧……”吃了一会儿,她挑眉问,一脸狐疑和八卦。
  聂羽峥应了一声,算是肯定。
  “喂谁呀?”
  “我妹妹。”
  祝瑾年虚伪地“哇哦”了一声,心里并不怎么相信他的回答,“好羡慕,当你妹妹真是幸福啊。”
  “羡慕……”他重复。
  她点头,点头,再点头。
  他毫不护短地问:“你羡慕那个身高175的壮汉做什么?”
  下午才考完心理逻辑学、被哥哥出的试卷虐成狗、现在正在食堂大吃大喝补充体力的聂羽倩没来由地打个大喷嚏。
  “你对她真是……”听过他接聂羽倩电话时宠溺语气的祝瑾年感叹,“爱之深,责之切。”
  他望着她,幽幽回答,“对你也是。”
  “你对我,是爱之深,‘折’之切。”
  他求教:“有何不同?”
  祝瑾年清清嗓子,尽量字正腔圆——“‘折腾’的‘折’。”
  他摇摇头,“是‘□□,令无数英雄尽折腰’的‘折’。”
  祝瑾年无语,心想,他一定还读了个中文系的双学位。
  磨磨蹭蹭的,一碗粥吃了半小时才见底。
  约莫九点,聂羽峥要走时,郑重地问她:“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我觉得要还是需要一个男保姆。”她也郑重地回答他。
  他再次指了指自己。
  祝瑾年摆摆手,“你真的不行啦。”
  “我不行?”他眸色一沉,语气透出几分警告意味,“说得我今晚都不想走了。”
  祝瑾年主动拉上他的手,还摇晃了几下,“男保姆只能用一阵子,你,我可是要用一辈子的。”
  他听完,眉头舒展,显然很受用。
  祝瑾年觉得,自己在花言巧语上也蛮有天赋。
  但这种程度的花言巧语还是忽悠不了眼前这人的智商和情商,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用了一个很精准的比喻,“借来的书,才会夜以继日地在还书期限前看完。买来的书……不一定。”
  祝瑾年举手投降,口是心非道:“要杀要剐,你随意!”
  他抬手看了看表,故作正经,“美女邀约,本不该拒绝。可是,我约了老贺九点半,实在很抱歉。”
  明明是他先撩的她,现在倒成了她撩他被拒!
  狐狸老谋深算,她就别指望赢了。
  ——————
  “祝姐早……天啊!你的手怎么啦!”第二天一上班,琪琪就大惊小怪地喊道。
  “因公负伤。”祝瑾年抬手晃了晃,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每天上下班有聂羽峥接送,省去了挤地铁之扰。应她要求,他在距离大厦一站路的地方让她下车。
  “看上去很严重的样子,疼不疼啊?”琪琪一脸担忧。
  “疼倒是不疼,就是生活不太方便。”她指了指眉眼处,“你看我眉毛画歪了没有?”
  琪琪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笑道:“没歪没歪。再说,就算歪了也好看。”
  “贫嘴。”祝瑾年不以为然,“我出差这几天,有没有人么访客找?预约情况怎么样?”
  “访客没有,预约我也都帮你延迟确认了。从今天开始排起……”琪琪一边看屏幕一边念日程表,“待会儿有个会你需要参加,下午在市民广场有一场‘迎新春’生活服务活动,明天……”
  说话间,电梯口又走进来两人。琪琪不经意抬眼一看,愣了愣,“啊,那个是……”
  祝瑾年回头看去,只见聂羽峥和杜格致一齐走来。聂羽峥一身墨蓝西装,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面庞瘦削英俊,举手投足商务精英范十足,本还挺帅气的杜格致走在他身边倒衬得逊色几分。这样的“美色”祝瑾年一早就见过了,可再见时仍感觉一种非凡的气场扑面而来。
  “师兄,聂……聂总,早上好。”祝瑾年尽量压制心头的欣悦,平静地打招呼。
  毕竟是工作场所,希望他别露出什么端倪才好。
  他是聪明而有分寸的人,这下也并没有其他表示,微微点一点头,就往办公室走去,淡漠而凌厉的气势,好像全然与她不熟。
  看来他俩很有共识。祝瑾年心里松口气,愈发欣赏他的情商。如果他对她有所暧昧表示,工作室不明真相的同事八成会以为她利用出差对上司献身,关系可就处不好了。
  谁知,他没走几步,脚步一顿,回身看住她,“你叫格致为‘师兄’,叫我‘聂总’。同为校友,是不是对我生疏了点?”
  见一起出差归来的他俩居然如此不热络,杜格致本就几分怀疑,聂羽峥这么一问,他恰好替祝瑾年圆个场,探一探他俩疏离态度的真实性。
  “我与小年在学校就有往来,聂兄你毕业太早,她在校时你都替她老师出题了,她怎么还敢叫你一句‘师兄’?我看,叫师叔还差不多……”说罢,他忽然发现了祝瑾年右手缠着的纱布,怔了几秒,急走几步拉起她的右手腕,看看她,又看看聂羽峥,“这是什么回事?”
  “是我自己……”
  “说来话长,由我做检讨。”聂羽峥插话,虚扶着杜格致的手肘把他往办公室带,不着痕迹地让他松开祝瑾年的手腕。
  ☆、第51章 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3)
  琪琪眼巴巴看着他俩消失在走廊, 托着下巴发花痴,“聂总还是这么帅啊……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事而来, 见他一面比见我的爱豆都难。”
  祝瑾年发笑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这几天他接了一个心理鉴定, 恐怕近几个月会经常来坐班,你尽管看个够。”
  “真的?”琪琪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祝瑾年“哈哈”一声算是回答, 便先去了会议室, 不一会儿, 聂羽峥、杜格致、贺昴腾以及助理咨询师江满、小闵陆续到了。
  聂羽峥一句废话不说,利落地打开投影仪, 一张人物关系图出现在屏幕上,看上去一目了然。他拿着一个红外线笔, 指在一张照片上,“这是被要求做心理鉴定的当事人乔怡潼, 她一直处在这个人的状态中——”他指向叶欣雪,“她第一次来荒漠甘泉,就以‘欣雪’自居。小年——”
  这个称呼是不是显得太亲昵了些……祝瑾年打开笔记本, 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其他几人都露出不可思议又兴致勃勃的表情。
  “我针对她的心理状态,写了个初步的分析简报。”聂羽峥目不斜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把一叠材料给贺昴腾的助理江满, 让他发给大家, “前期,心理驱动是主要原因,毒品作用是催化剂,发展至今,毒品对大脑的损伤是主因。在乔怡潼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或者可以说勉强算作存在三种不同的人格状态,分别是乔怡潼、有记忆的叶欣雪1和没有负面记忆的叶欣雪2。其中,主人格乔怡潼隐退,次人格叶欣雪1占据大部分时间,潜意识里,主人格的逃避、自我压抑、超强的自我暗示能力驱使着她臆想出了一个‘一尘不染’的叶欣雪2。在我看来,欣雪2不能称作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格,因为‘她’根本没有同欣雪1完全区分开,充其量只是一个心理补偿机制下的产物。但是如果不加以干预,任其发展,欣雪2很可能变成一个独立的人格,此后,大脑损伤加上心理驱动,说不定还有可能分裂出更多的未知人格。这对乔怡潼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根本无法应付这么多人格同时存在,最后会陷入精神混乱。所以,我暂时将乔怡潼定义为‘双重人格障碍’,我们也尽量将她的人格稳定下来,不要暗示或者刺激她继续分裂。”
  配合着他的讲解,祝瑾年看完了简报,文中,聂羽峥言简意赅、作证丰富而清晰,体现着他强大的思维逻辑和推理能力,不得不令人佩服。她看向不远处的他,想到这个男人已然和自己执手,她居然还有几分兴奋感。他马上发觉了这道目光,停下讲解,淡淡往她的方向一扫,眸间明显多了几分热度。
  低头看简报的大家陆续抬头,聂羽峥移开了目光,继续道:“乔怡潼吸毒、诱惑他人吸毒、非法持有毒品等行为将承担的刑事责任不是我们所能认定的范围,我认为,这次心理鉴定的重点是呼唤和梳理,帮助警方了解乔怡潼处在不同人格状态时的性格特征、思维逻辑。常规的心理疏导、干预对长期处在次人格状态的她效果并不显著,催眠或许是呼唤主人格的一个捷径,但也可能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虽说是心理鉴定,我更愿意将它当成心理治疗。老贺,说说你的想法。”
  贺昴腾推了推黑色圆框眼镜,手里攥着根魔棒把玩,笑眯眯、慢悠悠地说:“我嘛,是这么想的。对乔怡潼的催眠要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也是比较容易达到的一个层次,那就是‘叮’一下——剔除欣雪2!”他挥动一下魔棒,好像施了个魔法似的,“这是个自我欺骗、自我麻醉下生出来的一个东西,‘她’本来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中,这种状态会影响我对主人格的呼唤。在这个阶段里,我将采用父式催眠,强势地对她进行心理暗示甚至是命令,让她以后不要一get到什么点就把状态调整到那个欣雪2上。这个阶段预计一到两个疗程,也就是5到10次催眠治疗。第二个层次比较困难,那就是——把主人格给勾出来……主人格是不会被杀死的,所以‘乔怡潼’一定还在,愿不愿意出来面对大家而已。”
  祝瑾年想起欣雪2与自己通话时,曾怀疑自己是双重人格,非常惧怕被欣雪1挤掉、从此消失。现在催眠治疗的第一步就是要把“她”剔除,也真是造化弄人。她微微蹙眉,说:“她的主人格隐藏得非常深,至少近两三年的时间里都处在叶欣雪的状态。母亲邹英的电话、前男友卓伟、身份证什么的……都唤不起她的主人格意识。”
  聂羽峥一针见血,“你说的这些人和物,本来就是她想逃避的东西。越是用这些东西刺激她,她越不愿意面对、越是要用欣雪的身份来与之作对。”
  贺昴腾“啧”了一声,一摊手,“她到底愿意面对什么呢……”
  祝瑾年被问住了,一心想确定乔怡潼到底分裂出几个人格的她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聂羽峥却显得胸有成竹,“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直对现状不满甚至逃避、渴望变成他人的乔怡潼到鹏市之后才分裂出第二人格?在凉肃时,为什么人格如此稳定?不能否认的是,叶欣雪去世的消息对她是个直接的刺激,然而,我重新听了一遍她母亲邹英的录音,发现某个人在她的童年时期也同样起着重要作用。”
  祝瑾年一愣,看向他——他昨晚九点多离开她家去赴约,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再听一遍邹英的叙述?!且不说邹英连续讲了三个多小时的话,在奔波了一天的情况下,疲惫的深夜还能耐着性子听那样聒噪的女声碎碎念!她以前对他有偏见,以为他总是凭着书本知识和以往经验去揣摩人心、大家对他的认可过甚,却没有想过他在背后付出了几倍的精力。
  是啊,哪有什么不流汗的天才呢?
  许是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过久,他停住,朝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好像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怕打断他思路,赶紧摇摇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才神色平静地继续说——
  “这个人就是邹英的邻居,一位叫洪玉桂的老太太。邹英当时提到过,她是会计,工作相对稳定,还有些外快,上班时,孩子无人照看,经常托给邻居洪玉桂。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邹英,她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
  说到这里,他窘迫地清清嗓子,深知内情的祝瑾年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觉得这时候的他竟然有几分可爱。
  几秒后,他恢复严肃:“我总结出几个信息——洪玉桂为人豁达慈祥,早年生了一个女儿,但未成年就因病去世了,一直对邹英和乔怡潼很好,乔怡潼已把她当成亲奶奶一般。这个人和叶欣雪的去世时间差不多,这是个巧合,但很可能共同对乔怡潼产生了刺激。基于这种巧合,我们是否可以做这样的推测——洪玉桂的去世割裂了乔怡潼对旧身份的眷恋,叶欣雪的去世把她引向了新身份。”
  贺昴腾眼睛一亮,“这个洪奶奶是哪里人?”
  “杭城。”
  “孩童时代印象最深的无非两件事,菜肴口味和入睡歌谣。菜肴口味是没办法了,能不能帮我问问洪玉桂哄孩子睡觉时都喜欢唱什么童谣?”
  “你的意思是——给她建立一个心锚?”聂羽峥豁然。
  心锚是人的内心某种情感与行为的某一个动作、表情之间的链接而产生的条件反射。当条件与反射之链接模式衔接完好后,人的心锚就建立了。
  贺昴腾点头如捣蒜,“对!我要用这个带着方言口音的咒语来唤起乔怡潼潜意识里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怀念,让她苏醒。”
  祝瑾年心里再次暗笑,表面上不动声色,“这个容易,再给邹英打几次电话就有了。”
  “既然如此,这项简单的工作就由你负责。”聂羽峥一脸严肃,显得非常公事公办,“反正,你的手伤也不适合做其他繁重的事。”
  大混蛋!祝瑾年撇嘴,却只能压着不爽咬牙虚伪道:“谢谢聂总体谅,呵呵呵……”
  “不必客气,应该的。”他挑眉回答,“散会后到我办公室一趟,有事交代你。”
  乔怡潼初步的催眠方案就此定下,剔除“欣雪2”的工作先由贺昴腾与他的助理江满全权负责,他们商量了一下,待乔怡潼脱毒治疗后再进行,一方面是没有身体戒断反应的干扰,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她第二阶段的康复治疗。因此,正式介入就得等春节后了。
  想到还要给邹英打几次电话,祝瑾年就觉得任重而道远。她慢慢走到位于走廊尽头那间几乎从不敞开的总监办公室,聂羽峥站在门口,正要按密码锁。
  “聂总。”她挑眉,因他把给邹英打电话的任务布置给她,就充满兴师问罪的口吻,“我要不要待会儿再来,等你把里头的蜘蛛网什么的打扫打扫?”
  “蜘蛛网没有,蜘蛛精一个。”他戏谑道,输了几个数字,门锁发出“滴”的一声。里头很暗,他先一步走了进去,拉开窗帘,便一下子敞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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