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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95节

  陆昭此时也明白元澈打着什么主意。先前她趁苍松县县令投降,在攻打武威一事上绊住了元澈,让元澈不得不点头来支持她与元丕联合南下的事。如今元澈虽然无法立刻回身下陇,参与夺回京畿,却少不得要在西郊祭祀上做文章。既然陆家已经决意要与六镇联合,粮草都调来了,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而元丕提前向六镇宣读此旨,事情再也没有了回旋余地,若是陆家悍然拒绝,则无异于让六镇跌了面子,与太子和六镇翻脸。
  现如今,陆家从仅仅代表了皇后戚族,在加了太子妃这个头衔之后,无疑也加重了太子参与的比例。来日陆家回宫京畿若是首功,其中自然也少不得他元澈一份。原本是世家与宗室方镇两厢合谋,现在居然平添了几分皇室运作的色彩,可以说元澈没有下半分力,却要夺走三分之一的功劳。
  陆昭先笑着推谢了:“今上尚在长安,册封之事于礼不妥。况且我家人也在叛逆之手,崔谅本有意嫁女,若此诏昭告天下,逆贼必以为太子与陆家皆不可联合,届时若下狠手,我今日为此岂非大不孝。”
  “侍中这便多虑了。”符明安赶忙劝解着,“太子殿下书信至北海公,特地交代了不要声张。北海公宣诏也仅限于六镇诸将与副将十二人,也告诫这些人为国计,不要再公论此事。卑职这次来,也特地赶了谢家郎君和闲杂人等不在的时候,托车骑将军亲自安排,才进院里来见侍中。”
  说罢也不待陆昭再推辞,便将东西交给了陆昭的身边人,而后道:“北海公府的车明日一早便来接侍中,章服的服制只怕还要再改,侍中先去试试衣服大小合不合适,北海公那里也等人复命呢。”
  元春初五,祭祀便于牛川西郊盛大展开。其礼制颇为繁琐,未等日出,由六镇文官组成的百官便先静候于郊祀地十里之外,由北海公元丕宣读太子元澈的诏令与皇后谕令。依礼制,陆昭乘四望车,北海公乘象辂,由车骑将军陆归御驾前,六镇镇将与祝悦执酒侯于祭坛之南。
  三牲俱上,北镇镇将拔刀杀之于祭坛,鲜血自上而下绵延四周。壮士振臂高呼,勇者拔剑歌咏,弱者如牛羊,不过哀嚎一声寂寂倒地,自古人性的祭坛,莫不以鲜血为底色。
  待众人各归其位,北海公元丕奉太子诏正欲向前祭拜,却听远处有呼叫之声,旋即皱眉低声问左右道:“是谁在叫喊?”
  左右侍卫压低声音道:“是大尚书之子谢颐。说既已请淄川王替陛下书,何故不用?还问北海公是否要行篡逆之举。”
  元丕闻言只冷笑一声:“打发了他去百官队列里,也不必告诉他太子诏的事情。他若再闹,便打发了他去休息的毡房里等着。”
  谢颐在外圈等了许久,见元丕随从回来,忙赶上前去,追问道:“你们北海公怎么说?”
  侍卫也不多言,指了指百官跪侯的石门处:“北海公让你去那里。”
  谢颐忽然怒道:“竖子尔敢!我乃行台遣使,安抚北镇,更奉淄川王书过问西郊适宜,理应与车骑将军等同,护卫驾前,怎能与武夫老卒共列于泥草之中!”
  话刚说完,便见那是为一脚踢在他腰骨上,谢颐跪于地,满身脏污,仍是破口大骂。那侍卫却啐了他一口,愤恨道:“武夫老卒守卫北境,尔等才得安寝,不思回报,反倒辱骂,凭你也配为人?今日我等看在北海公的面子上,不打你这猪狗东西,若识相,赶紧给老子滚。”
  另一人更是皮笑肉不笑道:“谢郎君衣服脏了,实在不宜出席祭祀,先回毡房吧。”说完便抬了抬下巴示意随从把谢颐架走。
  谢颐整个身体忽地离开地面,此时远处的礼乐声已然响起,谢颐的呼喊声也渐渐被淹没:“带我去见陆侍中。”
  第221章 脱困
  当六镇上尚沉浸于西郊祭祀的嘉礼与东朝圣辉的照拂时, 一场悄无声息的南迁政令也在北海公府紧锣密鼓地布画着。最终以北海公领抚冥、柔玄、怀荒东三镇,祝悦领武川,陆归领沃野、怀朔西二镇南下避冬, 就食北地郡与冯翊郡,抚夷督护部尽以支援为主。
  北海公元丕在拟定章程时可谓事无巨细, 镇将暂由各镇镇主带领, 但镇民却被分批分次地剥离开。大部分妇孺与牛羊等先行跟随大军南下。随后则是壮丁、老人携马匹迁徙。
  政令甫下,谢颐已急开了锅,陆昭仍在北海公府, 而陆归已然北上前往接手二镇事宜,带的却是王谌。驿馆不见人, 谢颐又不好去扣北海公府的门,遂在驿馆干等了几日, 终忍不住,再携了拜帖投到北海公府门下, 这次却只说要见陆侍中。
  北海公府到底放了人进来,陆昭如今暂居此处, 配有四个侍女另并四个阿嬷, 只是谢颐方开口请人带路,才发现这些人皆只说鲜卑语。最后含混了半个时辰,这些婢女才了然一笑, 似是弄明了来意,领他往后院走。
  陆昭所居院落宽阔精致,此时正坐在廊下一个藤子椅上, 一身朱色桑蚕深衣, 外披了苍色的飞鼠裘衣,头上插戴着小十支钗环, 细颈鸾凤引吭高歌,髻上缀着指甲盖大小的十二颗珍珠攒的华盛。廊下风吹雪过,朱纮半卷,仿佛在北地的寒冷中奋力泅渡,最终被扼于雪顶苍身的冰川之下。
  鲜卑侍女走上前仍用鲜卑语咕哝了一阵,陆昭听不懂也不做声,面上亦是极尽忍耐的平和。谢颐曾也见过这等阵仗,妹妹出嫁前他在淄川王府里便见过这样的服制,自然知道这已超过女侍中规格许多。思前想后理出了头绪,那声称呼到头来却只做猜想,不敢宣之于口,最终只叫了一声陆侍中。
  陆昭只先引他入内,也不待他开口,便问道:“上回西郊祭祀,怎么没看见你?”
  提起话头,谢颐心里那股气也就外露出来,所幸左右侍女都只说鲜卑语,遂大胆道:“侍中
  是未瞧见北海公欺人。我奉淄川王手书,执大尚书任帖,祭祀驾前理应有我,却沦落与胡虏同席,武夫共列,实在是奇耻大辱。”
  陆昭只好言好语地劝着:“北海公年高耆宿,便是淄川王在北海公前,也不过是半大的小孩子罢了。譬如大尚书临面训教于我,自当恭听,便是奚落几句,打两回手板,也算不得委屈。不过祭祀随驾一事,倒怨不得北海公,太子殿下有诏,你我谁也没料着。”
  谢颐见陆昭已挑明了太子从中干预,便也对陆昭如今的身份笃定了几分,只冷笑道:“某也未料到陆侍中高升。”
  听闻此语,陆昭原本半垂的凤目倏而挑了开:“谢君此言恕我难受,安抚六镇的事原是过了行台的明路,也是由行台再报给太子的,中间即便有斡旋,哪里有陆家参与的余地。那些镇民既不就食于秦州,又不就食于抚夷督护部,却要靠这两地的米粮来养,我也要问问行台是什么道理。如今我兄长北上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容易来了一个世家子登门,却因一封封诰诏书诘问我,倒像是我的不是。你们一面面算是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
  谢颐本想一倾怒意,没料到却被陆昭一通委屈抢白。只是仔细思量,陆昭所言的确不无道理,行台正是怕人口牛羊进了陆家的口袋,才特地避开了秦州与抚夷督护部。莫说是这一节,先前自己的父亲在得知陆昭图谋北境的时候,也是打算借此一举铲除北海公等人的势力,而恶迹则是陆家来担。
  此次北镇南迁,行台自然要给出方略,但尚书印仍在太子手中,批或不批自然是行台方面与太子进行博弈。既然政令上按照了偏向于王、谢等世家的意愿来走,那么名望上自然也要有所让渡。
  而陆家这一边,太子也必要做出响应的对策,让其以两代外戚的身份分享西郊祭祀所带来的名望同时,陆昭亦留居在北海公府当做人质,制衡陆家。
  现在想想,陆昭一个人居住在北海公府,身边被八个只会说鲜卑语的侍婢围绕,也实在说不上是称心如意。
  谢颐此时也知难在陆昭这里讨到什么说法,遂道:“既然北海公已用太子诏令,那么烦请侍中将淄川王手书归还与我吧。”
  陆昭抬头却是一怔:“怎么?北海公没有把那封手书交与谢君?”
  听陆昭如此问,谢颐也慌了,却见陆昭先屏退了旁人,而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说话。陆昭道:“淄川王手书是和你的名帖一起递上去的,现在北海公用太子诏命行祭祀之礼,罢用淄川王手书,却不归还给谢君,个中缘由,最终后果,谢君不得不深思,不得不提防啊。”
  谢颐此时只觉浑身冰凉,冷汗频出,他怎能不知道后果。京畿陷落,崔谅囚禁皇帝与宗室,淄川王能见到皇帝本人那才怪了,这一封代书,往小了说是权宜之计,往大了说,那就是矫诏。当时他让这封手书和自己的名刺一同递上去,是深知自家不得六镇以及北海公的青眼,不得不用淄川王的名头来加重自己的威势。如今这份淄川王手书被北海公死死地抓着,来日发难,淄川王本人倒是没什么,但是这封手书到底是通过自己的名刺上递的,必然会牵连到谢家。
  “还请陆侍中教我。”谢颐几乎要哭出来。
  陆昭冷的搓了搓手,又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还是要依靠行台。这封手书既然被北海公扣下了,想必也再难要回来。但这东西最终要作何论,还是要看回攻京畿的功劳大小。行台先前的旨意究竟怎样,我是不清楚,想来你父亲在金城运作,必少不了你的。现下南迁的事虽然已经分得差不多了,但还剩下六镇的壮力男丁未迁。你一面与北海公理论,一面让行台再拟一份细则出来,若能掌握这些人编队成军,来日反攻京畿,谢君也不会沦为骥尾。”
  谢颐饶是听着,心里仍有些打鼓,行台政令不过是说得好听,落在实地上,北海公却未按照指令办,连带着把自己需要掌管的人马直接拨到了陆归手下。“政令其实已有,北海公却让侍中兄长承了我的事,如今我虽有心接手,但也怕两家生出龃龉来。如今再请行台令,还望侍中也能从中斡旋。”
  陆昭却笑道:“我说呢,怎么行台既让兄长领了人,却又不让兄长回秦州或是去抚夷督护部。原来是北海公拿了你的职,让我兄长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再让你我两家见疏。”这话已经说得谢颐脸上青白一阵,却听陆昭爽快道,“政令既出,自然法从。我稍后书信一封,让兄长将人马归还与你就是了。只是那些不过是妇孺,谢君若要立下大功,还需后继发力。”
  谢颐既得允诺,连连称是,心中也想着届时如何再向行台讨诏,于是匆匆向陆昭告了辞。待谢颐离开后,陆昭方长舒一口气,笑着对四周神色复杂的侍从们问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么?”
  携了陆昭的手书,去找陆归。见陆归果然将已整理出来的户簿交给了自己,并率兵南归,这才长舒一口气。在安顿好所有事宜后,见民心稳定,这才重新上书行台,恳请行台出诏壮丁等安排事宜,并弹劾北海王元丕枉顾朝廷政令,徇私废公。
  “呵,胡虏同席,武夫共列?”营寨内,元丕数十年如一日地仍将双腿浸泡在高桶的热水中,听着侍从为他回报公府内的境况,听罢后冷笑一声:“谢家犬儿竟敢如此羞辱老夫与北镇将士,还上书弹劾。”
  那仆从道:“这帮世家联合起来,沆瀣一气,当初北海公就不该放他进府。”
  元丕却摆了摆手,当初他将谢颐的职位调给了陆归,放谢颐去找陆昭对峙,就是为了让陆、谢两家生些龃龉。如今被陆昭反打一枪,倒也不觉得委屈,反而语气间有些赞许道:“小貉子倒是有两下子,小央子一个又一个地架着,那谢家犬儿性子不刚烈,被操纵那是早晚的事。陆归那边怎么样?”
  仆从回话道:“车骑将军倒也没争,与谢家子交接了人马后就直接南下了,大概这两天要回秦州。”
  “没张罗着把妹妹要回去?”
  “那倒没有。”仆从摇了摇头。
  元丕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桶里的水,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行台弹劾责问没完没了,该调用的物资总也不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攻长安!去传我的令,这六镇壮丁分一半给那谢家子,他乐意辛苦倒是省了老子的事。那小貉子手也辣的很,你转告符明安,让他先不要送走陆归,先把太子妃送回去。前朝后宫不相统,老子既不是宗正又不是三公,不耗费那米粮养一个搅风弄雨的小貉子。”
  第222章 天险
  因连绵的战乱、痛苦的囚禁与无尽的别离, 整个关中的新年都过得颇为惨淡。元月十五日后,元丕、祝悦与谢颐携六镇军民开拔南下,一路缓行, 抵达北地郡后,再转行向东, 控扼渭水。而陆归则于前一日自陇山而下, 屯镇淳化附近,扎营泾水之北。
  谢颐携淄川王手书至北海公府却惨遭被拒的消息传达至行台后,在谢云老泪纵横的央求下, 王济也不得不携尚书台进行最后一搏,为谢颐争取到一个建军将军号加假节的资格。而在行台方面与太子拉扯之后, 武威之战又足足延后了近十日。
  此时位于泾渭之北,元丕、祝悦与陆归三部已陈军完毕, 只待渡水。
  “谢建军如今还未到。”大帐内,祝悦向元丕与陆归等汇报军情, “倒是函谷关以东渤海王处频频有异动。听闻渤海王已命王子卿已携王安部、崔道成部西进,名曰勤王, 扣问函谷。”
  元丕闻言冷笑一声:“王氏崔氏乱臣贼子, 挟持皇子扣关西进,还敢说自己勤王,难不成我等南下, 反倒是乱臣贼子不成。”
  陆昭深知元丕耿介,内心也不乏对世家的愤恨,但无论是哪一方, 将勤王的本质揭开来看, 真相都是冰冷而残酷。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进入长安,在立于皇帝身侧后, 高喊一句勤王大义,以此谋求事功,分享皇权。此事无分高门寒门,无分清流卑流,亦无分世家宗室。
  不过回到现实,陆昭不得不对以元洸与王子卿为首的司州联军西进之事加以警觉。自洛阳西向长安需要先后经过函谷关与潼关两条道关卡,如果函谷关与潼关皆被对方拿下,那么无论北镇与秦州联军能否攻克京畿,都会把侧翼暴露在对方的锋锐下。届时司州联军由于有着崔道成的加入,大可与城中崔谅谈条件,随后切断泾河,将秦州与北镇联军穿杀在三辅地区。
  必须要在两关做文章。
  因此陆昭出列道:“职下恳请北海公先率一部劲旅,请取潼关。”
  元丕斜睨了一眼陆昭,先前陆昭撺掇谢颐,让他近日备受行台烦扰。本以为打发了她回家织布绣花过过高门闺秀的生活,从此自己可以消停片刻。没曾想陆昭虽已不任中书却仍有持节之权,还能掺和到军事上面。他心中虽极其不悦,但也知道小貉子颇具胆色手腕,因此耐着性子保持客观道:“如今集中攻打京畿尚未有胜算,请守潼关也未必获允,徒费兵力,若无必要理由,绝不为此。”
  陆昭道:“北海公勿忧,此次北海公只需作合作之态,不必真正折费兵马。潼关、函谷天险虽俱在司州,但所辖乃是两郡。潼关隶属弘农,而函谷隶属河南,此地缘辖区不同。且为防天险仅在一人之手,因此无论是先帝时期还是丞相霸府时期,历代二关人事派系必然不和。北海公只需放心大胆地开出筹码,如今司州联军在出价,我们也在出价,两关必然只会将价越抬越高,只要僵持下去,以此便可争取不少时间。即便司州联军许诺函谷以高位最终达成合作,也必然拿不出同样的价码来给潼关。届时潼关守将也不会投靠司州,而是会与我们合作。”
  元丕听完目光奕奕,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天险虽如此,却难敌人心之险。只是事后若是功成,不知潼关守将会向中枢索要何等高官。”
  陆昭道:“若潼关守将安守本份,投靠北海公,尚可算无罪,若厚颜索功,陛下必然有所斥责。葭萌剑阁峥嵘崔嵬而邓元起死,赣水江水礁暗浪高而孙吴灭。唯有天险如此,才让人心之险恶无法脱罪,无可藏匿。”
  元丕闻言也慨然道:“呵,利益博弈,人心算计,历来如此。那便依陆侍中之言,本公遣一劲旅,与潼关守将谈判。至于那谢颐处的粮草事宜,便要靠车骑将军与陆侍中了。”
  谢颐至今仍未抵达,乃是因为其带军不多,若要在回攻京畿中有所作为,必须引六镇壮丁作为补充。而六镇壮丁化为真正能打仗的兵士又需一段时间,因此谢颐令妇孺牛马随六镇壮丁一起迁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对强纳于军队中的六镇人训诫督导,因此速度反倒不及元丕等人的一半。
  谢颐乘坐于马车之中,心中不乏愤懑。他自小生长于高庭广厦之中,从未受过这等寒苦,一路行来形容憔悴,早已不复当年从容简慠之态。此时听到车外有人声攒动,不由得怒喝道:“又是哪些杂碎惹事?”
  一名随从旋即跑到车边,回话道:“将军息怒,这些镇民不听号令,原本将军令壮丁与妇孺分队而行,但这些人根本不听,更有新入军的六镇人携家人逃匿。我等好容易抓人回来,这些人又借机生事,实在可恶。”
  谢颐闻言道:“北镇寒伧老卒,多为莽人,不服教化,我等既已成军,宜当军法从事。若再有逃逸者,直接就地斩首即可。”
  半月后,谢颐一行终于抵至北岸与陆归、元丕等人会师。同时,淳化县内陆昭与陆放也得到消息,建军将军请求淳化支援粮草。陆昭等面见了使者,略带歉意道:“如今粮食吃紧,两军难以周全,拨五万斛粮草救将军急用,待秦州余粮运到,会再为建安将军运送一批。”
  使者也已提前打听到了北海公的近况,前一日也仅获五万斛粮,遂不再争辩,领命回营。
  待使者走后,陆昭遂吩咐一名亲信道:“速发信至北海公,建军将军处或有哗变,届时还要等北海公出面。”
  陆放看着亲信走出了门,方才笑问陆昭:“堂妹怎得如此笃定建军将军处会生大乱?”
  陆昭将调粮簿册收好,而后道:“先前北海公定策让妇孺与牛马先行南下,是因为妇孺即便积压不满也不会有太强的爆发力,先行安顿在各个县城后,相当于将北镇这些壮丁的家人与资材掌握在手中。后来的这些壮丁即便仍有怨言,也不敢暴动。但谢颐既要那些人口牛羊,又要吸纳北镇壮丁为军,不得不让两拨人同行。一旦内部生乱,乡党聚集,群情愤慨,谢颐又无任何控制手段,必有乱事。如今我家也将粮尽,能否拢住这些人,各凭本事罢。”
  能否将六镇力量重新整合,并在有限的粮草下成功夺取京畿,人事与人才的调度诚然重要,但是背后也难以避免杀戮与血腥。与其在攻打长安中让六镇内不的疾病爆发,导致整个战争的溃败,死掉更多的人,倒不如趁现在将恶瘤扼杀在初期。无论何时,无辜者的牺牲总是难免。对错与善恶在这样的世道中,总是难以一论。
  亘古长夜黑如墨,睡梦之中,陆归终被远处的号角与嘈杂声吵醒。他默默披好早已摆在床边的战甲,带上护臂,挂好佩剑,行出帐外,对左右道:“下令全军,准备渡河。”
  这样的不安分与图谋不轨同样出现在了长乐宫内,而最先有所察觉的并非崔谅的兵士,而是在逍遥园内居住的吴玥。先前他正熟睡,却听门外有士兵交接的声音,言语中似是说渭水北岸的六镇军队哗变,元丕无措,而崔丞相下令集荆州军精锐出战,准备趁乱击溃敌军。
  吴玥心中不乏担忧,再也睡不着,索性让守卫的士兵陪同他一起在园中散步。待行至一段偏僻小路时,却见树林深处有几个人影。陪同的士兵自然也发现端倪,又怕吴玥私自逃走,旋即押着吴玥一同去查看。
  吴玥只觉得其中几人身形甚为眼熟,还未来得及叫出口,只听几声钝响,周围的士兵应声倒地。随后阴影中走出的几人让吴玥大吃一惊:“路敏?你们竟在这!”
  路敏等人也是颇为惊诧,见吴玥并非戎装,而是一身常服,可见是居住在此地,然而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吴玥问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路敏等人笑道:“说来话长。”随后身形一闪,让出一条道路来。只见不远处仍站着两人,同样手持铁锹,路敏旋即介绍道:“吴副尉,这位是公车司马,这位是渤海王文学。”
  在冯谏与陆冲各报了名姓后,吴玥旋即也与二人见礼,此时也对几人的行事有了几分猜测。冯谏如今任宿卫左领,仍掌管一小队军士守卫后妃的居所。而渤海王文学陆冲则因王峤之故担任黄门侍郎,偶尔替丞相府向永宁殿内的皇帝问安,倒是有一些走动之便。
  “这些皆是冯司马在崔谅攻入之前提前埋于逍遥园的兵器。”陆冲道,“我家大兄已集兵马,北海公也即将迎战崔逆主力,宫内还需要我等策应。吴郎君既是路兄之友,不知是否愿意以命付险,参与此行?”
  吴玥一笑,直接从陆冲手中取过铁锹,只手耍了个花样式,目光桀骜不羁:“文学何必以命付险,言生道死。我等风华正茂,俱是身怀大才,只待来日夸功长安,小觑同侪。”
  第223章 遗政
  当整个行台庆贺武威大捷, 战事平息的同时,武威杜太后病逝的消息并不为天下人知。
  国母之死在一个小小的矮丘上,冷冬寒月, 鬓雪衣霜。两匹枣红色的马拉着半旧不破的车,仆从见里面的人没了呼吸,便将车解下, 带上盘缠,刮掉车上的金漆,而后骑马四散逃了。听闻凉王原是想把母亲送往张掖, 又有人言,杜太后临死前只想看看大漠和雪山, 她的儿子也实在不愿违此意。与此同时,凉王经长达数十日的围困后, 与尚追随他的十名勇将最后冲阵,最终悉数死于阵下。
  种种军事奏报中, 关于大捷之事不乏具体的描述,甚至将武威太后之死都写得极为郑重悲哀, 然而对于凉王之死却仅仅一笔带过。数年前凉王失位已归咎于先帝的英明与世家集体捕杀的失败, 而今日在快意复仇的同时,也决不允许有凉王任何英勇战绩书于青史。没有浴锋蹈刃,没有跳荡破阵, 哪怕仅仅是临死前的悲壮都不允任何后人看见。一同掩埋的自然还有太子推开武威行宫大门的一刹那,看到了数百名文官奉上凉州全境土地户口与簿册的情景。
  面对人口、土地与功勋皆有所获的太子,行台每一封似带微笑的赞表下, 则有更为复杂的情绪。随后, 武威太后之死便被群臣迅速地捕捉到。在明知已然大败的情况下,仍让武威太后孤行, 这必然是对储副仁慈的质疑,乃至对今上仁慈的质疑。同时,关于尊奉孝道的士大夫们也开始寻找一切历史上可作为援引的事迹,来铺陈刻画一个败寇是如何对国母如此凉薄,以至于宁可死战也不愿放下武器、打开城门、默默守护在母亲身旁以等待属于母子二人的问罪。
  因此,凉王生前的大量罪证也在弹劾的腹稿与傍晚的密会中草拟完成,以期在太子回金城行台后有条不紊地发难。
  凉王与世族的恩怨实在太深,在世族看来,数年前的血腥清洗与今朝的战乱动荡都需要有人担责。世族们开始了忆当年,当年凉王在长安的时候,如何带着一群羽林军、虎贲卫跑到参与更化改制的文臣家里杀人。然后一切便让他们熟悉起来了,此时的史书必须站出来一个有见识的世家子说,魏国就要完蛋了。
  随后,执笔者总结责任如下。先帝在储位安排上有所失职,不欲遵祖法,致使国力虚耗。武威太后,听信奸佞,对先帝易储怨念非常,撺使凉王叛变。凉王与宗室,志大才疏,擅杀朝臣,所有的政事都要干预,实在是不识大体。自然,还有杜真、上官弘这种祸国佞臣,致使国家分裂,民生凋敝。
  最后他们捧出了最值得讴歌的领导人,世族门阀固化的奠基人,更化改制的支持者——今上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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