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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 第33节

  蕤蕤先掀了那沉重的门帘,晨来出去,看见姑姑的车还停在那里,哗的一声叫出来,马上跟蕤蕤摆摆手说我先走了,赶忙朝那破吉普车跑去。蒲珍正在接电话,等晨来上了车,看到走过来的蕤蕤,挂断了电话,不动声色地打量。蕤蕤过来打招呼,也跟着叫声姑姑,说好久不见了。蒲珍看了晨来一眼,点头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姑姑再见。”蕤蕤乖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车子离开。
  蒲珍的老吉普车“轰”的一下冲出去,迎面驶来的一辆缓慢行驶的漂亮小跑车似乎是被这气势惊到,往旁边飘了一点,开得更慢了。晨来也被姑姑这一下惊得胆颤,回头看看那车,说:“姑姑您能不能慢点儿!您老这样要出事的!”
  那辆小跑车很快停了下来。晨来看蕤蕤走了过去,朝车子里的人一笑,又抬眼往这边瞟过来……她转过脸去看了姑姑,说:“我说真的,姑姑。这地儿应该慢行,上回我在这儿就差点儿撞上一开得特别快的车,要不是我赶时间,我准把他们骂到长记性。别说有限速的地儿了,您上高速也别一气儿起速度……几十岁人了,仗着是老司机随时随地飙车,出事不得了的。”
  “嘿!可算给你逮着把柄了。等等再教训我……刚那是遇家的老二?没错儿吧?”蒲珍问。
  “对。他出来拿东西的。”晨来看姑姑斜了自己一眼,马上说。说完心里打了个顿,想着萝萝不过毕业工作没多久吧,刚刚那辆车子不会是她的吧?那是跟谁在一起?
  “开车的是个女的。”蒲珍像是看穿了晨来的心思。前方红灯,她停了车,降下车窗来。冷风一吹,她的长卷发飘起了几丝,拂到晨来脸上。
  “说是妹妹来送夜宵。”晨来转过脸去看了姑姑的侧脸,那高挺的鼻梁、线条优美的下巴和嘴唇……尤其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晨来心尖儿一痒,扑过去搂着蒲珍狠亲了一口。
  “少肉麻。”蒲珍推开晨来。
  晨来发现旁边车子里的司机在朝这边看,坐正了,说:“就是觉得,好多时候,多亏了有姑姑在。”
  蒲珍发动车子,慢吞吞地说:“遇家的老二跟你是同班同学,现在是同事,不来往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们家的事儿,你也没必要太上心了。太上心,人家说不定怪你多事。万一让人误以为还想着做什么精神上的未亡人,那可糟了。不必要的联系,大可以停止了。”
  她话说得很慢,晨来一字字入耳,只觉得额头上一层层出汗。
  “怎么会呢。我可没这么想……刚才是有点儿好奇。”晨来说着,缩了下肩膀。冷风吹久了,关节像是会结冰。“您之前想跟我聊什么来着?”
  蒲珍像是听进去了晨来的话,车子开得慢下来,说起话来也像是调慢了速度,说:“家里接了医院来的电话时间不长,小四也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不是让他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吗?他是来告诉我,那个丁一樵被抓了。这就是下午的事儿。算算时间,跟你爸有下落,前后差不了多久。这么巧合,也不能怪我敏感,对吧?好像你不找你爸,丁一樵就得在水下沉着浮不出水来似的。”蒲珍说着,也不看晨来,就手指敲敲方向盘。
  晨来只是听。
  “小四说人是刚抓进去,还在审,具体都涉及了什么罪名,这会儿密不透风,问不出来。他多探听了一下,反倒被盯着问为什么对这案子这么有兴趣。他说现时不能再追问下去,并不是怕自己惹事,是有点担心这里头水深,牵连进去的话对咱们没有好处。早些日子有消息是有人要动丁一樵,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布的局……如果是,那我觉得,心机虽然不能算很深——毕竟只要背景够深,心机不深也能补足——可是下手也是挺狠的。丁一樵也不是没有点儿根底,到这会儿没人出手捞他,凶多吉少了。”
  “也不一定。”晨来说。
  “你真这么觉得?”蒲珍这才看了晨来一眼。“他这身份,说是白手套可能也抬举了,就算真是,出了毛病,人换一副就是了。如果不是有其他利益冲突,没必要为了他跟这位做对。”
  晨来想想,没有接话。
  蒲珍把车子停下来,看了晨来,说:“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这咱们不是下午都聊到了吗?”晨来避重就轻。
  “那你下午出去这一趟,就带了你爸回来,没什么要说的?”蒲珍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抬手给晨来撩了下发梢儿。她的指尖触到晨来的耳垂,马上察觉晨来是出了汗,眉就抬了抬。“你知不知道你一紧张就一个劲儿出汗?”
  晨来抬手抹了把额头,说:“我要是知道点儿什么,到眼下也基本上全靠猜。您知道我,不是对病症十拿九稳,我不好开处方。”
  “那照你猜,你爸这回能不能过关?”蒲珍问。
  “要说我爸参与丁一樵的事儿很深,我不太信。真是那样的,人家不会漏了他。他做的那些,都是钻法律空子打擦边球的。你可以说他很没品很无赖,可够不上判刑的。除非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可又不像。人家恨他,有的是办法整他,没必要给他送进去。放在外面,让他难受的招儿多了去了,何必呢。”晨来说。
  蒲珍听得有点儿出神,到了儿笑了笑,说:“我怎么觉得,你这处方开得挺对路的。”
  “对不对,等等看。您甭担心我爸了。他这些年,这里磕碰那里磕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该吸取教训,需要改变点儿什么。这一次,我也不抱希望。我就盼着我妈、您,别受牵累。”
  “呸,我才不担心他。我跟你想得一样。比起你妈妈,我更怕你为了他,做什么不值当的事儿。至于你妈妈,”蒲珍气哼哼的。“她呀,我有句‘活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先进去,我回去看一眼。等会儿有一家意大利人,三代十八口,要来住俩礼拜。我看时间差不多该到了……等会儿我再来。”
  “哟,这可是一笔大生意。”晨来笑出来。姑姑把她的那所院落,劈了前院儿出来做民宿。位置好,生意就挺不错的。“要不要我帮忙?”
  “你还是先回去看你那不省心的爹吧。也没什么,本来就可以自主入住。我看他们人多么,回去照应下。一会儿就得。”蒲珍说。
  晨来开了车门,跟姑姑挥挥手。“那我给您留门。晚上咱俩一床睡。”
  “那你藏好了你的小心事,留神晚上说梦话,不想跟我说的都说出来。”蒲珍笑着,开车走了。
  晨来舒了口气,心说姑姑看起来极爽朗洒脱,心思却极细密。但看出些什么来,自己不愿意说,她也不逼问了。
  晨来推开大门走进去,回手照旧掩好。
  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将刚刚姑姑说的话又回忆了一遍。将丁一樵送进去的,十有八九是罗焰火。但看起来,原本并不该是今天……她心沉了沉,走出过间,穿过院落,一道一道门踏过去,看到上房昏暗的灯光时,忽然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催着她加快脚步进了房门,见母亲斜躺在沙发上打盹儿,没惊动她,轻手轻脚进了父母的卧室,刚刚好听到父亲一声沉重的呻吟,脚步顿了顿。
  “来来?给我杯水。”蒲玺说。
  晨来看到父亲额头上大颗的汗珠,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
  “病人还是更重要,是吧?”蒲玺喝了两口水,才说。
  “爸,”晨来坐在父亲对面,“之前博时撤拍的那幅画,是不是丁一樵幕后运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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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3
  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八)
  尼卡2021-03-04
  蒲玺不语。
  晨来看着他手握住杯子,既没抖、也没颤,只是将肿得似乎更高了、刚才还因为喝水疼得不住咧开的嘴唇抿了起来,又一副预备闭眼装憨的样子,不由得心头火起。她不打算惊动外面的母亲,也不想闹得邻居们深更半夜不得安宁,于是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
  蒲玺仍是不语,干脆闭上了眼睛。
  晨来一把夺过杯子,扔在一边。
  她擦去手背上的水滴,“爸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跟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了?他的事你知道多少?丁一樵这回逃不脱的。他咬你出来呢?我的能力就只够到今天这个地步,再多是没有的,而且我也不愿意。你要是参与了,别怪我说一句该。”
  “他能咬我什么呀?”蒲玺突然睁开了眼。
  “你说呢?”晨来跟父亲对视。父女俩像是仇人一样,谁都不退让。“你到底参与了没有、参与多少,自己没数儿?”
  “要这么说,那他真咬不着我。那姓蔡的收藏家是上了当,就是丁一樵设局做的,这没错儿。那可是几年前了,当时我都不认识丁一樵,怎么参与?这是诈骗,我不知道利害?他要咬我,这是诬陷。”
  “没撒谎?”
  “那画有三十年了。我再没见着实物。是你告诉我博时撤拍、什么人中风还是怎么着,我回头找新闻细看图片,才知道这幅画儿又浮出来了。可是,这玩意儿我没见着实物,也不能完全确定它就千真万确出自我的手——万一这些年有人复制了呢?假上造假,也不是不可能。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丁一樵干的。那阵子他就揪着我一把欠条儿让还赌债,我躲来躲去是为了这。谁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晨来忽然感觉到肩膀有点疼,想必是在姑姑车上被冷风吹得久了。
  她没心思活动一下僵硬疼痛的关节,沉默着,看着父亲,眉眼像是冻住了。
  “他究竟怎么做的?”
  “还不是那几年流行的套路?说起来简单。丁一樵得到那幅画之后,就安排人装作藏家,编个好故事,转着圈儿带画上鉴宝节目,制造热度,又找权威专家出鉴定意见——你觉得我把幅扇面儿从民国的说成晚清的就是缺德了,有些人可敢拿了钱闭着眼,把假的说成真的。你以为隔着玻璃罩子、摸都没摸看都没看清就空口鉴定价值上亿的青铜器,是假新闻?不是,那他妈的就是真事儿!都是丧良心的干出来的。我是无赖,那些人是他妈的什么?有头有脸人模狗样的,还不是骗,都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东西……”
  “好的不比,比烂的。你看看秦叔叔。”晨来说。
  “他那……三脚猫工夫。”蒲玺撇了下嘴。
  晨来不出声,蒲玺悻悻的。
  “好,不扯别人,就说这事儿……那幅画上电视节目的时候真我不知道,网络这东西我也玩儿不太溜,就顶多上上那两个书画网站,看看那些网络拍卖都有什么东西。我看人发了帖子说这幅画,吓了一跳,才去找节目看。越看越觉得要坏菜……你要说我公开讲,我不敢。再说到那年,算起来也是快三十年没见的画,我说那是我作的,人信不信不说,老脸不要了也行,能惹什么回来,猜不到!我偷摸写了文章,上网发帖子,提示下那幅画不对……谁知道他妈的怎么回事,帖子发出去就没了、发出去就没了,后来干脆发都发不了,账号都没了……我多费劲戳那么几个字出来?老这么着我也受不了。再后来这画就一直没信儿,我也就先放下了。有时候我也瞎想,觉得也许就是人炒作一下,一买一卖来个大价钱,洗洗钱,也不是不可能……丁一樵干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为这个折进去,早晚的。”蒲玺说着,被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嗽,震得身上伤处疼得厉害极了,额头上的汗就一个劲儿往下滚。
  晨来递了条毛巾过去,蒲玺一把抓过来,在脸上按了两下,攥在手里。
  晨来抽回毛巾来,换了一条递过去。
  蒲玺闭着眼。
  晨来看他两只手又扣在了肚皮上,食指相绕转起圈圈来,明白他心里也是纷乱……“怎么就那么糊涂呢?以前看着不对劲儿,还知道跑。”
  “那也得跑得及!”蒲玺食指尖儿抵在一起,顿了顿,忍着疼爬起来。晨来看他庞大的身躯左右晃了晃,费劲地稳住,靠在床头上,喘了会儿粗气,像是实在觉得这股气理不顺,一定要讲出来。“……我上丁一樵的当是活该。这我自个儿犯贱……你也甭说了。你瞧不起你老爹不是一天两天。是,要不是喝醉了,我也不能说漏了嘴,说他妈的自己干过这种事儿,被他抓住了把柄。”
  “醒了酒不会不认吗?你自己说的几十年都没再见过那幅画实物。谁能证明你不是酒后胡说?”
  蒲玺瞪着晨来,“你可真聪明!”
  晨来想想也是,险些给自己气乐了。她叹口气。父亲这一生在酒上栽的跟头,数都数不过来……可是闻到酒香、看到酒瓶子,那就什么都忘了。
  丁一樵能抓住他把柄,其实是完全摸透了他的弱点。
  晨来觉得肩膀疼得更厉害了,这一回,她抬手揉了揉。
  “……丁一樵这个小子太会说话了。刚开始认得的时候,他就是哄着我给他在什么雅集上开开讲座、哄哄那些狗屁不通人傻钱多的亿万富豪,给他们买的那些十件里头可能没一件真的字画出个鉴定意见。后来就下了道了……打牌,赌钱,欠了他不少钱,老觉得没事儿,交情嘛,我以为多少有点儿,嗯,都给我记着,一笔没少。他妈的,这还不算……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我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幅画就是我当年作的,可以抵赖。可是我作过这回事儿是真的。我怯。丁一樵这王八蛋手里有视频有录音,我否认不了。他拿这威胁我,让我给他再作两幅画就赌债一笔勾销,这事儿永不再提……我不答应,我知道只要做了,绝不会是最后一回。他又说会害你。我还是没答应。后来再怎么着,你都知道了。”
  蒲玺靠在床头的身躯,说完这句话,像是完全松弛下来了。
  晨来闻着父亲身上混合着药味的浑浊的气息,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呀?当时为什么要作假?”她问。
  蒲玺瞪着眼,盯了黑暗处的一点,好久,才说:“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要干这个?跟十年前似的,赌钱输了?”
  “当然不是!”蒲玺说。
  “那是什么?”晨来追问。
  蒲玺晃了下身子,不出声。
  “爸爸。”晨来叫他。
  蒲玺转了下眼珠子,瞅了她。
  晨来好久没有郑重其事叫过他了,这一声听起来有点陌生。
  “以后别再干了行吗?”晨来看着父亲。“戒酒,戒赌,安安生生过几年好日子。要是逃不过去……”
  “我没打算逃。”蒲玺说。
  晨来不语。
  “我从不愿意给丁一樵假画开始就准备好了。现在一想,博时那边准是从出了问题就开始着手查了。丁一樵也准是得了信儿,那边要办他,预备着跑路。他不甘心,捏着我把柄从我这儿榨不出东西来,简直是亏了。这小子……我落他手里好几天,我搞别的不行,搞一幅张大千出来给他,也不至于被打成这猪头样儿吧?我当年是有难处,不是为了害人……”蒲玺又咳嗽了两声。“我是没想到你走罗焰火的门路救我。”
  晨来看着父亲。
  蒲玺转开目光,说:“你这么傻,幸亏没入这行。”
  晨来咬了下牙根。
  “他许是知道我跟那幅画的联系。要是知道,还放了我,不知道怎么考虑的……”
  “他那里有一幅赵孟頫的山水画。”晨来说。
  蒲玺那破篮球似的脑袋上,肿得老高的眼睛像挂了俩核桃,眼见着像是要掉下来。“竟然落到他手上了……十年前我交了出去,石沉大海。”
  “我没问来龙去脉。这一前一后两幅画,如果知道原作是太爷和爷爷经过手的,从画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就算是不知道详情,联系到你身上简直太容易了。至于你参没参与丁一樵的诈骗……幸好。你要是参与了,恐怕今儿晚上你肯定是不会在家里的了。”晨来语气越来越淡。
  “他要原作?”蒲玺问。
  晨来看了父亲。破篮球上的核桃在微微颤动。
  “是。而且看样子志在必得。但是我告诉他了,画不在蒲家。”
  蒲玺看着晨来,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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