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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对,是这个名字,我觉得,其实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林长民道。
  林徽因眨眨眼睛:“有这个可能么?”
  “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背后的原因,但我可以断定的是,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父亲向来在赞扬晚辈的用词上毫不吝惜,但用“非等闲之辈”来形容一个人还是头一次。
  “绝非等闲之辈……”林徽因默默念着这句话,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最后居然定格在刚认识的这张英气勃勃的脸上。
  ……
  陈子锟可是直鲁豫巡阅副使吴佩孚手下爱将,而老吴则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亲自推荐赴美留学的人才回到北京,哪能掩得住别人的耳目,虽然陈子锟还没到陆军部去报到,登门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了。
  粪王于德顺是头一个,进门就抱怨陈子锟回来没通知到他,陈子锟答应和他大喝一场才罢休,喜滋滋的去了,然后齐天武馆的闫志勇也来了,他倒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说是奉了师傅的意思前来给陈大侠请安,改天有空的话,还请赏脸一起吃个便饭。
  京城那些个车厂的老板也纷纷来递帖子,攀关系套近乎,北京四九城的这些混混,有都慕名前来拜访,好像能沾上陈子锟的边就能捞到多少好处似的。
  陈子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给自己面子,那不得接着,再说了,指不定哪天就能用到这些关系。
  旧历年来临前这些日子,他过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生活,白天在新月社里和一帮文邹邹的文艺青年编演新剧谈文学谈莎翁和萧伯纳,晚上和京城黑白两道的好汉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吹牛逼练拳脚,几天下来,陈子锟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分裂了。
  唯有和林徽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心神安宁,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林徽因骨子里有些和林文静相似的东西,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第六十一章 过年
  1923年的除夕到了,旧历年期间,不论是官府还是商铺统统关门歇业,大家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新月社的活动也暂时中止,休息半个月,等到正月十五后才开张。
  除夕下午,车厂提前收车下班,按照老规矩,今天车厂不收份子钱,拉多少都是车夫自己的,相当于给大伙儿发了过年的红包了,车夫们欢欢喜喜回家过年,陈子锟也跟着宝庆、杏儿到柳树胡同大杂院去过年。
  虽说宝庆两口子掌管着这么大一个车厂,账上起码有大几千块现洋,可他们却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因为这家业是陈子锟的,而且还有熊希龄的股份在里面,两口子只是代为掌管,他们连新宅子都没买,依然住在大杂院里。
  如今大杂院里的邻居已经不多了,先是嫣红娘俩离去,然后是薛大叔去世,后来又搬走了几乎邻居,现在只剩下宝庆一家,杏儿一家,还有赵大海一家了。
  冬日的大杂院,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破败的大门口贴着崭新的对联,每个角落都被勤快的主妇们打扫的干干净净,宝庆家的灶台热气腾腾,锅里烧着开水,杏儿一边拉风箱一边递柴火,杏儿娘和宝庆的娘忙着下饺子,猪肉韭菜馅的饺子可香着呢。
  赵大海家的锅屋里,大海媳妇忙着切菜,大海娘炒菜,王大妈端菜,忙的不亦乐乎。
  男人们在堂屋里坐着说话,大杂院只剩下三家人,这三家人平日里来往多多,比一家人还亲,现在薛大叔走了,陈三皮又不上台面,家里能主事的长辈就只剩下赵大叔了。
  赵大叔坐在首席,然后是陈子锟、宝庆、陈三皮,陈果儿,陈三皮有自知之明,只坐在末席,赵大海的儿子赵子铭今年十岁了,上初小三年级,也算半个男人了,自己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爷爷旁边。
  想到已经故去的薛巡长,还有远在他乡的李耀廷、不知所踪的赵大海,大家都是一阵唏嘘,自从赵大海出事以后,赵大叔的头发就全白了,这大过年的,儿子在外面音讯全无,心情总归好不到哪里去,桌上摆着八个冷菜,一壶酒,他光喝酒不吃菜,喝一口酒叹一口气:“大海这孩子,也不来封信。”
  陈子锟劝道:“赵大叔,您别担心,大海哥朋友多,走哪儿都吃不了亏。”
  陈三皮附和道:“对对对,一个好汉三个帮,大海指不定在哪儿发财呢,兴许又给老哥您娶了一房儿媳妇呢。”
  “爹,你乱说什么呢!”果儿把筷子一放,眉毛拧在一起,他现在是国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有资格和大人们坐在一起。
  “是是是,爹胡说八道,爹该掌嘴。”陈三皮轻轻朝自己脸上扇了几下,继续嬉皮笑脸。
  赵大叔笑笑,招呼大家道:“扫兴了,扫兴了,今天过年,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来,喝酒。”
  大家共同饮了一杯,开始讨论车厂的生意和宝庆的婚事,过了年,三年守孝期就满了,宝庆和杏儿的婚期也该定日子了。
  这边正聊着,厨房里的热菜走马灯一般端了上来,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热腾腾的饺子,陈子锟招呼道:“那啥,你们也来吃啊。”
  “我们吃过了。”杏儿一甩大辫子,又进锅屋去了,按照祖辈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席面的。
  酒过三巡,天已经黑了下来,外面开始有人放炮,赵子铭顿时跳着脚要去放炮玩,果儿也跟着响应,陈子锟起身道:“走,放炮去。”
  以前过年,都是赵大海领着孩子们放炮,今年赵大海不在家,炮仗是大海媳妇给买的,只有可怜巴巴一串小鞭,挂在树梢上如同死蛇,点着了噼里啪啦一炸就算完了,一点也不过瘾。
  “你真笨,应该拆散了零着放,那才有意思。”果儿虽然十八岁了,但心性上还是个孩子,见鞭炮一下就放完了,忍不住责备起赵子铭来。
  赵子铭年纪小不懂事,顿时哭丧着脸要找娘要钱买炮仗去。却被陈叔叔拦住。
  “想要炮仗啊,咱有!”
  满满一洋车的炮仗从屋里拉了出来,不光有鞭炮和二踢脚,还有西洋礼花,这都是陈子锟掏钱买的,果儿和赵子铭一看,眼睛都亮了。
  于是遍开开心心放起炮来,两人手拿点燃的香烟,放的不亦乐乎,大杂院门口的枯树下,红色的纸屑铺了厚厚一层,鞭炮声把四邻全都压了下去。
  西洋礼花更是好看,灿烂的烟花在空中化成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一片,宛若天女散花,整个胡同的人都出来看西洋景,一张张面孔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大杂院门口也站满了人,大海媳妇喃喃自语道:“我的天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陈三皮接话道:“这种洋人炮仗,一根就得一个大洋,大锟子这一会儿起码放了二十块钱的。”
  “妈呀,真能糟蹋钱。”大伙儿都乍舌不已,不过心里却挺舒坦的,能糟蹋钱也是个本事,说明人家大锟子有出息了。
  忽然陈子锟看到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逝,便推说上茅房走开了,绕了一圈终于又找到那个人,跟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大海哥,回来咋不进家?”陈子锟问道。
  那人正是赵大海,在外面逃亡了一段时间,他人变瘦了,胡子拉茬的,身上也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更加闪亮。
  “我来过几次,胡同里总有鬼鬼祟祟的人盯着,所以就没给家里添乱,今天过年,我寻思那些人该走了吧,哪知道还在,真他妈的敬业,对了,有烟么?”
  陈子锟干脆将一盒大前门都递了过去,赵大海点了一支美滋滋的抽了起来:“唉,过年了,真想家啊。”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这样在外面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陈子锟道。
  “没办法,我看一眼就得走,组织上还有任务。”赵大海吸着烟,望着胡同里点炮的儿子,满眼都是不舍与怜爱。
  “大海哥,你是什么组织的人?”陈子锟问道。
  赵大海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是共产党员。”
  ……
  赵大海终于还是没有回家,因为警察厅和宪兵队的人一直在柳树胡同盯着,他只是隔得远远的深情的望了家人一眼,就消失在夜幕中。
  陈子锟把赵大海曾经来过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一家人,赵大叔气的老泪纵横:“这是要造反啊,前清那阵子,菜市口杀的革命党还少啊,大海这个不孝的小子,我没这个儿子!”
  大海媳妇哭天抹地,大海娘更是嚎啕大哭,仿佛儿子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赵子铭歪着小脑袋,不解的望着大人们,拉着陈子锟的衣角问:“我爹干啥坏事了,不敢回家?”
  陈子锟抚摸着赵子铭的脑袋说:“你爹没干坏事,他只是凭良心做了该做的事情。”
  ……
  大年初一,陈子锟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叫醒。
  “老板,上海来的电报。”是单身汉王栋梁在院子里叫唤,昨天晚上陈子锟从大杂院回来后,见王栋梁一个人在厢房里坐在炉子边喝闷酒,便陪着他喝完了一坛酒,自己还晕着呢,王栋梁早就起床劈柴烧水打扫院子了,看来这小子酒量相当不错。
  陈子锟急忙披衣起来,签收了这封电报,电报是鉴冰从上海拍来的,上面只有一行字:新年快乐,速汇款。
  一阵头大,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兜里,空荡荡的,昨天晚上他把身上全部的钱都给赵大海了,现在身无分文。
  自从鉴冰跟了他之后,陈子锟才算知道,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会花钱的女人,用鉴冰的话说,她的衣柜里永远缺一套行头,在上海当花魁的时候就置办了上百件锦绣绸缎衣服,远赴美国之后,这些衣服都不要了,又买了许多时髦的洋服,现在那些洋服过季了,不流行了,又遇到旧历新年,不得重新买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行头。
  虽说鉴冰在上海有李耀廷照顾,但那总归是小叔子,不能样样都指望人家啊,陈子锟只好去找宝庆要钱,宝庆二话不说,当即从柜里提了二百块现大洋出来,还问他:“够不够?”
  陈子锟苦笑着摇摇头,按照鉴冰花钱的速度,二百块只够她两个星期的开销。
  这下宝庆傻眼了,心说大锟子你找的这是啥媳妇啊,简直就是天火,败家星啊,二百块大洋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到你这儿居然过不了一个月。
  这也没办法,旧历年期间,中国银行休息,存款提不出来,就是想汇款也要到东交民巷的外国银行去办理。
  无奈,陈子锟只好拿着这二百块钱去了东交民巷的汇丰银行,办完事出来,见对面日本正金银行里出来两个人,男的矮墩墩的,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女的个头高挑,貂裘满身气度不凡,两人钻进汽车呼啸而去,陈子锟不禁愕然,那女的怎么这么像姚依蕾。
  第六十二章 庶务科小中尉
  汽车绝尘而去,陈子锟怅然若失,四年过去了,刁蛮任性而又不失纯真可爱的姚依蕾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可今天突然见到一个如此相似的女子,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未忘却那段记忆。
  又过了几日,大年初七,春节假期结束,政府各部门开张办公,陈子锟的假期虽然还剩余几天,但他已经厌倦了这种闲散生活,索性销假去陆军部报到了。
  陆军部仍在铁狮子胡同,就是陈子锟曾经带兵扫荡过的那个地方,不过时过境迁,徐树铮等一帮皖系干将早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执掌陆军部大权的是北洋元老张绍曾,这位张总长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当年曾经有过“士官三杰”的美誉,前清时期就当过统制,后来又加封侍郎衔的宣抚大臣,论资历,比吴佩孚老多了。
  按照正规程序,陈子锟来到总务厅报到,档案递交上去之后,接待军官立刻对他另眼相看,好烟好茶伺候着,过了一会儿,一个中校军官推门进来,向陈子锟敬礼道:“可是洛阳来的陈长官,张总长有请。”
  陈子锟随着这位中校来到张绍曾的办公室,张总长一袭笔挺的灰蓝色制服,金色的肩章上缀着三颗将星,见到陈子锟前来,竟然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热情的和陈子锟握手,嘘寒问暖一番后,又询问起陈子锟的留学情况,陈子锟侃侃而谈,张总长频频点头,对他大加勉励。
  “陆军部正需要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小陈,我看好你哦。”张绍曾微笑着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以这句话结束了接见。
  陆军总长都如此看重自己,陈子锟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回到总务厅,接待军官告诉他,档案已经移交到军衡司任官科了,军衔铨叙和具体工作安排不会那么快出来,让陈子锟明天再来。
  陈子锟便客气的告辞了,走出陆军部大院的时候,正遇到老熟人王庚,校友相见,分外亲切,聊了一会儿,约定下个周末到王庚家里小坐,陈子锟这才离去,当他离开后五分钟,一辆庞蒂克小轿车驶入了陆军部的大门。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陆军部,总务厅官员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负责铨叙的官员不在,军衔不能确定下来,就没法委任职务,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无奈,陈子锟又等了三天,终于得到消息,自己的军衔和职务有下文了,兴冲冲的赶到陆军部,摆在他面前的一纸文书,陆军第三师少尉军官陈子锟留学归国,按照陆军部第某某号文件,铨叙军衔为陆军步兵中尉,任命为陆军部总务厅庶务科三等科员。
  虽说陈子锟对军衔职务什么的虚名并不是太在乎,可是落差如此之大,一时间让他接受不了,好端端的上校怎么到了陆军部一下降了四级变成中尉了,还是什么庶务科三等科员,那不就是打杂的么?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陈子锟立刻找到军衡司要说法,对方显然早有准备,捧出大堆的文件,慢条斯理的和他讲起道理,原来陈子锟除了一张西点的“肄业证书”之外,拿不出任何文凭,陆军部授予他中尉军衔,已经是破格照顾了,而此前吴佩孚给他的上校衔并未经过陆军部的铨叙,所以只能算临时军衔,做不得数。
  陈子锟哑口无言,人家把条条框框都摆出来了,一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样子,自己总不能腆着脸说我是吴佩孚的心腹,你们这样给我小鞋穿就是不给吴大帅面子,他相信对方肯定知道自己的来头,说不定这样对待自己就是想给吴佩孚一点颜色看呢,官场险恶,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若是换做四年前,自己兴许当场发飙,但是现在,他唯有一笑而已。
  “你还有什么疑问么?陈科员。”军衡司任官科的上校科长心平气和的问道。
  “没有,谢谢长官。”陈子锟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上校科长脸上浮起笑意,慢吞吞的走了出去,来到楼上挂着次长室牌子的办公室里,一张大白脸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肩膀上三颗将星闪耀。
  “金次长,办好了。”科长毕恭毕敬道。
  “哦,他有没有发牢骚?”大白脸问道。
  “没有,他问清楚原委之后,什么都没说。”科长答道。
  “很好,你下去吧,改天到家里打牌,尝尝我新买的普洱。”金次长心情似乎不错。
  ……
  陈子锟正式到陆军部上任了,北洋政府陆军部俗称“发饷部”,意思就是除了发饷之外管不了多少事,各省的督军都是各行其是,谁也不鸟陆军部。
  部里设总务厅、军衡、军务、军械、军医等八大司,养了一大票闲人,而陈子锟所在的总务厅庶务科就是专门给这些人跑腿服务的。
  庶务科的科长是个长着酒糟鼻子的胖中校,姓白,他分派给陈子锟一个艰巨的任务,庶务科下属的茶房归他管理了。
  陆军部以前是和敬公主府,在原先厨房的位置设了一个低压锅炉,冬天暖气,平时的茶水都由茶房供应,茶房一共有两个锅炉工轮换着烧火,一个仆役负责端茶送水,这就是陈子锟的全部手下。
  二月底三月初的季节,北京依然是天寒地冻,少不得暖气供应,哪怕温度比平日低上那么一丁点,老爷们都要嗷嗷叫冷,每天的开水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老爷们闲的没事干就要泡茶品茶,万一茶兴上来,水还没开,那庶务科就要挨骂了。
  按说这个活儿不算多复杂,可是架不住衙门里人事关系复杂,就连烧锅炉的这俩工人也是谱儿大的不得了,听说二位爷都是当初前清时候在练兵处干过的工人,可谓两朝元老,别说陈子锟了,就连庶务科长都指挥不动他们,那个仆役听说也很有来头,是某科长的小舅子的表叔之类亲戚。
  陈子锟上任第一天,先都锅炉房视察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无所事事,半小时后,总务厅长怒气冲冲的过来训斥道:“暖气怎么不热了,还不去看看。”
  白科长赶紧指示陈子锟去锅炉房查看,等他赶到地方一看,茶房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工人不知去向,锅炉压力表显示压力降低,怪不得暖气都不热了。
  等了一会,工人老马优哉游哉的过来了,嘴里还哼着西皮二黄,陈子锟质问道:“你不在这儿烧锅炉,跑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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