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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岑非鱼不敢低头,因为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白马的后背——他的背影跟年少时的赵桢太像了,扪心自问,岑非鱼曾数次产生过怀疑。他尴尬地笑道:“记得。可当时你说你的父母都是羯人。”
  白马斩钉截铁道:“我母亲叫阿纳希塔,是祆教圣女,我想你若认识乞羿伽,必然也认识她。我父名唤柘析曷朱,他总是披散着头发,满脸胡须,我从小就没见过汉人,以为他也是羯人。”
  岑非鱼提不出别的疑问了,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玉符呢?”
  白马原想用在曹祭酒家捡到的那块玉符拿来诓骗他们,却发现岑非鱼就是曹三爵,当初那块玉符就是他的,这个谎便没法编圆了。何况说一个谎话,必然要用数十甚至数百个谎言去圆,白马不愿撒谎。
  他满心无奈,道:“我在云山边集上遇到人贩子,被迷晕了,醒来后已经到了洛阳城外,身上的财物全被拿走了。玉符我藏在腰带里,没了,只有靴子没被翻过。”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青山楼的后院,方才那两名看门的守卫,正淋着雨被一名撑伞的掌事训斥。
  “白马,我愿意信你,可你空口无凭,我实在不能信你。”岑非鱼带白马下马,把缰绳扔到那名掌事手中,让他帮自己把马带下去。他伸出手,似乎想揽着白马的肩膀同他一起走,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又收了回来,“赵家被诛九族,在世上留着的唯一的血脉,就是大哥的儿子了。此事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白马牵起岑非鱼的手,对方犟了两下,没挣脱他,便由着他牵着上二楼进了房。
  白马转身关门,远远望见后院里走出来一行人,他们簇拥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那少年的身量和背影,似乎是檀青。
  他们要把檀青带到什么地方去?白马一时间想不明白,索性先不管了。
  他递给岑非鱼一条干面巾,岑非鱼狗似的抖抖脑袋,没要。
  白马自己擦着头发,说:“你父亲知道我。”
  岑非鱼一怔:“什么?”
  白马拿出一块玉符,递给岑非鱼,道:“那天夜里,你们家的墙塌了,我捡到了这个。现物归原主,曹三爵,你的名字很有趣。”
  岑非鱼地接过玉符,这是他的玉符,是他从赵桢手里接过来,再亲手送给曹跃渊的东西,他一看便知真伪:“母亲生我时难产,父亲太紧张,原本答应她戒酒,那时偷偷喝了一些,结果母亲顺利产下我,发现他却醉倒在门外,母亲问他孩子叫什么,我父亲比出三根手指,道:三爵,我只喝了三爵。”
  岑非鱼看着玉符,能够受到父亲的英魂正在天上看着自己,他让自己相信白马就是大哥的骨血,可是这要如何证实呢?他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他还……跟白马相爱了,这可怎么办?
  白马笑了笑,又取出匕首,递给岑非鱼,道:“这是乞羿伽临终前给我的,里面有一个暗格。”他说着,凑到岑非鱼面前,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扣动了匕首上的机关,咔的一声,暗格弹了出来,“这张青纸,就是当时赵王交给乞羿伽的矫诏。字我看不懂,但印章可能有问题。”
  岑非鱼双手颤抖,好几次张了嘴,却都没有说话。
  白马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他知道岑非鱼信自己,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拿不出信物,没有信物便无法证实身份。
  他释然地笑了笑,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紧,柘析白马不蒙父荫而活,我只想为父平冤昭雪,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也不想你把我当作父亲的儿子,经历了今天的风波,我能肯定,你不是为这身份才喜欢我的。”
  “我得……”岑非鱼转身,准备走出厢房,却忘记推门,砰地一下撞在了门板上,他梦游似地打开房门,“我得好好想想,你让我……冷静冷静。”
  白马最后说了一句:“还有,我把这事告诉你,是不愿见你自责。曹三爵,没有人怪你,我知道父亲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别说了,你让我想想。你暂不要告诉别人。”岑非鱼说完这句话,神情恍惚地离开了。
  白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他觉得无比轻松自在,往床上一摊,痛快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听见有人敲门,便笑着说“请进”。
  来人是李青,他拿着一对弯刀,把刀放在桌上,继而看了看浑身湿透的白马,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地说道:“耶嗨!你和二爷都湿身了哦?”
  白马起身道了句“多谢”,眼中精光一闪,故意装出一副对周望舒的密谋了然于心的模样,问:“你们今晚行动,明日何时回来?”
  李青随口答道:“那不晓得,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是二爷的心上人,你自己问他不得?我问你哈,你和二爷那个过没有?听说他三十年都没那个过,哎,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哦。”
  “心上人?”白马只觉莫名其妙,李青说不知道,即是没有否认,这就意味着行动就在今晚,他随口胡诌了一句,“他那个时候特别快,也就一个呼吸的功夫吧,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青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跑走了。
  白马想起方才关门时看见的那一行人,他们要把檀青送走,想必是因为行动就在今夜,而且他们行动过后,应当不会再回青山楼了。
  白马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
  他先去后厨混了顿晚饭,再顺道偷偷摸进杂役们的房间,在方才被自己揍了一顿的那两个杂役枕头底下放了两锭银子,继而收拾好东西,换了一身劲装,趁夜溜到后院。
  白马爬上院墙外的大桃树,翻墙入内,见到院子里停着几辆送菜的牛车。他顺势往地上一倒,滚至车身下,抓住车底,偷偷潜伏了起来。
  片刻后,院中走入一群人。
  白马躲在牛车底下,只看得到他们的脚,他发现这群人俱穿着黑色长靴,衣摆上绣着银线,心道,果然,他们穿得是禁军的服饰,然而,禁军绝不会在此时此刻聚在青山楼,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一群假冒的禁军,他们将混入皇宫,在今夜诛杀谢瑛。
  现在禁军的统领是楚王,怪不得他临走前会对白马说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原是谢他留下了岑非鱼来帮忙。
  众人站定后,周望舒的声响便响了起来,他朗声说道:“为国除奸,只在今夜!诸位,周某在此代天下苍生、替诸多惨死于谢贼手下的冤魂,向你们道一声多谢!”
  周望舒的肩头停着一只大腹便便的信鸽,随着他一声令下,白鸽振开羽翅高飞,“禁军”们不言不语,随着周望舒话音落定,两只脚后跟用力一靠、拿手中的长戟在地上敲了数下,发出震人心魄的肃穆声响。
  信鸽冲入云霄,消失在半圆的明月中。
  夜风忽起,穿林过叶,将大桃树吹出一阵窸窣爆响。周望舒似有所觉,视线如剑芒朝白马的方向射来。
  正在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极淡的酒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岑非鱼拿着一个布包姗姗来迟。
  周望舒十分惊异,但他心中仍有怒气,便冷冷地说道:“你来做什么?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我只喝了三爵。”岑非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继而把手中的布包往牛车上一放,一屁股坐上车。他拍了拍车板,振得车板底下簌簌地掉着木渣子,害得白马差点打了个喷嚏。
  岑非鱼往车上一倒,耍起流氓,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哥哥了?儿郎们,出发了!”
  众人得令,鱼贯而出,片刻后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第61章 赌命
  暴雨在傍晚时就已止住,雨后的夕阳呈现出罕见的紫色,空中的阴云饱含水雾,于是天幕便被晕染成了一片近乎浅灰的颜色。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宫城的青石板路上满地残菊,屋檐上不时落下一串积水,湿冷的夜风带着被碾碎的花香。青衫的宫女们提着风灯,一个接一个地从廊下走过,为宫灯添上油脂和灯芯。宫灯逐一在昏暗夜色中苏醒,橘黄的火焰颤抖着抻了个懒腰。火光打在宫娥们的脸上,照得她们那搽了一层晶莹口脂的双唇格外鲜红饱满。
  宫女们来了又去,点点火光如落星,缀满洛阳宫。
  只可惜今晚夜雨疏风骤,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风汇聚于宫城中,仿佛催生了一个无形的旋涡,将无数人的命运卷入其中。灯火被风拖得极长,火苗妖娆而快速地摆动着,灯芯滋滋啦啦地响个不停。
  今夜的洛阳宫,注定不能安宁。
  青瓦朱墙间,一队队黑衣禁军穿行而过,赳赳武夫步伐沉稳,走过精心设计的巡防线路,严密地守护着肃穆的皇宫。
  禁军是皇城中唯一的武备,分为南北两支。南军作为常备军屯兵洛京城,北军作为机动卫队戍守洛阳宫。
  北军细分为羽林、虎贲、龙武、神策四支,其中唯有羽林卫常年待命殿前,负责巡防御驾所在,由五名统帅分别指挥,日夜分三班轮值,片刻不能懈怠。正因如此,羽林卫地位较其他禁军更高,无论冬夏俱穿一身黑色劲装,背后以银线绣雄鹰捕食图,以区别与普通禁军,从而彰显身份。
  鹰服钢刀,原本威风凛凛,只可惜此日天象古怪,午前闷热、午后暴雨,羽林卫们先是汗湿衣襟,继而被大雨淋透,从威武的黑鹰变成了落汤黑毛鸡,一身漂亮衣裳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殿中中郎李峯正好是午后换防轮值,带着一众羽林卫在暴雨中巡防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距他换防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李峯带队从宣室殿外走过,忽然一阵风起,一个筑在屋檐翘角上的燕子窝倏然被吹落,正正地砸在他脸上。
  “什么玩意儿?”李峯被碎开的鸟蛋糊了一脸,气闷地伸手抹掉黏糊的蛋液,一脚踢开嗷嗷叫着的小燕子。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湿衣服绷在身上极为难受,总是不自在地扯着衣襟。他见周围风平浪静,实在是受不了了,便与另一名殿中中郎商量好,提前换防离开,带兄弟们去备勤所更衣吃饭。
  李峯的队伍很快便回到了卫所。
  羽林卫换防的备勤所建在洛阳宫西侧城墙边,卫所仅用以临时休息,占地并不广。李峯回来时,只见屋檐下整整齐齐地蹲着一排羽林卫,众人抱着个敞口大海碗狼吞虎咽,隔着老远就能闻见肉香。
  年轻的武士见了李峯,忙站起来与他打招呼:“李大人快快进去,孟大哥请客吃夜宵,酱牛肉汤饼!”
  李峯点点头,并不与手下多说一句话。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卫所,直接从桌上提起茶壶,灌下一口尚有余温的姜茶,抹嘴大骂一句:“这他娘的鬼天气!”他说罢,从桌上端起一碗面,埋着头便开始狼吞虎咽。
  屋内原本坐着一堆闹哄哄的禁军,见李峯进屋,便都收敛起来,勾肩搭背地慢慢退了出去。
  桌边只剩两名殿中中郎,其一是埋头苦吃的李峯,另一人面目英俊,略带着些儒雅气质,正是新晋军官孟殊时。
  李峯吃完了汤饼,见孟殊时的那碗已经糊了,便毫不客气地把碗抢了过去,调笑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手上戴着个什么玩意儿?看了大半个晚上,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孟殊时今日排得是上午的班,并未被雨淋湿,只是被暑气闷得有些难受,面色微微泛白,胸口、后背都析出了细小晶莹的盐粒儿。他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将袖筒捋至手肘,露出左手手腕上一根绕了三圈的银丝发带。
  孟殊时垂着脑袋,愣愣地看手上的发带,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颓丧。
  “看来传言不虚,孟兄弟真是害了相思病啊。”孟殊时恋慕青山楼的倡优,禁军里不少人都知道,李峯一看便知他的心事,用手肘捅了捅他,玩笑似的说,“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兄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莫学别人风月惆怅。不如给哥哥说说,来之前去找那小羯奴打了几炮?”
  “非是你想得那样。”孟殊时眉峰微蹙,显是心有怒气,却因有所顾忌,不好发作。他深吸一口气,端正坐好,抬头望了望窗外没有星辰的漆黑夜空,“李大人若歇息够了,便开始吧,今夜的大戏须我两个先热场,咱们的时候到了。”
  李峯不答话,把碗一放,着人将卫所外的羽林卫都叫进来训话。
  与此同时,几个陌生面孔也走了进来。这几人模样普通,穿着寻常的禁军服饰,是负责皇宫外围巡防以及打杂的下等兵,进屋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
  下等兵为羽林卫打杂,原是平平无奇的事。但李峯的视线来回扫了一圈,敏锐地发现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当即生出戒心,厉声喝问:“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眉来眼去,是哪里来的?”
  “北、北营……”下等兵吓得愣在当场,像是不知如何回话。
  “七月招的新兵,没怎么来过宫里。”孟殊时见新兵老实,不禁替他们解围,“近来天气不好,我看兄弟们都辛苦了,便自掏腰包让北营的王师傅做了些夜宵,让他安排几个新兵帮忙送来。”
  李峯哈哈大笑:“我说怎么今日这宵夜的味道就是好上许多,原是让你荷包出血了!”然而,他笑过以后,话锋忽转,“但我看这几人确实神色慌张,只怕是心怀鬼胎。”
  孟殊时心中只觉好笑,心道这李峯心思虽多,人却并不算聪明。他明明知道,这出戏是董晗安排孟殊时唱的,且方才已经有人向他说过这顿夜宵是孟殊时请客,此时还要故意夸赞一番——对夜宵不知情,对送夜宵的人不知情,对今夜的这场“意外”全不知情,李峯故意要装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是想把自己从中摘出去。
  但事情总得有人来做。
  “李大人近日常在御前待命,甚少回营,不识得这几个新兵,我来问罢。”孟殊时不喜歪门邪道,全不把李峯这点伎俩放在眼里,便点了个名,“蔡林出列!你是队长,便由你亲自向李大人解释,为何你带的这支队伍如此上不了台面?”
  孟殊时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待手下人十分亲厚,几乎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众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蔡林应声出列,将佩刀放在桌上,而后走上前来,回道:“大人,兄弟几个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却太过蹊跷,我们不敢多说,又觉得不能不说。”
  孟殊时直截了当,道:“护卫洛阳宫,乃禁军职责所在。任何有关皇宫安危的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疑点,你们都不能放过。”
  蔡林点点头,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李峯和孟殊时面前三步处,压低声音与他们说了一句话。
  李峯听完,一拍桌子,怒道:“休得胡言!”
  蔡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谢太傅陈兵云龙门外,是我们兄弟几人亲眼所见!当时天色未黑,我们看的清清楚楚,只是不敢妄加猜测,更不知当不当说。”
  蔡琳求助似的望向孟殊时:“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呀!”
  孟殊时朝蔡琳点点头,继而伸手按在李峯肩头,语气温和,道:“李大人,眼下是非常时期,万事都须谨慎。”
  “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峯与孟殊时相视一眼,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心中作了一番挣扎,而后猛然站了起来,“眼见为实,咱们带他过去一看便知!”
  这话听着像是与孟殊时商量,实则话音未落,李峯便已抓起蔡林向外走去,并对他出言威吓:“栽赃顾命大臣,罪加一等,此事最好是真的。纵使是你们是眼花看错了,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孟殊时安排众人原地待命,只点了五人随行,跟在李峯与蔡林身后走向云龙门,准备一探究竟。
  两个殿中中郎一离开,备勤所里瞬间炸开了锅!
  禁军们年纪都不大,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要知道,太傅养了一群大戟武士作为私兵,本就不合规制,平日他只安排武士们戍守自家庭院,下至官员上至皇帝,都因他德高望重、有权有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可陈兵云龙门,那就等于封锁了洛阳宫与外界来往的一道重要关卡,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要谋反的征兆!
  羽林卫的小伙子们各个都觉得此事稀奇,抓着送菜的下等兵们问东问西。
  下等兵们好容易才“突出重围”,把饭碗带回屋后空地里的牛车旁洗洗刷刷。
  这地方还有数十名下等禁军,是负责拉车送菜进宫的同一队人。这一队人或坐或躺,完全没个正经禁军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可疑——他们当然可疑,因为这些人本就不是禁军,而是周望舒与岑非鱼带来的西贝货。
  从卫所内回来的人一面刷碗,一面向周、岑二人说明情况。
  周望舒听得仔细,岑非鱼却不甚在意,他独自躺在牛车上,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车板,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山歌。
  车底不断有木屑簌簌地落下,呛得白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众人听见可疑的声响,瞬间提起警觉,起身包围牛车,持戟指向车底,喝问:“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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