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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2)

  第30章 抢人
  崖涘不是那位懵懂的十六岁少年将军。
  他虽自小在九嶷山长大, 却因为修习道法,且是天地间孕育的灵胎儿,很早便清楚世间因果。
  那年进宫, 在年幼的小殿下身上见到了那条粗壮的因果线, 他便明白, 这一生,他都注定与这位小殿下结下莫大的因缘。
  殿下是男子。他知道。并且瞒下了师门。
  殿下与隋帝一直在暗中秘密筹划着对抗仙阁。他也知道。并且再次瞒下了师门。
  殿下偷溜出宫, 身份暴露,被歹人劫持,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都可以一一安排妥当, 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一切痕迹。
  大不了,所有罪责由他崖涘一人承担。
  可是殿下居然撞见了那个命带罗刹的小将军。罗刹入命, 煞气丛生。非一般凡俗众。
  船头那两人气息纠缠。以崖涘的先天灵眼, 可以看到一条粗壮的红色姻缘线绑在两人身上,鲜艳的如同火焰一般灼目。红线丝丝缕缕, 经纬交错纵横, 乃是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牵缠的爱侣。
  一道道红色丝线落入眼帘, 如同带着利刃白光,割地崖涘心口说不出的疼。
  他不得不,驻足在这里, 将自己隐没于芦苇丛中。
  咫尺之遥, 却如一道天堑鸿沟,斩断了他逆道而行的脚步。
  就这样吧!
  凝视湖面上那道挂着悦来客栈灯笼的画舫上, 那两个浑然不自觉仍在紧紧相拥互相斗气的两个人,崖涘淡然地在心里想着。
  修道之人, 与天争命。
  但这世上,除了命,还有一些东西,是怎样也争不过的。
  就连天命,都争不过世间痴情儿女纠缠的姻缘线。
  他崖涘何德何能,今日竟亲眼撞见了一对儿命中注定的鸳鸯。
  虽然这对鸳鸯眼下过于年幼,会因彼此的脾气气性儿而相互磋磨,但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崖涘甚至于冷静地,自嘲地想,不过是一段注定为他人作嫁衣的因果。
  他当初是于何地,在何时,起了妄念,要将这玉雪可爱的人儿栓在身边,令他心心念念只见得到自己一人?
  他甚至,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带这可爱的小人儿回到九嶷山,远离诸多尘世喧扰。在那山雾缭绕处,烹茶为乐。
  喁喁细语时,将小殿下笼在怀中,安然地轻抚那一头如瀑青丝。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他所曾设想的一切,于此时,于昭阳六年七夕的大明湖畔,悄然崩塌。
  如一盘尚未鏖战就已戛然而止的棋局,棋盘崩毁,黑子白子纷纷落了一地。
  脚下夏风习习,不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水鸟的清啼,伴随着水面上拂过荷叶与芦苇的透彻心扉的凉气。
  这道凉气,与他此刻整个人所感受到的忧伤一般,与众人违背,不合时宜。
  昭阳六年的七夕节,崖涘于众人欢闹繁华至深之处,感受到了一种孤独。
  这孤独如此悲凉。纵然是他多年前跪下在道祖面前立誓要皈依道门、斩断尘缘那一刻,他亦未曾感受到如此的孤立。
  孤立而茫然。
  他遥遥望着那两人,无声无息地,收拾碎了一地的九嶷山碎梦。
  直到船上的叶慕辰终于成功地将气虚体弱受了莫大惊吓的南广和气晕了过去,崖涘这才不动声色地解开结界,仿佛刚刚赶过来一般,执一柄雪白拂尘飘然而至。
  足尖一点,从脚下的芦苇荡开,落在画舫船头。
  此番多亏了小叶将军,有劳! 崖涘一落入船头,便朝叶慕辰淡淡地一拱手,开口寒暄道。
  叶慕辰立刻警觉地抬起头。
  他刚才与南广和斗气,事后无论怎样挽回都晚了,怀中南广和已经哭的晕了过去。
  鸦羽似的两排睫毛静静投在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儿上,说不出的脆弱,仿佛他手下稍微重一点,怀中的人儿就要立刻被捏碎了。
  脆弱的,让十六岁的镇国将军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即便如此,叶慕辰仍然对此刻自己居然让一个人欺身近前而毫无察觉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位九嶷山弟子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崖涘道长?叶慕辰危险地眯起眼。
  唔。崖涘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手执拂尘立在船头,一身白色道袍随风猎猎而动。
  此地不宜久留。小叶将军可将人交给我,然后自行返回府中。我会妥善处理,待此间事了后,送殿下回宫。
  叶慕辰一口气堵在胸腔,发作不得。只气的剑眉高挑,额头青筋微跳。
  论身份,国师大弟子自然不及镇国将军;但是论亲疏,这五年来崖涘与小殿下朝夕相伴,常伴那人身侧。
  况且外臣无诏不得随意进入禁宫,崖涘却没有这条规矩,他原本就随师住在宫内的翔翥殿。
  从眼下这情景来看,此刻让崖涘道人将殿下送回宫是最妥当的。
  可是叶慕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殿下受了惊吓,不愿意回宫。他扭过头,眼皮下垂,声音冷的像冰渣子。
  崖涘在内心微微叹了口气,法术掩盖下的面容常年被烟雾笼罩,外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渐渐地,忘了如何去笑,忘了如何去表达悲哀的神色。
  小叶将军,如今殿下之事,你既已知晓,便该明白此刻速速送殿下回宫,才不致让人起疑。
  他一句话,立刻勾起了叶慕辰心中滔天的醋意。
  殿下原为皇子,而不是公主。这件事情隋帝瞒的辛苦,殿下也瞒的辛苦,却不避着眼前这人。
  凭什么?!
  明明崖涘出身九嶷山,是仙阁的耳目,对帝国态度暧昧不明,是最不可信任之人!
  可是殿下偏偏那么相信他,对这厮诸般回护!
  不就是仗着国师大弟子的身份么,镇日围在殿下身边,妖言惑众,不知道给殿下灌了多少迷魂汤。
  叶慕辰现在简直后悔死当年小殿下来府中做客,戏言要将他讨去宫中作伴时,他为什么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平白叫这厮钻了空子。
  这厮镇日里一身白袍,面上烟笼雾绕,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何不学他师父那样,以真面目见人?
  就连当今大隋的国师大人,堂堂九嶷山山主,都不敢遮掩面目厮混于朝堂。
  为何偏偏这厮可以?
  由此可见,不光是此人身上有秘密,九嶷山选中这人陪伴殿下身边,都极其可疑。
  叶慕辰胸口起伏,双手死死抱住怀中的南广和 ,一双眼睛冷冰冰看着崖涘,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我说了,殿下他不愿意回宫!叶慕辰声音冷淡道。道长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此事叶某自会处置妥当,不劳道长挂念。
  崖涘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拂尘一掸,雪白麈尾如同一大蓬柔软的白色云烟散开,缓慢而轻柔地飘至南广和身侧。
  那一大蓬柔软云烟笼罩住南广和,将沉睡中的小殿下轻轻托起。
  南广和仍穿着那身不得体的暗绿色太监服,青丝披散,小脸儿雪白,两颊哭的红红的。即便在睡梦中也是双唇紧抿,眉头深蹙,前额一大片湿津津的冷汗。
  拂尘散开的那一大蓬柔软云烟轻柔地拂过南广和的额头,沉睡中的南广和似有所觉,眉头渐渐舒展开,神色也平和了许多。
  叶慕辰讶异低头,一时竟忘了与崖涘斗气,只忙着仔细观察怀中小人儿的变化。
  一时失察,就见南广和整个人如同被一圈看不见的力量包裹,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然后凭空脱离了叶慕辰的怀抱,平平地浮在半空,稳稳落入崖涘怀中。
  那一头青丝仍浮在半空,画面美的像一个久远的梦。
  崖涘将人抢到手,不欲再多做逗留,转身就要走。
  冷不丁身后的叶慕辰朝前迈了两步,抱刀横立,拦在他面前。
  慢着!
  崖涘无奈叹息。小叶将军还有何事?
  叶慕辰冷笑一声。道长果然好身手!一言不合就出手抢人,叶某怎知你与那贼人是否一丘之貉,凭什么信你?
  他这是,胡搅蛮缠了。
  饶是崖涘性情淡漠,此刻也大觉意外。但是他素来不善于言辞,也不屑与世间人多做纠缠,闻言只淡淡道:小叶将军如若不放心贫道,可随我一道,在宫门口看着我将人送回去,小叶将军意下如何?
  然后目送他抱着小殿下一路亲密地回到韶华宫,而他则傻兮兮地站在宫门口,伸长了脖子,却进不去宫中?
  叶慕辰一想到这画面,就更加怒火中烧。刀鞘指着崖涘的鼻尖,怒道:不妥!不如就由叶某将殿下送至宫门,道长留在此处善后便可。
  在这件事上,你我本是同谋。 崖涘意有所指,见他仍纠缠不休,心下也有些着恼。一向平淡的语气也有了波澜。你可知殿下在外耽搁了多久?今夜宫宴,若殿下不能出席,又会引来多大的风波?
  叶慕辰自知他确实占不着理儿,但又不愿意退让,梗着脖子冷声道:叶某亦不会耽搁时辰!
  崖涘垂眸,声色不动,怀中抱着小殿下立在船头。湖面吹过的微风撩起白袍,愈发仙风道骨,反倒显得玄衣提刀的镇国将军叶慕辰有些自不量力。
  叶慕辰被崖涘的冷淡激怒,加之心中醋意翻腾,鬼使神差地,居然冷不丁问了一句。崖涘道长出身自国师山,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有暗疾?
  崖涘简直无语了,指尖弹开那把快戳到他鼻子上的黑色陌刀,淡声道:想不到小叶将军面冷心硬,人称玉面罗刹,原来居然也对这等八卦感兴趣!
  呵,叶慕辰冷笑一声,掌中陌刀既然被这厮一指弹开,硬拦也无益。
  好汉不吃眼前亏!
  叶慕辰索性将剑收入鞘中。心知此刻要拦住此人,怕要耽搁大半个时辰,这厮武功极高,又兼修法术,自己不一定是他对手。
  他打又打不过,又不敢真的耽搁了殿下回宫的时辰,心中实在憋屈的厉害。
  只得口头逞凶。
  好说好说,叶慕辰闷声闷气地拦在船头,八字步稳稳地站着,面无表情淡淡地回道:论欺神弄鬼之术,叶某自然远不及崖涘道长。
  崖涘回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岔开话题道:此船不可留。小叶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
  第31章 起疑
  崖涘淡然道:将军善泅否?
  叶慕辰尚未及答话, 这位国师大弟子就一身仙气地抱着南广和飘然荡至一射之外的芦苇上,脚尖立在苇花上。左手抱人,右手拂尘一挥, 原本稳稳停在湖面上的画舫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一艘重达百斤的画舫, 宛若一只袖珍的纸片折的小船儿一般, 刹那翻入湖底。
  比派人凿船还快。
  叶慕辰措手不及,扑通一声落入湖中。
  因之是一瞬间落水, 他根本来不及闭气,浑身泡在大明湖的湖水中,口鼻咕嘟嘟冒起一长串泡泡。一瞬间竹叶青的纱裤就浸湿了, 贴在光溜溜的腿上。
  一头一脸的水, 好不狼狈。
  待他气急败坏地双脚奋力一蹬,从水面冒出脑袋,要找那位国师大弟子崖涘算账时, 芦苇丛中空空荡荡。
  成排的青白色芦花随夏风摇曳, 崖涘抱着人早已不知去向。
  哪儿还有半点影子。
  叶慕辰犹不死心,抻着脑袋举目四顾。
  放眼望去, 不远处大明湖上依然船只密如过江之鲫, 欢笑声弹琴声甚至于一两声激越的士子吟诵声, 隐约可闻。
  随风送来一阵阵荷花香。
  此时天际已是霞光满天,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说不出的旖旎繁华。
  偏有一条小白鱼调皮地蹦出水面, 窜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溅了叶慕辰一脸的水。
  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头顶发髻落下来, 沿着高耸的鼻梁,啪嗒一声, 重归入水中,掀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叶慕辰恨恨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随手将陌刀别入腰间,长吸了口气,然后再次埋头深入湖底,双腿一蹬一放,灵活如游鱼。
  他打算去将留在船上的两具尸首处理干净。
  崖涘这厮说的好听,走的潇洒,剩下一屁股烂账要他收拾。
  叶慕辰心中愈发恨恨。
  不料待他潜入湖下,却见到那艘挂着悦来客栈灯笼的画舫正静静地在水下燃烧。水波深处,也不知道那艘船是怎么燃烧起来的,水流竟丝毫不能湮灭船只上的幽蓝色火焰。
  火焰是那种极为罕见的幽蓝色,暗的像鬼火一般,却又说不出的绚丽。
  火焰将那艘沉没的画舫隔绝为另一个时空,他无法靠近,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气。
  附近的鱼群仿佛也感知到了这诡异火焰的危险,远远避开。沉船附近,空荡荡的,连水草都不再摇曳。
  空气仿佛被抽离。
  在碧波深处,独有一艘画舫无声无息地燃烧。火舌吞卷中,甲板、桅杆、窗纱、门帘、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灯笼,皆无一幸免。更遑论躺倒在舱内的两具尸首。
  火舌吞没了那张软榻,桌上的酒菜与瓷器皆化作虚影,在水波中一闪即逝。
  叶慕辰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头顶旋儿里都在冒寒气。
  不过几个弹指,那艘画舫连船带尸首,都烧的一干二净,连灰烬都没留下。
  叶慕辰少年带兵,叱咤沙场百死无回,生平何曾吃过这样大的亏!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修仙者于凡人面前施展这神鬼莫测的仙术,心下大震。若以此推断,修仙者若要倾覆一国或屠戮一城,不过须臾之间。
  凡人与仙者,判若云泥。
  叶慕辰失魂落魄地钻出水,也不知怎么游到的岸边,先前李罗那帮勋贵子弟定下的画舫已经靠岸,就泊在船坞中。
  几十艘画舫扎堆,那艘画舫依然高大醒目。写有悦来客栈字样的船桅随风微微晃荡。
  人群依然喧闹,岸边垂柳依依,更有络绎不绝的游子仕女提着花灯沿着河堤逶迤而行。
  丝毫没有人知觉就在方才,有人在湖中丢了性命。
  这何止斗不过!
  这位国师大弟子的手腕简直神鬼莫测、闻所未闻!
  叶慕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岸,湿漉漉坐在堤岸上,随意垂着两条大长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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