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第208章
  康熙五十六年腊月初四, 仁宪皇太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其时康熙皇帝病得也很重,双脚浮肿, 几乎无法行走, 最终还是用帕子缠紧双脚, 乘舆轿亲赴慈宁宫, 来到太后榻前探视。太后却已经非常虚弱,无法开口,只能以手握手, 久久注视, 表达对儿孙的依恋。
  两日后太后薨逝,国丧开始。音乐与嫁娶这两样,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官员与外命妇按照品级,在指定的日子里入宫为太后举哀。
  石咏品级未至, 但是却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管着内务府的十六阿哥身为皇子阿哥, 要到太后梓宫跟前哭灵, 分身乏术,便点了石咏代他亲管内务府广储司的事务。
  广储司总管六库,太后丧仪上一应金银礼器, 全由广储司中拨出, 典仪结束之后,又要全部清点收回。光是核对清点,就耗费不少功夫。
  然而这却是整个丧仪中最麻烦的一桩差事。以往有过先例,典仪中失物在一成以下, 都还算是好的;若是失物在两成以上,相应的内务府官员便须受罚。
  石咏一接手这项差事,就与广储司的那些老人们说得清楚:责任都在各人自身,千万别承望旁人帮他们兜着。一旦遇上关键的入库出库,石咏便陪着官员们一起清点,看着他们核对清楚之后画押。若是遇上器物丢失,账实不符的情况,石咏也很耐心地陪着官员们查找核对,直到核对清楚。
  若是当真有了丢失损耗,石咏也不会完全自己做主,而是命相关人员一一将详情与原因写清楚,再由石咏自己加些批注,往上一送。没多时,十六阿哥那边的决定就下来了,或免或罚,皆视情况而定。
  如此一来,广储司的老油子们知道这个临时调来的“上司”虽然看着年轻好说话,做事却是一丝不苟,见不得差错,却又完全不自专。这些人便多少收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在石咏手下办起差。
  待丧仪刚开始最忙的几天刚刚忙过,石咏却也还没能闲下来。太后生前最后一段时日里钟爱石咏所进的那副羊骨框架红珊瑚链穿嘎啦哈的眼镜,康熙皇帝便命随葬。然后皇帝又想在身边留一副眼镜留作纪念,便命石咏又赶制出一副,放在乾清宫书房里,算是“睹物思人”。
  仅仅这两桩差事,就足以令石咏忙不过来。有时他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在宫中,不能进内廷,便只能在侍卫处蹭住,极少有功夫回家。一旦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去了,石大娘立即发现儿子瘦了一大圈,可把她心疼坏了。
  太后丧仪对石家这样的小吏之家、寻常百姓影响也颇大。国丧期间有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宰牲,便意味着年节时想包一顿肉馅儿饺子也是难。可巧石家的佃户李家进腊月那两天宰了两口猪做腊肉腊肠杀猪菜。闻说京城里肉食短缺,便命李福进城,给石家送了好些腊肉。
  此外贾琏借着国丧并封印的机会请了假,快马赶回京中,带了不少事先屠宰好并且冻硬实的口外羊肉回来,认得的亲朋那里分别送了一圈,正好在椿树胡同口遇见石咏。石咏才晓得,原来贾琏的媳妇儿刚生。贾琏算着日子急急忙忙赶回来,刚巧赶上抱抱新得的儿子,并且侍候两天月子。
  贾府那里,凤姐儿早先曾打算在中秋前后便往山西赶去,然而临出发的那几天情形不大好,略有些见红,凤姐以前是吃过亏的,当下再不敢拿大,便取消了赶往大同的计划,只留在府里养着,待到国丧开始之后才发动,给贾琏添了个儿子,母子皆安。洗三的时候,石大娘与王二婶都去了,石家随了份厚礼。
  石咏听说贾琏终于得了个儿子,替他高兴,自是连连恭贺。只是国丧期间,不便饮宴庆贺,石咏只能应承下贾琏,将来指定给他这长子送上份周岁的大礼包。哪晓得贾琏却不要什么大礼包,只求石咏能在他这个儿子开蒙的时候也能出上一份力,指点指点习字,贾琏就心满意足了。
  荣宁二府那边,贾母等人都有诰命在身,定时要去宫中举哀,家中无人料理,只得给贾珍的媳妇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府中照看,又请了薛姨妈来坐镇,并探春、宝钗、湘云等几个姑娘一起帮着李纨料理家务。
  京中大户,姑奶奶当家理事的并不少见,贾母也特为发了话,放手让姑娘们学一学,毕竟探春转年也要选秀,其他几位闺阁中人也都到了说婆婆家的时候,于是少不得跟着李纨薛姨妈一一学起来,唯有凤姐儿正坐着月子,又有丈夫在身边照应,自是乐得清闲。
  待过了年,进了正月,石咏终于有机会喘息,空闲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然而这时康熙皇帝本人还住在苍震门内,一直还未回过寝宫。官员们便也不敢擅离职守。石咏多数时候即便没有差事,也不敢擅离职守,便要么在慈宁宫外造办处那一排茶房那里的守着,要么随外班侍卫们一道,在西华门转转。
  “西华——”
  石咏得空便会在西华门外的下马碑跟前,背着手,小声与“西华”聊聊天。
  旁人都只道这位小石大人有些怪癖,心中盛着事儿的时候便往往会对着下马碑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什么。可是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石咏嘀咕的竟是这些——
  “西华,这两天,门楼还漏水吗?”
  “还好吧!前儿个不过下了那点毛毛雨,没事儿!”西华答道。
  “你放心,”石咏说,“上回给你修整的时候,还没有顶好的防水材料,眼下却已经新得了,等……等国丧过去,我就安排人给你刷上,这样就再也不会有漏水之虞了。”
  石咏心中颇为惭愧。毕竟西华门大修这也还没过几年,就发现了西华门门楼上有一处漏水。以前是没有合适的防水材料,然而眼下他却误打误撞从南方得了沥青。沥青是绝好的防水材料,也非常适合筑路。但是石咏手上仅有的一点沥青数量有限,筑路恐怕只能筑上半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还不如先用在宫中各处漏雨漏水的屋宇建筑上。
  反正石咏现在已经是营造司的郎中了,可以自行安排宫中各处的修缮了。他自然要将修缮西华门作为要务,放在前列。
  “俺这儿没啥事儿,”西华笑回,“倒是你,小石咏,你像是有心事啊!”
  石咏:……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他确实是有些心事的。
  “西华,前阵子……家里有长辈,想要给我说个媳妇儿!”石咏在他的文物朋友们面前一向非常坦诚。
  “又被催婚啦!”西华只当是常事儿,兴高采烈地嘲笑石咏。
  “不,不是,这回是我真的想娶的媳妇儿!”
  石咏赶紧解释,这回总算不是被催婚了,而是他头一回感到与她人有了默契。
  那天他在十三阿哥府上,说了一番令十三阿哥夫妇两人都震惊不已的言语。唯独没想到,那时英小姐正在十三福晋身后的帘子后面听着,听见他的话,对方便出了声。
  石咏记得很清楚,十三福晋当即起身,带着埋怨的眼光瞪了石咏一眼,随后便掀了帘子到后头去与英小姐说话去了。
  而他则坐在外面,被十三阿哥以怪异的目光盯着,等啊等,等了很久。
  十三福晋再出来的时候,帘后已经空荡荡地没有人了,英小姐已经离开。只不过她托十三福晋带了一句话出来,说是她的名字,是“如英”两个字。
  事后根据热心市民红娘的分析,英姐儿那里已经按照石咏所说的,做出了她的选择——她点了头,将自己的闺名告诉了父兄族亲之外的男子,那便意味着,她已经选定了与谁共度一生。
  十三阿哥夫妇心疼侄女,自然将石咏又好生数落了一顿,并嘱咐他守口如瓶,并且以后这等“有权选择”的这种话,且不要再当着世人再说了。
  石咏受教,遵照十三阿哥夫妇所指点的,一一准备起来。
  但是很不巧,没多久他遇上了白柱,白柱已经从姐姐姐夫那儿知道了石咏的打算,一脸郁闷地告诉石咏,英姐儿已经回了老尚书府,双胞胎的父母已经着手在为双胞胎议婚,石家貌似晚了一步。
  “不过,茂行你放心,老太太还未发话,我堂兄在这等大事上也会听听老太太的意见。”白柱表示,石咏并非全无希望。
  没过多久,国丧开始,官员之家都要守丧百日,禁婚嫁,于是各家各户明面儿上的谈婚论嫁就都停了。
  石咏曾试图将这些状况说给红娘听听,岂料红娘却冬眠了——对,没错……冬眠了。红娘冬眠的“症状”就是说话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静默着,无论怎么向她打招呼,她都只有少且缓慢的反应。
  石咏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这个“红娘姐”,原身到底是一具瓷枕,而瓷枕是唐宋时人夏天用的寝具。到了冬天,人们一般都是将瓷枕搁置在箱笼里的。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随着天气渐渐转冷,红娘的瓷枕便“冬眠”了,偶尔醒来,听了石咏的话,便只说:“你放心吧!”
  “这些内宅的事儿,你就该交给内宅的人去化解!”红娘说,“不要小瞧你的小姑娘,她既大着胆子选了你,这样的姑娘,不会轻轻易易便被人摆布了去。”
  石咏一想,也对。
  “我睡……了。”
  打过招呼,红娘便继续“冬眠”去了。
  这些事儿,石咏无处可以倾诉,即便是亲如母亲弟弟这些家人,也尚且一概不能说,无奈之际,便一气儿对“西华”说了出来。
  西华觉得红娘的话是硬道理:“小石咏,反正,你将自己该做的一一都做了,便不会有遗憾。至于旁的,你且看它们蹦跶,何必烦恼?”
  “再说了,你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旁人一样也什么都做不了。”西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哲理,“所以瞎担什么闲心?要相信你那位姑娘!”
  石咏赶紧谢谢西华,至少西华提醒了他,除了要将所想的付诸行动之外,还要充分信任如英。那样一个,能妆扮成伶人,从清虚观里偷跑出来的姑娘,他也该相信她,有足够的勇气与能力。
  “谢谢你,西华!”石咏诚恳地道谢,“我心里畅快多了。”
  “这有啥!”西华与石咏实在是太熟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过啊,如果你觉得闷,俺可以荐给你个去处!”西华小声说,“去散散心,别想这些叫人烦恼的事儿啦!”
  “荐给我一个去处?”石咏惊讶极了,“西华你自从站在这里开始,难道还去过别的地界儿?”
  “不许笑话俺!”
  没想到石咏的这份惊讶,令西华有些微恼。
  “想当年俺身上的这些砖,头上的这些瓦,都是别处来的,这京城里,爷儿们见识过的多了,有啥地界儿是俺不晓得的?”
  石咏一凝神,便知西华所说的,大约是顺治年的那次大修。那时紫禁城以及内城的一部分曾因李闯受到损毁,一直到顺治中晚期,才渐渐由内务府开始着手修缮清理。当时材料匮乏,因此才会动用别处城门城墙尚且完好的砖瓦,为一些紧要的城门“添砖加瓦”。
  西华门因为位置极为紧要,自然是头几处着手修缮的,所以便如西华所说,它身上汇聚了京里各处建筑的砖瓦。
  石咏听到这里,赶紧道歉。他一向知错就改,决不让误会隔夜。
  “不过俺想指点你的,是当年傅司官说给俺知道的。”西华接受了石咏的道歉,并表示这是小事一桩,他们哥儿俩好,这些不必放在心上。
  “那地界儿,就叫做‘百花深处’。”
  石咏听了微怔,作为一名昔日的资深文青,这个地方他还真的知道,确切地说,那是一条著名的“胡同”。
  百花深处在什刹海附近,曾经一度叫做“百花深处胡同”,名称极雅。据说是明代万历年间,有对张姓夫妇在新街口南小巷内买了块菜地,刚开始两人时种菜为生,渐渐地家里有了钱,便在园中种植树木,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修建草阁茅亭,使这块菜地成为一个十分幽雅的所在。后来夫妇俩又在此种植花木百种,桃杏、牡丹、芍药、莲藕……渐渐地竟成一景。因此京城人将它称作百花深处1。
  石咏还记得有首歌,就提到过这地界儿,以前他总听前辈研究员们唱起,一并提到的还有地安门、出征的归人、北方的狼族等等。只是石咏久未再听过这首歌,有些记不确切了。
  “傅司官……提过这‘百花深处’?”
  石咏知道傅云生是个“同乡”,只没料到对方也晓得百花深处这样的地方,而且还特为向西华提起过。
  “嗯呐!”西华欢畅地答道,“傅司官说过,那是个极有趣、极有趣的地界儿!谁去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百花深处的来历部分参考度娘。歌曲则是陈升的《北京一夜》,其中有一句是“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第209章
  京城里有名的胡同三千六, 没名的胡同数不清,“百花深处”又叫花局胡同, 在什刹海附近, 通着护国寺东西二巷, 石咏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
  胡同大多非常规整, 横平竖直,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百花深处也不例外, 东西走向, 长不过半里。胡同两侧都是宅院,北面是几座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儿, 胡同南边则有两处几家混居的大杂院儿, 其余便是碎砖砌的墙,连绵不断, 不知里头是什么。
  胡同看起来有些破败, 南墙上爬着青藓, 墙头上枯黄的茅草生了三尺高。胡同口坐了个专给人剃头的,剃头挑子放在身边,正笼着手打瞌睡。眼下还在正月里, 时人不兴剃头, 所以这剃头的也没有主顾,甚是困倦,忽然见来了个人,便扬起头吆喝一声:“磨剪子来磨菜刀——”
  感情没人找他剃头, 他便改了替人磨刀。石咏想,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这位大哥,敢问这里既然叫百花深处,可有什么景致看的?”
  那剃头的笼着手说:“我在这儿住了七八年了,哪有什么景致哟!不过就是地名儿雅了些罢了。小伙子,这南边的院子里有些莳花的人家,你若是喜欢买个花草什么的,去问问。有两户的花草侍弄得不错,便是京里几家王府贝勒爷那里,这两家的花草也是能供得上的。其他就不成喽!”
  石咏想了想,又问:“不是说原来这里还有园子,有堆山有池子,寻常百姓家也能过来赏玩赏玩什么的?”
  这天总算是十六阿哥看石咏连轴转了一个多月,放了他一天假,让他有了些空闲。他便特地赶来“西华”隆重推荐的百花深处赏玩,倒没承望见到的是眼前这样一副情形。
  “以前是有,”那剃头的压低了声音,“但是那是前明时候留下的。”
  他伸手指指远处南面的一片碎砖墙:“里头就是!”
  石咏一挑眉,原来“百花深处”的传说,竟是真的。他好奇地问:“既然有这么好的一片地,怎么也没见什么大户人家来修个园子什么的?”
  剃头的见石咏既不剃头,又没有剪刀和菜刀好磨,只一味问话,神情便也转淡,那双眼也渐渐闭起,只说:“听说那里风水不好,以前有人买下说是要做生意,结果做什么亏什么。二十年前又有人在这儿把地买下,说是要重修园子,但是没两年就犯了事,把家都给抄了。眼下这地……大约是归官府吧!”
  石咏心知内务府名下有一大堆房地契,其中有些是康熙朝前中期处罚的一些官员财产。如今到了康熙朝后期,老皇帝年纪大了,越来越讲究一个“仁”字,因此官员犯罪,往往也是从轻发落,罪不及家人,因此内务府这一类产业也就再没有进项了。
  石咏见剃头小哥实在没兴致搭理他,只得谢过了,自己按照对方的指点,往那两户莳花的人家过去看看。他的母亲石大娘是个爱惜花草的,但是一向俭省,有时见邻居家里的桃儿杏儿开得好,便会去央一枝家来,用清水养上一段时日,但极少自掏腰包购置花花草草。
  石咏想起如今是国丧期间,四处都闷得很,他便下决心要去给母亲挑上几枝花草,让母亲解解闷儿。
  他推门进了一处小院,先打声招呼:“有人在吗?我想买些花草。”
  还真有人,一位年长的老妇人,正弓着背,从石咏面前慢慢经过。石咏见这老妇人满头银丝,走路颤颤巍巍的,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说:“老太太,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那老妇人缓缓别过脸,眯着眼,冲石咏的面孔打量一阵,忽然一伸手,指指大杂院儿里一排朝阳的台阶儿。那台阶上放着一溜花盆,花盆内有幼苗。这老妇人满脸都是皱纹,石咏根本辨不出对方多大年纪,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小心翼翼地扶着那老妇人过去。
  他将老妇人扶到了地头,老妇人伸手指指台阶儿上的花盆儿,又指指另一边台阶上淡淡的阳光。石咏一下子明白了,老妇人是想将花盆抬了去晒晒太阳的。
  子曾经曰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石咏从来看不得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操劳,反正他也没事儿,当即弯下腰,伸手替那老太太将花盆一盆一盆地搬至有太阳的地界儿。他刚刚搬完,一转脸,就见老太太一对略显浑浊的双眼,正紧紧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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