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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为了这天

  所有打工的人,流血流泪,付出身体伤痛与心灵屈辱的人,在千里之外忍受着苦难的人,不都是为了这天么?
  许多人初中毕业后就出去了,他们甚至还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样子,就被丢到不认识的地方,与不认识的人,一起完成最辛劳的事情。他们曾经是家乡调皮的放牛娃,是父母身边的乖小子。还有那些小姑娘们,她们曾经跟鲜花比较过皮肤的细腻,曾经跟柳枝比较过头发的柔软,她们曾经绽放在这田野与山村,但时间却那么短。还没来得及享受过异性火热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听到路人赞美的惊叹,她们就出去了。去当保姆当仿佛员当洗碗工到洗脚城,在本该享受恭维赞叹的年纪,在阳光下面色最光鲜的时候,她们或许让洗碗水烫过,皮肤变得粗糙起来;她们或许被老板们骂过,少女们承受着恶劣的羞辱。但是,她们仍然要出去啊,因为,不出去挣钱,就没有这种伟大的快乐,在这一天。
  年纪大的人出去了,有的人已经有孙子孙女了,他们抛弃了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孙辈,抛弃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他们辛劳一生的身体里,流淌着不屈的血液;他们有些弯曲的腰板里,支撑着不服输的骨架。他们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亲人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艰辛。还不是为了这一天么?当他们拿出给孙辈的红包,当他们拿出给长辈的衣服,当他们付清了家庭的欠款。甚至,有成功者,为孩子操办婚姻,有钱有体面,他们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城市走得那么快,而农村走得那么慢。不是说农村没有变化,但这种变化的速度,与一天一个样的城市比较起来,就像没有走动一样。
  也许有些闲人们高人们,感叹农村的落后与贫穷。也许有些城里人想不通,农村人为什么过年一定要回乡,把乡下的亲人接到城里来过年,不就行了吗?
  他们哪里知道,这或许是农村的幸运呢。或许,让人踏实与快乐的,正是这种缓慢呢。
  这里的缓慢甚至不动,是一个参照物啊。你进步有多快,你见识有多广,你挣钱有多少,如果没有这个参照物,你怎么对比得出来呢?当你挣着一个月的钱,就超过了农民们挣一年的钱时,你就觉得,在城里吃再多的苦也值得了,你自己与过去相比,也成功了。
  更重要的是,当你凭一已之力,用打工的钱,支撑起全家的用度时,你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价值了。你的人生的意义,存在与乡村的对比之中,存在于对家庭经济的支撑之中。
  在城里是那么卑微,但回到老家,你享受着赞扬与自尊,一切屈辱与辛劳都被酬劳了,一切痛苦与伤痛,都被治愈了。城里人要看什么文艺作品才会被治愈,要看传奇故事要听神话般的爱情历程,才会被治愈。这种娇气与做作,农村人不需要。只要过年,拿着钱回老家,一切都可被治愈。不仅是治愈,还是加油加温,为来年的再次出发,积累出巨大的热情与希望。
  表嫂驾着电动三轮车,而车上的燕子的心情,早就飞起来了。同样的电动三轮,冬子在青山打工送货时,坐在上面的感觉,与燕子此时回家坐在上面的感觉,有一种天地巨大的差异。
  当看到自己村子后面那山的影子,当熟悉的田地与路边的树林出现的时候,那每一寸土地,都是燕子儿时用脚步丈量过的,那每棵树木,都曾被燕子注视过,它们长大了,燕子也长大了,所以,在燕子的眼中,这些树木跟自己一样,还停留在记忆里,现实中的感觉,完全一样。
  沿着田坎与池塘的路,当然是弯曲的,燕子在车上东倒西歪。乡村的土路当然是有坑的,燕子在车上起伏跳跃。这种颠簸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快乐,时不时突然的节奏变化,好像是一首激情的歌。燕子想大声喊叫,但不好意思,毕竟沿途会经过乡邻的屋边,这里有她曾经的邻居与长辈,姐妹与同学。但是,她真想大声喊叫:我回来了!我是于燕!
  这个村很长呢,沿着路车子要开十来分钟呢,远远地看见几只狗,站在坡上,除了黄白黑花大小不等的土狗子外,还有两条哈叭狗,不晓得是哪家从城里带回来的,就是有点脏。
  它们是欢迎燕子回村的第一支队伍,它们在远处叫了几声,但等车子近了时,它却都不叫了。肯定有土狗子认得燕子。燕子反问自己:“难道我没变漂亮吗?”
  不是的,狗子看人,不仅仅看面目。它们可以从味道里分辨出,你是本村的呢。况且,回村的人,连表情都不一样,这几天回村的人太多了,狗子们也有经验了。
  接着就碰到了人。此时的人们,不在田野里劳作,毕竟是农闲时间,大家都在整理一年的收获,准备过节呢。
  一个疑惑的眼神远远向车子看来。“大奶奶,你忙啊?”
  正在给晒的腌鱼翻身的老婆婆盯大了老眼,脸上堆满了笑,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是燕子啊”。
  “哎呀,燕子回来了,长这漂亮,我差点没认出来。我老人,眼睛花了,你进来坐一下啊?”
  “不了,我要回家呢”。
  前面是个小伙子,衣着光鲜,看样子也是打工回来的,正在门口打手机。他停止了说话,盯着车上的人看。燕子看着他,就知道是谁了。这是三婶娘的家,这位就是本家堂兄了呢,也是自己的同学。当然,这个所谓堂兄,跟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农村人,会把所有邻居,都认成亲戚的。
  “是于燕吗?哎呀,真的是于燕呢。”
  “林哥,你也回来了?”
  “昨天刚回来,燕子,你这样子,挣了钱的哟?”
  “没挣啥钱呢,你要到我家来,酒还是有喝的呢。”
  没说两句,车子就离开说话的距离了。这种招呼,沿途都是,还有大量没来得及说话的人,他们都行着注目礼。
  这是农村人的幸运呢。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还有一个地方,从人情到房屋到自然田野,都保留着你的过去。你不至于被断裂,不至于没有回来的路。那是一条回到老家的路,是一条回到童年的路。这条路一直在老家等你回来,只要你回来了,你的人生所有的曲折与变故,都与过去联系起来了。
  今天时代变化太快,城里人都无法认识了。身边的人搬来搬去,没有邻居了。单位换来换去,没有同事了。马路天天修,立交天天架,就是你没搬家,但周围的建筑与风景,年年都在变化。你甚至找不到过去读过的学校,找不到过去熟悉的邻居。一切变化中,你的心是虚的,你无法面对过去,只为留存于记忆中的一切影像,都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过去的人,无法坦然地面对将来。
  而农村人,却有这个条件与机会,重新回到过去的记忆里。并且,人还在,生活方式还在,山石林泉依旧,等着那曾经的人。
  到处打招呼,赞扬与希望,甚至还有责备声音。
  “细爹呢?我是燕子,你不认得了吗?”
  那个叫细爹的人,确实是燕子的实在亲戚,那是他父亲的堂弟,在堂兄弟排行最小,所以叫他细爹。他虽然年龄比父亲小,但身体还要差些。早年,他到黄石的一个什么矿打工,肺出了问题,干不了重体力活,只好在家里了。只能种点菜之类的东西,所以就成了留守亲戚最固定的人。
  “燕子啊,你穿得这漂亮,是来欺负细爹的么?这些年也没见你来看细爹,给我拜年的节,备好了么?”
  这是责备与要求混合的说法。所谓欺负,已经故意露富让人嫉妒,这种责备中含有赞扬的意思,仅限于实在亲戚,不怕得罪你,才敢说的呢。有一种一家人的亲热感。所谓节,就是礼节,礼物的意思,明着向你要,是证明他作为长辈的特权呢。
  “细爹呢,我要回家呢,拜年的时候,再来听你的教育呢。”
  燕子欢快地回答,终于碰到一个家人了。但是,真正的家人,还需要通知吗?不需要的,这车子颠簸的声音,大声招呼的声音,估计已经传到几百米之外的家里了。况且,那些土狗,知道你是哪家的人,会迅速飞奔到家里,给大人们放信。
  土狗精明着呢,它晓得报喜讯是有奖励的,要么是块骨头,要么是块肉,反正腊月的奖励,肯定丰盛。
  没有什么狗子有土狗通人性的。城里人养育许多宠物,就是狗还分什么纯种的品牌,还有什么特殊的外国名字,吃着一些考究的狗粮,有的是天价买来的,有的躲在贵妇的怀里的,有的经常到宠物店接受照料的,办证打针洗澡按摩,比人享受得还要好些呢。
  但是,你说一千道一万,有什么狗子,比得上农村的土狗呢?它也有一个时尚的名字:中华田园犬。这外名字不是中国人取的,是外国人按他们的习惯取的,比如什么德国牧羊犬,按功能与地域取的。但农村人,真正狗的主人,就叫它土狗。
  中华民族拥有世界上最漫长的农业社会,农业文明的发达属程度达到世界历史的顶峰。这个环境里,经过人工与自然选择,留下的狗的品种,肯定是最适合农业社会的。要在田园生活中,最适应生活的,最适合人类的,具备最多功能的,只能是这些土狗了。不管你买来任何外来品种,它有多贵,把它培训得多好,它的品种多纯正,都不可能比得上土狗。
  它看家护院时,能够对陌生人进行分辨,谁存心不良,谁是亲戚和朋友。它不管主人贫富,可以吃最差的食物,却长得膘肥体壮。它保护着主人的财产与牲畜,从不与其它家畜争宠,它听得到主人的脚步与情绪,知道啥时候撒娇啥时候避开。土狗是世界上最懂得人心的物种了,甚至,它都懂得农业社会的运行规则。它的智商,或许超过了大猩猩?
  当车子进入自家院子时,爷爷柱着拐杖出来了,爸爸扶着爷爷的样子,很是动人。妈妈一边把手在围裙上擦,一边只是呵呵笑。
  表嫂跟她打招呼。爸爸搬下车上的行李,而爷爷盯着燕子看,燕子就开起玩笑了:“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不认得你,你不给我带东西回来,我就不认得。”爷爷喜欢跟燕子打趣呢,从小就这样。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你都分不清谁是主角了。大高高兴兴地笑,你都分不清声音了。燕子将红包给妈妈,并且往表嫂那边使了个眼色。
  妈妈懂了,表嫂既然已经把拜年的豆豉送到屋门口了,还送回了女儿。当婶娘的回礼就光明正大地给了。双方推辞了一会,表嫂还是接下来了。留她吃晚饭,她找了个理由拒绝了,车子又在那山路上蹦蹦蹦地颠簸,声音越来越远了。
  进了屋,一家人根本没来得及打开燕子的箱子了。这是最亲的人的表现,他们并不关心你挣了多少钱,也不太关心你给他们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他们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苦的,含过泪的。他们只是看看你长得胖瘦,看看你眼眶里是否有过多流泪的痕迹,他们想看出你曾经的忧伤与劳累,想打听你的心情和身体。
  “妈,家里过年的东西,不差什么,我明天去办。”
  “我不差什么呢,腊鱼腊肉都挂着的,油盐酱醋都买了的,酒菜香烟有备了的,你回来,就过年,我们做得动,过年不差钱。”
  燕子知道,这是妈在安慰女儿呢,她是心疼女儿一人在外没妈照顾的日子呢。
  她看看女儿的脸,有没有风霜割裂的痕迹,摸摸女儿的手,看有没有被冷水脏水冻裂的痕迹。
  爸爸搓着手,只是傻乎乎地笑,女儿是他心头的宝呢。自己没能力照顾女儿,但看到女儿没瘦,皮肤光亮头发长顺,晓得女儿没吃亏呢。父亲保护不了女儿,女儿保护了自己呢。
  但是,女儿除了给家里平时寄的以外,还给了她妈五千元的过年打杂钱,还有大量的红包钱,这就让人有些不太放心了。
  父亲的心是敏感而尖锐的:“燕子,你在武汉哪家幼儿园工作呢?”
  “问那多搞么事,她说了,未必你晓得吗?”燕子妈沉浸在见到女儿的喜悦中,这种喜悦,积攒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彻底的开心,怎么可以随便打断呢?
  但父亲忍不住还是要问:“武汉的钱那么好挣呢?”他虽然没在武汉打过工,但村里的人,在武汉打工的人有的是,也没见挣这么多钱,况且,这还是燕子去的第一年,也没哪个亲戚介绍工作,完全凭自己找,运气就这样好?燕子爸在县城里虽然是打工,但十多年的县城经历和与容钢工人接触的历史,让他多少有些见识。
  “爸,武汉的钱好挣也不好挣。要有幼师资格证才行,我那是高档幼儿园,人家的家长都是有钱人,不像容城那样,学费比公立的,要贵十几倍。人家有钱,不怕给孩子花,所以工资高。工资高,也不好拿。进去是要考试的,唱歌跳舞,得样样行。”
  这一套说辞,燕子在武汉都想好了的。她不能让父亲怀疑,自己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一说到唱歌跳舞,燕子妈就开心了:“我说嘛,咱们燕子读书一般,但要说唱歌跳舞,就是在容城,也是最好的。”
  燕子爸虽然仍有疑惑,但他选择相信。毕竟自己的女儿嘛,怎么忍心往坏处想呢?更何况,这个理由是那么自然。武汉有钱人多,这是肯定的。但是,多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乡下人可以想象的了。
  其实,目前打工的状态,燕子爸虽然在农村,但也是知道一些信息的。毕竟本村的人,只要没超过50岁,或者中学毕业后,都是要出去打工的。
  农村近年来,已经不交公粮或者提留款了,自己种来的全属于自己。要说,只要你勤劳没病,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但是,就是不来钱。按种粮来算,一亩地,你把它种成花,一年也最多挣下两千元。全家五亩地一口鱼塘,一年下来,累死累活,最多能够找出一万块钱。
  如果是健康的人还好说,但家里有病人,就麻烦了。一万块,都不够生病上医院。怎么办?只有打工了。打工的如果有技术,或者有门路,一般在武汉,毕竟近,家里有事偶尔还可以回来一下。但是,本村打工的,大多数没什么技术和门路,全凭劳力,要么在建筑工地,要么在广东什么塑料厂玩具厂等,全凭时间长加班多,一个月倒也能够挣五六千元钱。
  女生打工呢,要么当营业员,要么当服务员,挣得少些,大约每月能够挣两三千元钱。但是,燕子拿回来这些钱,她父亲算了一下,一个月要挣七千元以上,才会拿回来这么多的。
  这已经是大数了,完全超过了本村人打工的正常水平,所以,作为父亲,有疑问,是自然的事情。
  当燕子把给他们买的衣服拿出来时,全家人都开心了。这衣服的款式是新的,面料是好的,过年穿出去,面子是足的。但这得多少钱呢?
  “你们就穿得了,不要考虑钱。我跟你们说你们也不相信,这是汉正街淘的,比在容城买便宜得多。”
  燕子妈问到:“究竟便宜好多?”
  “便宜一半,你信不信?”
  “我不信。”
  “就说这件衣服吧,我买成两百,你要在容城买是多少?在乡场买是多少?”
  燕子妈到过最大的地方就是容城了。她没想到,差价会这么大,武汉与容城只隔几十公里远。“这衣服在容城买的话,别人要说四五百,都有人相信。但是,乡场,是买不到这种货色的。”
  乡镇市场的衣服,往往是最低端的东西,要么做工差面料差。要么,只图牢固,款式老旧,根本买不到燕子这种。
  爷爷穿上袄子,大声说到:“燕子,这衣服,又暖和又轻便,蛮好蛮好。”爷爷耳朵有些背,他说话总是那么大声,但那喜悦的神情,在这大声中,把小屋充满了。
  所有的担忧都会被这种亲情聚会的喜悦所代替,燕子也停不下来,她想为父母为爷爷多做些事情。当她把几种常用的药品及用法给父亲交代清楚后,就系上个围裙,准备帮妈妈做事了。
  谁知道,妈妈告诉她,已经无事可做了。
  “听说你要回来,从昨天起,你妈就把一切事情提前做了。你床上的被子是刚洗刚晒的,家里从顶上到地上的扫除也是收拾干净了的。过年要烧的柴草,也已经备齐了,腊鱼腊肉全部都做好了,地里的白菜都砍了十几棵,其它菜也备在家里的,免得春节还要下地,沾些泥巴,让人换鞋。”
  爸爸表扬妈妈,妈妈还有些不好意思。“女儿大老远回来,怎么让她做呢?”
  爷爷虽然有病,但他此时正在传火呢,也就是往灶膛添柴,燕子跑过去,要帮他。
  “你莫拢,有灰。燕子,你就坐在那里跟你妈说话,这事我来。我年纪大了,喜欢在火边。”爷爷的声音很大,灶上的锅已经开了,蒸汽出来,把锅盖搞得叭叭直响。
  “是鸡汤吧?妈?你们在煨鸡汤?”
  “你爸爸中午就杀了鸡,一个左手拿刀的人,还很熟练呢。为了你回来,从杀鸡到切到煮,都不要我插手呢。他一直说,你喜欢他煨的鸡汤呢。”
  望着爸爸残疾的右手,燕子想象着父亲用左手笨拙地杀鸡的样子,眼泪差点出来了。
  是的,从小,燕子都喜欢爸爸煨的鸡汤,一直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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