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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立场不同

  “权力的本质是分配,发展的本质是生产。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伟大的论段。”
  冬子虽然没有读过这些所谓伟大的东西,但是,喜欢听小袁侃侃而谈。小袁喝了酒后,说话时那一种挥洒自如的状态,有点像香港电影里一个大律师在法庭上的表演,有条不紊的自信加上滔滔不绝的语言,还是很有风采的。这种风采,在老帅参加技术交底会时,通过有问必答,不问不说的精准表态,展现了自信风采的另一面。
  “推动社会、推动公司发展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当然是生产。但是,人们总喜欢在分配上倾注精力,在生产发展受限的阶段,分配当然重要。比如两个人一年只种出五百斤粮食,你多分了,那人少分,就得挨饿,所以,分配的公平性很重要。但是,当生产发展很快时,两个人一年种出五千斤,你多分两百斤,对另外一个人,影响就不那么大了。”
  冬子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发展就是硬道理。”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对,冬哥,就是这意思。我们公司,从目前的盈利状况来说,对股东的分配来说,对员工的工资福利来说,并没有哪个感到压力和困难。此时应该加紧奖励对生产有帮助的人,把蛋糕做大,人人都可以得到好处,这才是专注生产。但是,这种大道理,对于每个人来说,因为利益分配的占比不同,往往有一同的立场。”
  “什么意思呢?”
  “普通人无法确认自我的位置,往往从比较中寻找答案,这是人性。”小袁拉动竹签,吃了一口肉,摇了摇头:“不说哲学问题,我不专业。但是,人们喜欢比较的天性,才是最普遍的。”
  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口里还在嚼羊肉,含混不清地说到:“两个维度,跟自己比,跟别人比,这就是通常人们的思维方式。”
  “咋比?”
  “不满足是人的天性,欲望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混社会,就得懂这些。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正因为人类的不满足,所以才有探索,才有扩大再生产的冲动,才有社会的整体发展。但是,个人的思维在社会与自然这个大数据面前,理解起来就非常困难了。人们对理解困难的东西,选择视而不见。所以,最容易比较出是否满足的办法,是跟自己,跟身边人比较,这容易得出结论。世界上的道理,人们最相信的,不是真理,而是容易理解的、对自己有利的道理。哪怕这是小概率事件,哪怕这根本没多少道理。”
  这一段话,听得冬子头晕,要不是小袁酒喝多了,何必说这一段冬子听不懂的话呢?冬子确认,自己的酒没喝多,他赶快跑到厨房,烤上了第二盘羊肉,小袁这一边说一边吃的架势,再过十几分钟,桌上的菜恐怕经不起消耗了。
  等冬子回来,小袁继续着他的演讲。
  “我打个比方吧。”下定义不如打比方,小袁发现冬子听得有些不专心。“比如你过去每月收入几千元,而今天到公司收入,大概一两万。你跟自己比,是不是觉得很满足呢?”
  冬子承认,在公司来后,这个收入,这个福利,都是自己以前没有想到的惊喜。
  “你在这种进步中跟自己比,获得了满足感。但是,当你在公司工作久了,你发现,身边的同事,比你收入高得多,你会怎么想?”
  冬子知道,在办公室,收入最高的几个人。老帅是其中之一,大概一年大几十万甚至到一百万,因为他带的项目多。程姐与洪大美女的收入也不错,当然,具体数目冬子不知道,这些东西,别人不主动说,自己也不好打听。老帅的收入水平,也是刚出差,听老帅自己讲的。
  “人家贡献大,收入高。我没那个水平,也没那个业绩,怎么比?”
  “你承认自己与别人的差距,是因为你刚来。如果你是一个老员工,也参与了不少工作,但收入差距太大,你心里面肯定不舒服,对不对?”
  冬子不置可否,毕竟,他还没到那一步。
  “所以,这次销售办法的调整,虽然对公司的发展有负面的影响,但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为什么?你得从受益者是谁,或者受益的可能者是谁来判断,想象一下?”
  这下冬子算是有所明白了。以前,在销售部,收入最高的大区经理是彭总。但是,作为在销售部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人来说,当然会受到其它大区经理的嫉妒,况且,他还提了整个销售部的副总。
  “人们不把彭总的销售当成是他努力的结果,当成是他能力的体现。人们总是喜欢找理由为自己的不太成功的工作开脱,以保持内心的平衡。很多经理会认为,只是因为董事长照顾彭总,给了他最好的地区,让他占得先机。所以,嫉妒与比较,让大部分人认为,彭总的成绩,与其说是能力与努力,不如说是运气与机遇。而且,彭总得到了金钱与职位的双重好处,这让那些老销售经理,如何理解?”
  确实是这个道理,老销售经理们,拿自己来比较一个新入行的人,确实是可以的。
  “所以,好位置不能让一个人占了。让大家都有机会喝口汤。这种提议,可能会让大部分大区经理赞同。要知道,每一个大区经理,不仅在销售部内部会议与方案上有影响力,并且,他们都与公司上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公司上层的董事会上,通过的可能性也就很大了。”
  “最快的中部大区只有一个啊?即使彭总把位置腾出来,也只能好得了一个人,为什么大部分都支持呢?”冬子不太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为一个可能性,去改变行之有效的方案。
  “这就是领导的艺术了,就是给你画个饼,让大家去争。因为有利益,所以大家就会拼命活动,大家拼命向上层活动,就会影响董事会的判断。总经理高啊,太懂人性了。这样一来,董事长看到大部分董事支持这事,也就不好反对了。更何况,销售方案的确定,总经理自己就可以拍板,不交董事会讨论都行。这就是一桃杀三士啊。”
  这是一个典故,是三国时期的一个计谋。冬子倒是听过这个故事。冬子的文化水平不太高,但因为长期在爹爹家补习,所以,他家传统文化的藏书丰富,也让冬子无意中打下了传统文化的底子。
  冬子本来还在回忆那所谓一桃杀三士的历史故事,进入某种沉思的状态,而小袁却误解了。小袁觉得,也许自己举这个例子不够直接,冬子不太了解,于是决定举一个更为直接的例子。
  “如果不把主要精力着眼于生产,而是着眼于分配,斗争就不可避免,斗争过分后,不仅会影响生产,更有可能给一个团体带来更为麻烦的生存危机。”
  “这严重吗?”
  “当然,人类很多战争,并不是过不下去了,只是因为眼红别人,主要是邻居,比自己过得更好。我跟你讲一个真实但更极端的例子。当年唐僧取经时,离开高昌国,高昌国王跟他拜把子,送了大量人陪同人员、车马、金银一同上路。这样巨大的财富,当然引起了劫匪的关注。某天,劫匪来了,唐僧一看,在劫难逃,并不抵抗。只是告诉别人,东西你们都可以拿走,只要别伤人就行。”
  这符合《西游记》里唐僧的性格,但冬子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出处,这来自于真实的,玄奘口述的回忆,名叫《大唐三藏法师西域记》,是一本极高价值的地理学、历史学著作,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
  “这么多的财富唾手可得,本来对劫匪是天大的好事。但是,劫匪中出现了两个帮派,两个老大,没来得及搬走财富,就为财富怎么分配而大打出手,最后,两支队伍越打越远,劫匪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再也没有回来。唐僧他们一行人,带上原来的东西,继续赶路。”
  哈哈哈,冬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刚喝下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稍微定了定神,冬子说到:“这恐怕就叫分脏不平先打架吧?”
  “对,人怕比较过分,队伍怕分裂过分。过于关注分配,就把焦点往这事上吸引,后果不太好说了。当然,公司发展如果遇到这么大的分歧,董事会还是要集体干预的。目前,只是一种手段的变化,不至于将危险变为现实,等等看吧。”
  冬子也觉得,开始彭总给他打电话时,只是说,他有可能不在武汉工作,但要过几天才知道答案,估计这个方案成为现实还没有定案。即使定案了,执行的细节也还没确定下来。管它呢?反正,自己跟着彭总走,干自己擅长的工作,也算是件好事。
  “但是,这对彭总,对你来说,可能就更直接些。”
  冬子正准备好好吃一口鱼,又被小袁这个但是打断。涉及自身利益的事,看小袁怎么分析吧。
  “这个方案如果通过,那么,利益受损的,肯定是彭总。为什么拿他开刀?很明显,他是董事长的人,但又是总经理可以动的人。这两个条件都具备,所以彭总的利益,就成了牺牲品。当然,董事长的人还有很多,但都是大佬,总经理不敢轻易动的。彭总是年轻人,根基不深,所以拿他打个样。”
  “你的意思是,杀鸡骇猴呗?”冬子倒是听懂了。
  小袁点了点头:“拿彭总牺牲出来的利益,作为奖励品,来奖励支持自己最起劲的那个销售经理,你想,这如同有大奖的短跑比赛,哪个不拼命跑?”
  短跑比赛,这个比喻太恰当了。冬子觉得,小袁的口才,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了。确实够短,只有几天时间,就可以分出胜负。但大奖确实很大,起码涉及百把万的利益。拼命表演献功,哪个不愿意呢?冬子意识到,打样,这个词很有含义。这个打样,给公司内部下属其他人看的。如果不跟新总经理的,彭总就是榜样;反之,就有巨大的好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以想象,在推动这个方案通过的活动中,得有多少勇敢的积极分子。
  冬子突然对彭总此时,虽然刚刚提升为销售副总,但受到两面夹击的状态,感到凄凉。他开始理解原来经常听到的那句话了:“富贵险中求”。
  但是,就是在这种四面楚歌的背景下,彭总还不忘对自己的承诺,这种情谊,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或者,冬子确认自己没喝多酒,他产生了新的想法。彭总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肯定不限于仅仅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的退让,或许是为了今后的进步。
  今后要进步,得收拢更多人的人心。他今天对冬子这样好,或许也是在给别人打样,如果这场风波最终得以平息,今后,死心塌地追随彭总的人,会更多。
  经历就是能力,换位思考的功夫,直到今天才建立起来。因为冬子以前生活的环境太单纯,没有涉及到人与人之间如此复杂的算计。
  “那么,对我的影响,有什么呢?”冬子终于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
  “最奇怪的在这一点,就是你的人事关系仍然在设计部,这就比较令人费解了。是彭总亲口告诉你的?是以确定的口气?”
  冬子点了点头,当时彭总对这件事的口气确实相当确定。
  “那就有两种理解方向了,莫忙,我捋一捋。”他说完,居然首先捋的是羊肉串,找出了一根最大的,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并不急于说话。冬子也已经看出来了,他这不是在贪吃,他这是在理思路。
  这个家伙,总喜欢给自己说话时扮些行动上的伪装,其实一眼就被别人看出来了。
  “假如这是彭总自己的意思,那么,我们就要往好处想。他既想抬高你的天花板,又想稳固你的地板,这算是进退有余吧?”
  这话的意思不太明白,冬子搞装修建材的经历,让他很直接地想到了房屋的装修材料。
  “所谓天花板,就是你发展的前途。如果你加入他的团队,不仅奖金上可以多拿。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给你更多项目让你做。这些项目,如果做得好,就是你以后在公司立足的基础。况且,如果这一类项目做成功了,还有可能让销售与设计有新的思路,这一切,都是为你扬名立万,打基础的。”
  这个道理不用他多说,冬子当然懂。
  “所谓地板呢?你知道,新任总经理与董事长的矛盾如此重,差不多都公开化了。当然,这其中有老董事长的原因。作为一个年轻的不是董事的管理人员,彭总自己的地位或者职务,稳固性就不高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你抬高天花板时,也为了你的安全,把你的人事关系留在设计部。有可能有这个目的,万一他的销售团队失败了,甚至他本人受到别人更大的压迫打击,你冬哥,仍然还有一条路:回设计部,当你的技术员,这就是地板。”
  经过小袁这一分析,好像有点算无遗策的样子,但冬子觉得,他总有一点事后诸葛亮的感觉。
  冬子问到:“你说的是两种情况,你只说了一种,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不太好说了。我也只是猜测,不一定准。也许彭总本人,就是想让你连人带关系跟他一起的。不管怎么样,他始终有董事长护着,倒霉程度有限,时来运转也未可期。但是,当他提出带你的申请后,肯定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为什么?因为总有人要拆他的台,不管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不能在总体反对他团队的组建,也要在细节上给他找麻烦,俗话说,就是穿小鞋。”
  “拿我这种小罗卜头开刀,有意思吗?”
  小袁突然身体向前一倾,红着眼睛,低声说到:“冬哥,你还不明白?你跟彭总,早就是公开捆绑在一起了?”
  他的眼神很独特,冬子不明白这句话的具体意思。
  “让你不顺就是让彭总不顺,这也叫打样,懂不?你怎么进来的?凭什么进来?为什么彭总非要提到你?别说设计部、销售部,就是我们法务部的一些人,也听说过你。”
  想不到自己如此出名,冬子吃了一惊。但是,细想一下,也不无道理。自己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人,在如此高学历要求的部门工作,还缩短了实习期,根本没有通过任何招聘与考试程序,就进来了。进来后,还受到如此多的优待。是个同事,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自己是彭总的人,是他推荐的,是他照顾的,也是他不能舍弃的兄弟。至于原因,各有各的猜测,但是,陈冬是彭总的心腹,恐怕人人都会这么想。
  这事冤也不冤。所谓冤,当时在武汉,彭总第一次邀请他加入时,他是拒绝的。更何况,彭总喜欢的是,他的设计,而并不是其他的渠道。所谓不冤,自己拿这么高的工资,喝这么好的咖啡,住这么好的房子,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彭总的存在。
  小袁沉默半天,终于说话了。“老实说,这事让彭总有两个影响。第一个,给别人看看,彭总连自己最照顾的人,事情都办不好,那他销售团队,那些下属,如果跟彭总走得太近,下场会是怎样的?这就是示范效应。第二个,你是大家公认的彭总的心腹,如果你是彭总在外销售最好的助手,因为人事的关系,就留下了别人打击的理由,直接以设计部的名义,把你要回来,彭总是没理由不放的。如果你在外惹了祸,那就直接给彭总打脸了,他也盖不住,保护不了你,因为你的考核,还得过设计部这一关。”
  冬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难道是个人质?”
  人质的命运是悲惨的,在斗争中,是最先被牺牲的人。但是,冬子并不怕这个。他怕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成了打击彭总的工具。拖累朋友,无论如何,冬子都不太情愿。
  “那倒不至于。这只是猜测。更何况,即便是这样的,又能怎么样?彭总毕竟是董事长的人,只要他跟董事长的关系不变,总经理整他也只能使暗劲,不可能太直接。但是,你想想,只要有利益的地方,都有争斗,你永远躲不过的。”
  冬子害怕争斗,为了不连累朋友,他确实在刚才,有辞职躲开的想法。但小袁下面的话,让他振奋起来。
  “你在彭总的电话里,听出他消极的语气了吗?”
  冬子摇了摇头。
  “对嘛!是男人,就要战斗。人家在最关键时刻不忘记你,你在人家最需要助手的时候,怎么可以抛弃战友呢?既然走在一条船上,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你们都得一条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如果要此时辞职,那对彭总的打击,岂不是更大?”
  “什么意思?”
  “一触即溃,彭总遇到小挫折,小兄弟就不保了。哪个还敢跟着他干?所以,你支持彭总的办法只有一个:好好干,尽可能出业绩,让别人看看,彭总不仅够义气,他兄弟也是能干人,对不对?”
  此时小袁举起了瓶子,像电影里誓师大会一样,向冬子发出了红色的眼神,酒喝多了,他眼神里的红,晃着光。
  两人干了酒后,再回到吃菜这个问题上。
  “冬哥,说实话,我以前根本不知道,用电烧箱也可以烤出这么好吃的菜来。并且,今天羊肉串的味道,与以前我吃的,都有所不同,你是加了什么作料呢?”
  整个晚上,都是小袁在当老师,此时冬子也可以当一回老师了,十分畅快。
  “作料还是那些,关键点有两个。一个是电烤箱让羊肉受热面积更立体均匀,二个是食材,这是山羊肉,与以前吃的绵羊肉,肯定有区别。”
  “怪不得,冬哥,要论做菜,你可真是个大师。你要走了,我想吃,怎么办?”
  此时,小袁露出了惜别的感情,冬子也受到了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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