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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此事不妨。臣今日访来二人,一为琵琶手贺怀智,由其以琵琶先演奏陛下之乐,最后丽妃领舞,由新来伎女永新唱出诗句。”
  李隆基哂道:“你们如此搭配,实为不伦不类。也罢,念你们一片苦心,就演来瞧瞧吧。”
  贺怀智是年三十有七,其演奏琵琶技艺纯熟,实为天下第一。他与其他乐工先向皇帝行礼之后,就聚在堂中西南角持器演奏。
  琵琶约在秦朝时出现,起初为西域胡人骑马时的乐器,传入中土之后,经历代改造,渐成为比较统一的直项琵琶。到了南北朝时,天竺的曲项琵琶自龟兹传入中土,时人将琵琶改直项为曲项,琵琶于是成为今后的曲项、梨形音箱,四柱四弦的固定模样,成为一种非常普遍的乐具。是时,上至宫廷乐队,下至民间演唱,皆少不了琵琶。因为琵琶演奏技法多样,既可以演奏《十面埋伏》及《霸王卸甲》的武曲,也可以演奏《月儿高》及《昭君怨》等文曲。
  贺怀智今日当然要用文曲技法演奏李隆基的《感庭秋》,只见他竖抱琵琶,右手挥指轻轻一捻,一阵萧萧的秋意悠悠而来,其再拨小弦,就听其送出的音声如窃窃私语,让人顿思空明的寂静秋夜。
  李隆基闭目聆听,思绪忽然飞回潞州时的日日夜夜。他当时降秩出京,凄凄惨惨到了潞州,何曾有过当皇帝的念头?不想在潞州遇到了善歌舞的赵敏,如此方使黯淡的日子有了不少生机。
  贺怀智的演奏渐至深处,其转腕拢弦或挥或抹,其音声似花翻凤啸自天上而来,既而音绕殿中似金铃玉佩相磋切,疑似九霄天乐下云端。到了最后,贺怀智抚弦而过,手指忽然凝然不动,一丝余音渐细渐去,既而寂然无声。
  赵丽妃身披绿色薄蝉衣带领十二伎女出场,她们居中轻舒粉腰,柔软而舞;既而永新撩鬓举袂,喉啭而歌。她们歌舞之处,正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意境。
  李隆基观看片刻,不禁微微摇头。自己的《感庭秋》与《春江花月夜》本为迥异意境,如今却糅在一起,确实不伦不类。不过眼前的歌舞也很妙,将之与此前的琵琶曲割裂来观,倒也不失韵味。李隆基于是打起精神凝神观看,又见赵丽妃的腰身确实有些笨拙,杂在群女婀娜的身姿摇摆中,其舞姿不能浑然一体,李隆基心里于是又暗笑一声。
  歌舞既毕,李隆基对赵丽妃和张廷珪说道:“琵琶与歌舞皆不错,只是有些不伦不类。所谓推陈出新,须善加融合浑然一体,不可如此上下分割。”
  张廷珪看到皇帝不满意,然其脸色未有怒意,遂躬身谢道:“臣才疏智浅,由此亵渎了陛下的圣曲,实为大罪。”
  “朕今日所听所观还算满意,你就不要心中不安了。张卿,朕刚才观舞之时,心中有一个计较,俗家之乐不能再由太常寺署理了。”
  “臣恭听陛下圣裁。”
  “就像刚才的词曲不能糅在一起一样,俗乐今后也不能再与雅乐、燕乐混在一起。太常寺为礼乐之司,不应署理倡优杂伎之事,今后专置雅乐、燕乐即可。朕想好了,可设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其下置宜春院以养伎女,这个贺怀智的琵琶弹得不错,就任他为教坊使掌管此事吧。”
  张廷珪当即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左右教坊仍归太常寺节制,然不许过多问其细务。嗯,这个园子就归左右教坊吧,为何不取个名字?这样吧,今后就称这里为‘梨园’吧。”
  后世戏曲号称“梨园之技”,盖缘于此。李隆基被后世称为“梨园鼻祖”,如此成为了其开山祖师,实为佳话。
  是夜,李隆基令赵丽妃侍寝。事毕后,李隆基抚摸着赵丽妃那似凝脂般的皮肤,说道:“敏儿,今后就不要再起舞了。你已为几个孩子的亲娘,哪儿还能如小儿女那样轻歌曼舞?”
  赵敏笑道:“陛下最喜妾之歌舞,妾只要能为陛下带来一丝快乐,决然不敢停舞。”
  李隆基笑道:“罢了,你入朕怀中,可以体会你丰腴之美,令朕倍生情趣。然你入了舞场,腰间不免露出赘肉,哈哈,你今后不许再舞。”
  这句话说得赵敏心里很难受,一时默默不语。
  李隆基知道自己的话刺疼了她,遂正色道:“朕明日要册立瑛儿为太子,今后你就成了太子之母。今后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数你为尊,你若继续与伎人为舞,岂不是有失身份?”
  赵敏闻听儿子李瑛竟然成为太子,一时间竟然惊呆了。
  次日早朝时,李隆基向群臣宣布立次子李瑛为太子。高力士手持册书,当殿将立李瑛为太子的册文读了一遍。李隆基此前已与重臣勋戚商议过此事,皇长子因腿有残疾不宜立为储君,众人又知道皇帝极度宠爱赵丽妃,那么顺序推长而立,这太子之位当然落在皇次子李瑛的身上。此后,年仅五岁的李瑛被引到李隆基的面前,并接受群臣的叩拜,由此成为新太子。
  群臣拜毕,李隆基开言说道:“朕即位之后,许多大臣纷纷奏言,劝朕早立太子,以使祚业平稳。朕今日立瑛儿为太子,就遂了群臣之意,其年龄尚小,也就不必行重典了。待其冠礼加元服之时,那时行礼不迟。”
  群臣纷纷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道:“太子毕竟年幼,今后他是否成为一位称职的储君,还要看他本身的造化。为今之计,须为其选择良师,让其识礼知书为好。姚爱卿,卢爱卿。”
  姚崇和卢怀慎闻召步出班外。
  李隆基道:“朕授姚卿为太子少师、卢卿为太子少傅,则今后培育太子的大任,就落在二卿的肩上。你们可选择良日,让太子行拜师之礼,至于其他东宫属官与教授,也要着落在二卿身上妥为选授。”
  姚卢二人知道皇帝此授既为恩典,肩上又有莫大的责任,遂伏地叩首,拜谢皇恩。
  历来设立太子为国家大事,李隆基此次使李瑛为储君,固然有宠爱其母赵丽妃的缘故,毕竟坚持了立长为储的惯例,大臣们也就无话可说。
  李瑛被立为皇太子,宫中之人心中滋味最不好者当属王皇后。按说李琮为皇长子未立为太子,其母刘华妃心中更应郁闷,然李琮毕竟腿有残疾,刘华妃心中当然有想法,然实在无话可说。
  李瑛被立为太子后的第三日,恰为王皇后父亲王仁皎的七十寿诞。国丈寿诞自要大肆庆贺一番,李隆基除了令内府具礼相送外,更准王皇后亲身去祝寿。
  若追溯李隆基与王皇后的婚姻,那还是有相当来头的。长寿二年,李旦一家再次“入阁”,即是在宫内幽禁,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小心谨慎。然此年忽然来了一件喜事,大约则天皇后非常喜爱李隆基这位小孙子,她亲自做主将王家小姑娘配给李隆基,是年李隆基刚刚九岁,二人成亲之时可谓“娃娃亲”。
  “太原王氏”号称当时五大姓之一,王皇后祖上为初唐名臣王珪,则其婚姻实为门当户对。且此婚姻由则天皇后主之,则为女皇示爱,对当时凄凄惨惨的李旦一家可谓莫大的安慰。此后幼小的王氏伴着李隆基逐渐长大,其时正是李隆基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候,两人可谓“患难夫妻”。待李隆基萌生夺位的思想之后,王氏其父王仁皎、其双胞胎之兄王守一成为最为支持李隆基之人,且立功不少。待李隆基成为皇帝,王氏被封为皇后,王仁皎被授为将作大匠,继而被授为开府仪同三司,王守一也被封为晋国公。
  按说王皇后此时诸事皆顺,唯有自己的肚子始终不争气,眼见其他后妃已生出十余个皇子,自己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这日祝寿之礼可谓盛大,京中王公大臣皆具礼来送,王宅门前顿现车水马龙。王皇后入宅之后不耐如此热闹,遂唤哥哥王守一到后院静室内叙话。
  王守一见妹妹眉宇间总有难以舒展处,明白妹妹的心事,遂劝道:“圣上虽立太子,毕竟不动妹妹皇后之位,请妹妹勿虑。”
  王皇后道:“丽妃不过倡伎出身,难道能成为皇后吗?”
  王守一点头称是,并说道:“丽妃也为明白之人,其日常对妹子恭谨非常,想是不会有别样心思。”
  王皇后摇摇头,叹道:“唉,我这肚子到底怎么了?圣上又非不来临幸,它为何没有一点动静?我现在还是皇后,然太子非为亲生,若时间久了,这皇后之位是否有些勉强?”
  王守一沉思片刻,小心说道:“算来妹子随圣上已二十年有余,圣上又非疏离妹子,然妹子肚中毫无动静,此症结还是在妹子身上。愚兄以为,妹子不可一味等待,须想法求子。”
  王皇后哂道:“我已试过多少法儿,你又非不知道,至今殊无起色,奈何?”
  王守一道:“妹子莫慌。愚兄此后日子什么事儿都不管了,专替妹子寻求求子良方,妹子说什么也要诞下龙种。”
  无子的惶惑在王皇后的心中萦绕十余年,她想尽了许多法儿,然殊无良方,弄得她心灰意懒,对王守一眼前的说辞并无激动之处,仅淡淡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第八回 闻惊变调臣遣将 赐衙居施爱示仁
  西北果然出事了。
  默啜不愧为大漠中练成的老狐狸,其纵马到朔方道绕了一圈,与解琬所部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立刻发现在这里讨不到任何便宜,遂领兵逸去。
  薛讷闻听默啜兵犯朔方,不敢怠慢,遂整兵备战。孰料他在轮台左等右等,难见突厥人的踪影,不觉数月就过去了。西域较之中土,气候变化既剧烈又高寒,白日本为晴好的天空,半夜里就会突然变脸,只听风吼如雷,似乎要将兵士们的住所连根拔起,只听“噼啪”声接连作响,自是大风卷起满川的碎石呼啸而至。疾风过后,大风依然没有止歇的劲头,此时漆黑的夜空里和风撒下大片的雪花,待兵士们天亮起床推开屋门,就见门槛已被白雪掩埋,放眼远望,只见山川间一派银白,大地似乎凝固,偶尔有野骆驼和野马在川中觅食,方知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生命的。
  轮台作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其周围驻扎戍卒两万人;再向西的安西四镇,也驻扎两万戍卒。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设立之后,保持着唐朝与西域诸国商路的畅通,其北方与西方有突厥人的诸方势力,东南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此四万戍卒实际维系着大唐西域的安定。
  戍卒自关中的折冲府抽调而来,按例在边关轮值三年,方得调换。每年盛夏之时,例为戍卒调换时期。薛讷初到轮台,因有默啜入寇之军情,数请兵部将调兵日期押后,如此过了数月,薛讷看到默啜无声无息,又见天气骤变,认为默啜在此恶劣天气里定会龟缩在大漠,遂准一万戍卒成行回家。
  一万戍卒回家,新来轮值的戍卒尚未到达,轮台值守的戍卒仅剩下一万人,对于窥伺良久的默啜来说,可谓天赐良机。
  一个风高雪急的夜里,默啜带领三万兵马卷地而至,利用雪光袭入轮台唐兵营中,然后大开杀戒。可怜一万唐兵仅有一千余人星散逃走,薛讷也死于乱军之中。
  此军情传往长安,正好新年过后,君臣阅此消息,心中的滋味一时错杂而生。
  李隆基叹道:“姚卿,看来你当初的担忧还是有道理的。薛讷毕竟稚嫩,绝非默啜的对手。唉,薛讷为薛仁贵之后,如此就堕了先人的威名。如今轮台已破,则安西四镇实属危殆。吐蕃人有动静吗?”
  姚崇宽慰道:“默啜现在已成为一个不愿蚀本儿的老狐狸,他先在朔方道那里没有捞到便宜,遂瞅准时机到轮台大掠一把。安西四镇城池坚固,默啜明白以自身力量难啃此硬骨头,已然回头撤回自己牙帐了。吐蕃人见默啜如此来去如风,也没机会。”
  李隆基问道:“记得当初曾在瓜州驻有五万兵马,如今安在?”
  “臣当时见西域无战事,已逐渐撤回三万,仅余二万兵马。臣闻此惊变,已令他们会同轮值戍卒前往轮台接防。”
  李隆基闭目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姚卿,西域数万兵马若无得力之人主持,形同一盘散沙。如此,就把郭虔权调回西域吧,还让他任北庭都护使。”
  “臣恭听陛下圣裁。”
  “郭虔权近来在营州也不错,已然兵出榆关,契丹人与奚人的气焰大为收敛。若将郭虔权调回,营州那里也须有得力之人主持。”
  “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当殿直谏的张嘉贞吗?此人识见才具,可堪为用,臣以为可使他任营州都督,正可历练一番。”
  李隆基沉吟道:“张嘉贞虽有才具,毕竟未真刀真枪在战阵中历练,凡紧要之位,须谨慎授用,不可使薛讷故事再现,姚卿,你兼知兵部尚书,此事须万端谨慎,须妥为挑选。”
  “微臣明白。陛下,新年刚过万事纷纭,去岁使内外官交流好处不少,然紧要衙署尚缺吏事练达之人。以吏部和户部为例,其事关朝廷大局,则尚书人选务选得人。这一阵子,因此二部无得力之人,费去臣等的精力不少。”
  李隆基仅设两名宰相,又对各部重臣挑选甚严,近来兵部、户部和吏部皆无尚书任职,则事儿皆汇集到姚崇与卢怀慎那里署理,使二人显得既忙累又憔悴。李隆基目睹此景,生怕累坏了二人,也一直琢磨着为此三部配人。现在姚崇主动提出来,李隆基当然认可,说道:“好呀,此事早该办了。姚卿,你有人选吗?”
  姚崇道:“兵部的事儿紧急,臣还是暂兼一段时日。其他二部,须有德才者充之,臣以为,可使宋璟任吏部尚书,魏知古任户部尚书。”
  李隆基笑道:“宋璟以德著称天下,兼有才具,让他任吏部尚书,可谓得人;至于魏知古,朕听说你耻其出身,意甚不屑,为何又举之呢?”
  “陛下,魏知古虽小吏出身,然其谋虑严谨,精于盘算,进止有节,实有才具。户部总领军国财政,有其主之,最为相宜。臣以为,除了京城以外,以东都选事最重,魏知古除了主持户部以外,可让他协助宋璟,分掌东都选事,也有相辅相成之功。”
  李隆基见姚崇不以个人善恶选人,可谓公平公正,心中甚喜,遂笑道:“好哇,就依卿所奏,即日授任吧。姚卿,如今朝官中以科举出身为主,兼有一些小吏出身积功而擢者,你身为科举出身之人,不囿于己类选人,朕心甚喜。”
  姚崇道:“科举出身之人,因长期烂读经书,心中渐有济世匡政之理想,此类人施政之时,虽多有泥古不化之迂腐举动,毕竟心存圣人之教,使军国大政趋于正途而行。国家之所以设科举以举人,缘由于此。至于自小吏积功而上之人,往往目光短浅,囿于得失计较,心中难有志存高远之处,如魏知古绝对为其中卓越之人,擢之以辅吏事,不失为一种辅助之法。”
  李隆基闻此宏论,不禁笑问道:“姚卿虽系萌职出身,毕竟好学读书,由此将自己归入读书人之列。你如此否定小吏出身之人,是否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呢?万一他们心存积怨,会不会埋怨姚卿身为宰辅,如此来行事有朋党之嫌呢?”姚崇父亲贞观时为上州都督,死后被追赠为幽州大都督,姚崇因而有了荫职的资格,其初被授为孝敬挽郎,此为末级散官,此后积功而行,被善于识人的则天皇后发现,最终官至宰辅。
  姚崇正色道:“臣所思所想,合乎国家诠选之道。古往今来,国家官吏制度历经变革,最后归于科举选人,殊为正途。他们若有积怨,自可入读书之门列身士子,不该未知读书之难反有怨言。至于朋党之说,实在上不了台面。若天下读书人心系国家,践行孔孟之言成为一体,这样形成而来的朋党实为天下之幸,亦为陛下之幸!”
  李隆基叹道:“可惜呀,若让天下读书人恪遵孔孟之言,实为难事。昔宗楚客、崔湜、宋之问与沈佺期等人皆进士出身,胸中皆有锦绣文章,然其所思所行,哪一个又谨遵了孔孟之教?姚卿,人心百样,那是勉强不来的。”
  “陛下依贞观故事而行,即是如太宗皇帝那样教化天下。此法看似涵浩深远,其实有立竿见影之效果。譬如对规范人心,就有了标杆的作用,若人心思齐,远胜于严法厉旨。”
  李隆基忽然笑问道:“姚卿近来大刀阔斧,可谓重振吏治。如此一来,一些人风言风语,说姚卿失却了敦厚之道。姚卿勿惊,朕知道非常之时须用重典,若拖泥带水就会误国误民,你办的事就是代朕行政,他们说你其实就是说朕,我们不用多思此言。朕今日问你,前一段所作所为,你身上到底是教化之策多了一些,还是吏治权谋之术多了一些呢?”
  姚崇一时不好回答,他这一段所作所为毕竟权谋之术多了一些,若实话实说,岂不是违了教化之国策?且此权谋之术多为仕宦多年之时磨砺而出,实为魏知古此类人的仕宦之道,自己大用其道,若实话实说,自己岂不是成为混迹于魏知古之流的人物?
  姚崇很快躬身答道:“教化之策为大政,权谋之术为手段,只要心向光明,自可使用一些。臣每每施政之时往往混淆了二者的界限,竟然不知不觉使用了一些权谋之术。然臣心想,只要国家能够逐渐走上正道,此为小节。”
  李隆基不由得莞尔一笑,意甚满足。要知李隆基一路拼杀而来,近来又贬功臣、放兄弟,此皆非秉承圣贤所教。姚崇如此回答,实在替自己解了心结,心里也就十分熨帖。
  郭虔权闻召风尘仆仆赶回长安,先到中书省求见姚崇。
  郭虔权是时已闻知西北发生的事儿,遂笑对姚崇说道:“看来我为奔忙之命,东北境事急,将我自西北调往此处,如今西北兵败,姚公又想起我了。”
  姚崇虽对郭虔权待之以礼,脸色却没有任何笑意。姚崇知道,郭虔权如今主持一方军事,在其所辖范围内操持生杀大权,威权与日俱盛,其手下见了他往往不敢仰视。郭虔权如此说话,其内里含义实有自诩的成分,姚崇当然不能随声附和以助其势。姚崇哼了一声,冷然说道:“你久在轮台驻守,熟悉周围情势,如今北庭有事,圣上当然就想起你了。当初调你去东北境,自有当时的情势,如今去西北,亦为必需。郭都督,你莫非不想去吗?”
  “下官不敢。姚公,下官集合数千随行甲士之后,立刻动身前往西北。”郭虔权知道姚崇世事练达,眼下又威权独运,当然不敢怠慢。
  “嗯,听说你离任后,对朝廷副都督刘正威署理营州事宜颇有微词,是这样吗?”
  “不错,姚公问询,下官不敢隐瞒。刘正威随下官多年,此人辅佐军事,或者监运粮草,办事既稳妥又勤谨,还算胜任。若让他主持一方军事,其既无霸气又遇事不能定,实属勉强。下官私下以为,刘正威有些不适宜。”
  “是呀,我们皆知刘正威的才具尚欠火候。奈何西北军情紧急,先让你抽身出来,营州都督一职容后稳妥物色。”
  “姚公,自从下官主持东北境军事以来,非是下官妄自夸口,契丹人与奚人的昔日气焰已大为收敛,大唐之军稳扎稳打,已渐入佳境。下官以为,东北境那里须有得力之人主持,否则再有变数,于国不利。”
  “嗯,你安心到西北赴任吧。东北境的事儿,圣上自有旨意。”
  姚崇话音里更加冰冷,明显让郭虔权不用多说,最好马上闭嘴。郭虔权当然明白此意,然心有不甘,继续说道:“姚公,下官愿保一人,可保东北境安定。”
  由于郭虔权熟悉东北境防务,则其所荐继任者,姚崇当然重视,他当即正色问道:“好哇,此人姓甚名谁?”
  “此人名张守珪,现任营州都督府司马。”营州为下州,其都督府司马例为从五品官员。
  姚崇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此人两年不到,即从一名无品别将升为五品官员。郭都督,朝廷自有规制,张守珪虽有微功,当初擢其为五品官员,已然破格,圣上惜才,再加上你力请,方有此任。营州都督为朝廷的三品官员,若让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子来任,岂非匪夷所思?”
  “姚公,营州之所以有今日的局面,缘于张守珪献分化之策。他又独身深入敌后,将敌情摸得甚熟,如此知己知彼,方有制胜之道。他有功如此,岂是微功一件?”
  姚崇心中有些恼怒,然面色冷峻如常,沉声说道:“论阅历见识,薛讷岂不是要比张守珪高上一筹?结果如何呢?丧师丢土,使京中震动!张守珪毕竟为毛头小子,若让他来主持边关要务,岂不是犯险吗?郭都督,我知道你向来爱护手下之人,然国家大事,非同儿戏,你就不要再说了。”
  郭虔权显然不服气,继续说道:“姚公此论,下官不敢苟同。昔太宗皇帝纵横战阵之时,不过二十余岁。凡战阵之事,所重者须有禀性灵气,若无灵性,就是阅历再多,终归无用。”
  姚崇闻言大怒,拍案斥道:“郭虔权,你莫非自恃一些微功,就想来教训我吗?告诉你,为人不可居功自傲,你若一味如此,只会毁了自己!我大唐泱泱大国,人才辈出,你有些功劳无非是国家用你。嘿嘿,莫非国家少了你,事儿就无人办了吗?”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说道:“姚卿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所谓虚心纳言,你莫非就忘了吗?”
  姚崇和郭虔权闻听此言,知道皇帝驾到,遂慌不迭地迎出门外,纳头便拜。姚崇边叩首边说道:“微臣不知陛下驾到,实为大罪。”
  李隆基笑道:“朕今日有心来瞧瞧姚卿在忙些什么,遂微服来此。入门后又令门人不得通禀,卿何罪之有?”李隆基身后仅带高力士一人,所以动静不大。
  李隆基被迎入堂中坐下,其笑问道:“朕刚才在门外仅听了数句,不明其中详细。姚卿不虚心纳言当然不好,郭卿,想是你冲撞了上官,也为不该。”姚崇闻言心想皇帝也会和稀泥,殊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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