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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30节

  刚刚被刑具束缚着,却还昂首挺胸、怀着傲骨瞧不起阉宦的御史,如今卸去刑具,却因为一时糊涂、行查踏错,变成一滩堕落的烂泥。
  许祥问什么,他便哑着嗓子答什么,再无半分迟疑。
  这期间,董灵鹫只是旁观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然平静,怒意在她脸上只出现了一瞬,那种烧透骨骼的烈焰,顷刻间便被潮水淹没。只有郑玉衡不这么认为。
  他侍立在侧,仔细地观察着董灵鹫的神情,悄然探手过去,依偎着她的袖口,指节很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董灵鹫偏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着她的手,墨眸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担忧。
  董灵鹫道:“没事。”
  郑玉衡说:“娘娘可以伤心的。”
  董灵鹫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伤心什么?”
  “是人就可以伤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娘娘为谁伤心都可以。”
  董灵鹫叹了口气,觉得他对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答,郑玉衡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够聆听他的愿望,情愿娘娘一世只对他笑,不为他伤心。
  ……
  从内狱回来之后,董灵鹫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丢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众人几乎以为她要放过那位地位非比寻常的太子太师了。
  次日,大约辰时过后,董灵鹫第一次接见了周尧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实只是从麒麟卫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这两人的形貌,并不曾真的见过。
  周尧的发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个小女孩儿,也的确是三四岁的幼龄、娇憨可爱。
  董灵鹫对这女孩儿笑了笑,小姑娘就挣脱她娘亲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却又大着胆子靠过来,依偎在太后娘娘怀里,就如同董灵鹫预料的那样,她童言稚语地询问周尧的下落。
  董灵鹫摸了摸女孩未长成的细软鬓发,轻声道:“他去为哀家办一件事了。”
  女孩眨眼,积极地问道:“是什么事?奴奴想见爹爹。”
  原来这个女孩儿叫奴奴。
  董灵鹫道:“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
  奴奴皱着眉头,语句磕绊地表述着:“娘亲很想爹爹,娘娘能不能让他回来,奴奴也想他了。”
  董灵鹫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柳燕娘,她知道这些话是燕娘教给这孩子的,这样的童言无忌之下,才不会惹来祸事。
  董灵鹫道:“他为你阿娘买簪子去了。”
  说罢,太后娘娘招了招手,那位腼腆沉默的女子便上前来,她的眼周红肿不堪,可见是哭过几轮的。
  董灵鹫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交到柳燕娘的手里,在她开口发问之前,便率先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燕娘只得低头谢恩。
  她娇怯怯地问:“娘娘……”
  董灵鹫将女孩儿送还给她,道:“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哀家赐你做掌香夫人,为慈宁宫的待诏女史,你,还有这个孩子,从此跟周府无关。”
  “可是民妇……”
  “哀家答应了一个人。”董灵鹫静静地道,“照看你们母女的余生。”
  柳燕娘怔然不语。
  她似乎从董太后温和的审视中悟透了什么,十分迟钝地感觉到一股悲意上涌,她望着懵懂的奴奴,紧紧地攥着手帕,躬身下拜,语声碎颤:“妾……叩谢娘娘慈恩。”
  作者有话说:
  此处称民妇,是因为柳燕娘没有诰命。妾则是古代女子对自己的谦称。
  第33章
  短短三日内, 以周尧的供词为突破口,汹涌而起的波涛搅乱水面, 各方动作之下, 一份份证据积累在董灵鹫的书案上。
  麒麟卫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只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问罪。朝野内外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探听着消息, 在这种形势下, 俱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谁啊?李酌李老先生, 桃李满天下不说, 他还是当朝皇帝曾经的太子太师, 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称,有些人几乎敢敲着胸脯用脑袋担保, 这位已荣休的座师,断断不会干出贪污之事!
  但另一位, 却又是当朝太后。董灵鹫的手腕、眼光,又实在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断。
  在满朝文武为此惊疑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这位李老先生,已经不在府中了, 而周围的麒麟卫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秋寒风冷, 董灵鹫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拢着一件细绒外披, 手捧着玉碗服药。在阒静的慈宁宫中, 一位年迈的老者, 素衣简冠,被几位内侍搀扶着坐在她的对面。
  正是李酌本人。
  董灵鹫将他从府中“请”来了。
  郑玉衡正站在一旁,看着娘娘服药,接过玉碗时,目光偶然一扫,才突然发觉这位李老先生,就是当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议论的白须老者,也是坐席当中唯一一个让那位“韩老”信服的长者。
  李酌的视线看向了郑玉衡,过了片刻,又移向董灵鹫。
  他没有行礼,而是仰头看了看上位的董灵鹫,居然笑了,唤道:“檀娘过来,世伯太久没见你了。”
  董灵鹫的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几个家族长辈能够呼唤。李酌是董太师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灵鹫看着他慈祥的面容,竟然真的起身,从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对面。她没有以一国太后自居,敛袖入座,吩咐瑞雪摆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时,李酌将黑子推给了董灵鹫,微笑道:“虚长这么多岁,可不能欺负你。”
  董灵鹫扫视棋盘,没有接受让先,漫声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艺早就精进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养得这么好了。”
  两人下棋布阵,依次落子,晶莹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盘上铺展而开。
  过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开口:“你对世伯很失望吧?”
  董灵鹫的手顿了一下,因为下棋碍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镯子,低着眼帘:“我会处死周御史,因为他犯了不能犯的错。也会处死世伯您,哪怕腥风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指摘你、辱骂你。”
  董灵鹫道:“纵然天下九州不曾开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静如止水、俯仰无愧。”
  李酌盯着她的脸:“你的证据足够了吗?”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道:“差不多了。”
  “不够,”李酌道,“再多都不够。”
  董灵鹫没有反驳,因为这是对的,李酌一生的名声至此,证据再多都不够,总会有人为他站出来,质疑事情的真伪、质疑这是不是一场为了革除旧党的弄权之术。
  李酌又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董灵鹫终于抬头,看着这张充满慈爱、温润祥和的脸:“为什么……世伯,您不是跟我们从同一个时候过来的吗?”
  冰冷的落棋声停了。
  李酌道:“你是说,那个财政贫乏、民生凋敝的时候么。”
  时值此刻,董灵鹫仍是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却难。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贤名,可那时候是无处可贪、无利可图,凄风苦雨地过了一段艰难岁月,熬过先帝在位的十几年,我才知道,原来只要我动动手指,就有这么多的金银流泄进我手中——”
  董灵鹫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以为您会知道、会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养出来的。有些人则是被逼出来的。臣在朝时,只要稍稍享用富贵,就会被御史私下议论,稍稍放纵私欲,就会被学生登门进谏,我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被捧着、要求着站得那么高的。”
  董灵鹫摩挲着发冷的棋子,一言不发。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选,老臣希望跟先圣人一样,在熙宁故年时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的事实。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董灵鹫低声吟了句诗,只觉得万分荒唐。
  李酌道:“太后娘娘。”
  他突然恭谨,抬手向董灵鹫行礼,而后道:“老臣最后只有一愿相请。请娘娘处死臣之前,让一概罪状、证据、供词,交由皇帝整理。”
  董灵鹫道:“他没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着她道,“可太后娘娘想一辈子护他在羽翼之下吗?让陛下也睁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伪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场有多么复杂,什么是为家、什么又是为国,什么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酌当了孟诚的老师,自然知晓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灵鹫怔了一下。
  “人的品质如何,不能以区区‘好坏”来定义。”李酌笑呵呵地看着她,“你没有教会陛下的事情,让我这个失职的老师,最后来尽尽心吧。”
  董灵鹫心情极复杂地叹了口气,道:“实际账本在世伯的府中吗?”
  “已经焚毁了。”他道,“其实在做此事之后,我就日夜悬心,唯恐它被揭露,为此不惜做下种种残酷布置,但后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因为无论再怎么懊悔,当他发现凭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批军饷截下,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时候,他面对那个庞大的数字心动了,也那么做了。
  就算他做对了九百九十九件事,这最后的一件,就足以满盘皆输。
  “这世上的真君子没有那么多,”他指了指董灵鹫,“檀娘你、和你父亲,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连先帝都有过虚伪的时候。”
  或许是死之将至,李酌竟然纵情提起往事。
  “当年那些属国进献的珍珠,被淑妃缝制成了彩衣……其实檀娘你也喜欢吧?那样匀称、润泽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门贵妇,有谁不喜欢?只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义,所以没有考虑过给你。”
  董灵鹫道:“我已经不喜欢了。”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还是他口中的先帝。
  这只是很多尘封旧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实意地说:“你为后时,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过董灵鹫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郑玉衡,视线在这位郑太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要是这孩子能够照顾你,那也很好。他当是你这殿中最名贵的一件爱物。”
  比起董灵鹫所想的“爱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于“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样,以为郑太医是太后为了缅怀先帝,寻到的一件宝贵之物。
  再珍贵的纪念品,也只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灵鹫却轻轻蹙眉。
  但她没有表露真心,只是跟李酌静静地下完了这局棋。到了官子之时,李酌仅以一目半之差输掉棋局,他起身行礼,董灵鹫辞而不受,只淡淡道:“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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