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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梨园小花旦 第11节

  叶龄仙摇头,“我想了想,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先不做了。”
  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解释:“天气暖和了,我想做一些小东西,袖套、手帕什么的。如果供销社能收购,也能换点钱,让手头宽裕一些。”
  “为什么要换钱?”
  李青荷一问,就住嘴了。她当然知道,叶龄仙的家境,那叫一个穷。
  穷也就算了,这年头大家都穷,可是叶家偏偏是个重男轻女的。叶龄仙上头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她夹在中间,爹妈几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否则也不会让她从小去学唱戏。
  叶龄仙下乡插队两三年了,叶父叶母别说汇钱过来,就是连一风嘘寒问暖的书信,都没写过。
  一直以来,投机倒把是坚决不允许的。尤其前几年,农家养些鸡鸭,做个手工,拿到集会上换钱,都算资本主义尾巴,统统都要割掉。
  但是前段时间,形势突然宽松了,大队不少人,在家里养鸡下蛋,种草编篮子。公社睁只眼闭只眼,还安排供销社统一收购置换。
  可是插队的知青,一没房子,二没园子,没有农副产品拿去换购,做些手工倒是无奈之举。
  李青荷心疼:“龄龄,咱们每天干活这么累,能保重身体都不错了。你做这些针线活,多伤眼睛呀。”
  叶龄仙微笑,“不累,慢慢习惯就好,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是的,距离高考恢复,只剩七个多月了。日子再难熬,总归会过去。
  李青荷又看了一会儿。只见叶龄仙的针脚快且整齐,完全不像个初学者,倒像个缝纫老手。
  她不禁疑惑:“龄龄,我们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做过这些,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针线活的呀?”
  叶龄仙一愣,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扎破指尖。
  第9章 秘密
  说到针线功夫,叶龄仙心里划过一丝哀恸。
  她这一手针线活,不是天生的,而是上辈子,被高家磋磨十年的产物。
  叶龄仙小时候,家里很穷,她进了艺校,教戏的女先生却把她照顾得很好。甚至周末,也常常接叶龄仙去自己家里住,只为让她多吃几顿饱饭。
  有一年冬天,先生去叶家做客,看见大冷的天,小丫头在院子里拿冰水洗碗,两只小手泡得又红又肿。
  她狠狠把叶父叶母批评了一顿,说小戏子的手和脸一样宝贵,如果再虐待她,就不再教她唱戏。
  不唱戏就少了一份口粮,还会给家里增加负担,叶父叶母心里不愿意,却也没再逼女儿做家务。
  所以从小到大,叶龄仙虽然吃的不好,穿的破旧,但是双手不沾阳春水,针线什么的,几乎没有碰过。
  可惜后来到了高家,她被大嫂张翠茹逼着,不仅要干家务,还要学着做女红。
  十年里,叶龄仙没日没夜地穿针引线、踩缝纫机,做衣服,甚至做窗帘、床单,补贴高家,这才练就了一手针线活。
  她日夜做活,加上哭的太多,一双眼睛都熬坏了,年纪轻轻就看不清东西。
  戏曲表演对眼神的要求很高,“戏眼”是舞台角色的灵魂。后来,叶龄仙眼里没了希望,干枯呆滞如鱼目,登不上台面,彻底与戏曲无缘。
  如今这些事,旁人不会相信,叶灵仙也只能轻描淡写,“我之前看王大娘做过活,自己还在摸索阶段呢。”
  王大娘是王支书的老婆,他们老两口,对女知青向来很照顾,李青荷没有怀疑什么。
  李青荷掏出自己的积蓄,数了一半,递给叶龄仙,“龄龄,你还是别做这些苦活了。我的钱你拿去用,要是不够,我就再写信,让我爸妈寄过来。”
  叶龄仙摇摇头,目光坚定,没说话。李青荷熟悉她的表情,知道这又是拒绝的意思。
  李青荷有点生气。她总觉得,叶龄仙身上,哪里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叶龄仙,性格温婉,总是优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不擅长拒绝,是个老好人。
  可最近有太多事,叶龄仙都没和她这个“闺蜜”商量,就单独做了决定。比如高考,做女红,还有她和高进武不清不楚的关系。
  难道,她为了回城,也嫌弃这“资本家的女儿”,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李青荷板着脸,收起钱包,一夜再没主动说话。
  叶龄仙没想太多,第二天,她日常早起,带着镰刀,去西山练功、唱戏。
  她变得更加谨慎,周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无论唱得多认真,她都会立即噤声,像一只惊弓之鸟。
  好在一连几天,并没有人来山里打搅她。
  偶尔清晨,程殊墨会骑着二八大杠,驮着老乡的农副产品,往供销社送货。叶龄仙听见他的自行车铃声,总会远远地躲开。
  她坚持一个月,早上练功唱戏,白天下田劳动,傍晚看书学习,晚上做针线活。到了四月初,不仅学习找到感觉,还缝了一大包东西。
  当然,最重要的是,叶龄仙的唱功进步明显。整本现代戏曲谱,她倒背如流,脱稿就能上台开唱。
  但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顶多算是票友水平,和专业的演员老师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梨园行当,真正名动四方的大家,多是以唱功著称的花旦、闺门旦。她们唱戏时气息浑厚,神行合一,是年轻时,走南闯北跑江湖,才有今天的成就。
  叶龄仙这一辈的年轻人,没进过江湖班,没吃过苦,想要冒出头,只能在形体上下功夫,也就是先练刀马旦。
  所以,在练功方面,教戏先生对叶龄仙格外严厉。马步常常一扎就是一天,使她的基本功打得非常牢靠。
  想到教戏先生,叶龄仙心里一阵忧虑。她下乡的时候,艺校已经停课,先生也被隔离调查,她连当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记得,她老人家教自己唱的第一段戏,就是《木兰拜上》……叶龄仙忍不住哼唱起来。
  这段戏讲的是,木兰从军十年,获胜还乡后,元帅前来探望,却发现这位得力下属,竟然是个女郎?木兰怕元帅怪罪,一曲拜上,把自己替父从军的原因、经历,如实告知给元帅。最终,她取得了谅解和称颂,人人赞她忠孝两全。
  这段戏刚柔并济,字字肺腑,也是叶龄仙最喜欢的一段戏。
  心里想着先生的教导,以及突破困境的渴望,叶龄仙越唱越投入,越唱越大声。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唱完最后一个字,叶龄仙抬起头,才惊觉模糊的视线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程、程殊墨?你怎么也在这里?”
  叶龄仙吓得跌倒,下意识请求:“你别、别举报我,我刚刚乱唱的。”
  荒山野岭,她倒不担心程殊墨会对自己怎么样,但她唱古装戏的事,如果传出去,被划进“守四旧”,那就糟糕了。
  万一留下不良档案,以后报名高考都难。
  程殊墨深深看着她,眸中似有情绪翻涌,见她紧张成这样,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右手,想扶她起来。
  叶龄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拒绝他,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躲到一个大石头后面。
  “秘密基地”是半封闭环境,地方不大,一男一女两个人堪堪容纳,处境实在微妙。
  程殊墨心下了然,也退出一点距离。
  他走到一块矮石旁,挪动大石头,弯下腰,从里面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小铁盒。
  小铁盒里,是一包拆过封的……香烟。
  叶龄仙:“……”
  程殊墨熟练地把香烟藏进口袋。叶龄仙才明白,这里不仅是她的秘密基地,也是他的秘密基地。
  难怪,她一整年没来,这里还是干干净净,连根杂草都没有。
  虽然尴尬,但也欣慰,这是不是说明,程殊墨肯定不会举报她呢。
  像是心照不宣,程殊墨没有质问她,更没有威胁她。他骑上二八大杠,转身就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自行车后座,还驮着从老乡那儿收来的东西,准备送去供销社置换。
  叶龄仙轻轻舒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程殊墨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按响了车铃。
  她又警铃大作,却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
  “叶龄仙,需要带东西吗?”
  他问这话,就像问天气一样自然。
  第二天清晨,叶龄仙起得比往常更早。她偷偷抱了一个布袋,去了西山。
  半山腰的路口,程殊墨骑着二八大杠,已经等候多时了。
  “呐,这些是袖套,这些是手帕,上面的图案,都是我自己绣的。能换多少钱,你看着办,不用太贵。”叶龄仙一样样解释。
  末了,她又打商量,“换来的钱,能帮我扯几条皮筋吗?我还想再做一些头花、小饰品。”
  袖套太费布,如果做成独一无二的小饰品,应该更受女同志欢迎。
  “可以。”程殊墨点点头,把包裹塞进背包里。
  叶龄仙见他独自一人,不由担心:“程同志,你一个人去供销社吗,怎么不叫上吴俊和侯学超?万一,西岗大队那几个坏蛋,再找你麻烦怎么办?尤其那个雷彪,可不是好惹的。”
  “那帮孙子,还在吃牢饭呢。”程殊墨不屑。
  其实,所谓的“吃牢饭”,也只是关禁闭而已。
  三八节那晚,雷彪带头打劫程殊墨,没成功,还丢了劳动工具。他们不好向大队交代,思前想后,只能自首。
  西岗大队本来就穷,所有的劳动工具都是有数的。雷彪丢了锤子和钳子,等于弄丢了公共财产,和战场上战士丢枪一样严重。
  为了要回工具,西岗大队的支书亲自来老树湾,找程殊墨说好话,才把那两样工具拿回去。
  老支书一回去,就把雷彪他们狠狠批评了一顿,还罚他们禁足三个月,不准离开西岗一步。
  所以最近,程殊墨往返大队和公社都很顺利。只有收来的东西特别多时,才会叫上吴俊和猴子一起帮忙。
  叶龄仙这下放心了,愉快道:“程知青,辛苦你了,大恩不言谢,祝你一路顺风。”
  “其实,还是可以谢的。”程殊墨突然道。
  “啊?”叶龄仙一怔。
  “所以,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是认真的?
  “……”叶龄仙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早上没睡醒。
  这还是那个,对女同志爱搭不理的程殊墨吗?怎么突然转了性,还主动要起了“谢礼”。
  不过,这倒更符合“初见”他时,那个有点坏,也有点痞的二流子做派。
  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叶龄仙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们很默契,谁都不用再计较前面的不快。
  更何况,今天,程殊墨后座上的东西并不多,他像是为了叶龄仙,才特意跑这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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