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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陆明远心道:方才他坐在这里,沈曼一直盯着他,目光游离而出神。他不习惯被人无端凝视。他觉得还不如去看金鱼。
  他举止悠然闲散,给苏乔倒了一杯茶。
  苏乔不再发问。
  当天夜里,苏乔走进自己的卧室,从床头拿了一本书,悄然去了隔壁。起初,陆明远认为,她会在十二点之前回来,但他等到了凌晨,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回来了。
  陆明远先是下楼,在茶几边上转悠一圈,扔掉了所有的烟盒,而后他返回卧室,抱着被子去找她。
  整间客房,亮如白昼,苏乔躺在灯下看书。
  陆明远铺平了被子,睡在了苏乔的身侧。但他稍微靠近一点,她就会挪动一分。这般冷漠作态,终于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他猛地扣住苏乔的细腰,将她整个揽进怀里,苏乔反抗了几下,陆明远仍然抱着她不放。
  他谨慎地表态:“我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摆在了床头。每天看一百页,一年以后,我不会再写错别字。”
  苏乔却道:“你不认字都没关系。”
  陆明远摇了一下头。
  苏乔看不见他的动作。她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我的办公室沙发,都被人刷过氧.化汞……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他们的口头禅是——‘人性本善’,‘才没有那么坏的人呢’,‘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别人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害你’。”
  她低低发笑:“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坐井观天。”
  陆明远暗自叹息。
  他关掉了床头灯,在黑夜中愈发坦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
  第79章 浮夸
  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从何而来呢?苏乔一言不发, 暗道:陆明远对自己的了解, 可能还没有她深。他更适合轻松自在的生活, 高高兴兴,无牵无挂。
  陆明远躺在她身后, 忽然问她:“你看过一本叫做《1984》的书吗?我看完,有点空虚。它介绍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政府极端独.裁,普通人都被愚化,缺乏哲学思辨能力,只认可一种社会主流的声音。”
  苏乔却道:“没看过。”
  她心情微妙, 故意说了反话。
  陆明远不依不饶, 讲出一个印象最深的桥段:“书中的世界是深渊, 每个人的思想都被钳制, 每一个角落都被监视。在这种环境下, 男主角温斯顿,收到了茱莉亚的纸条——纸条上写了三个字, 我爱你。茱莉亚成了他的情人。”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
  尤其当他说到“我爱你”,恰如一根柔软的羽毛,落在了苏乔的心尖上。
  苏乔终于意识到, 他在给她讲故事。像是成年人教育一个儿童, 以故事情节作为载体, 用温和的手段柔化她。
  陆明远收回搭在苏乔腰间的手。他悄无声息地平躺, 散漫如自言自语:“后来, 温斯顿被带入101号拷问室。在这里, 每一个受刑人,会被迫接受他最厌恶的事……”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一句:“嗯,我知道。101号房间里,有一群饥饿的老鼠,好像是养在铁笼子里吧,非常恶心。”
  陆明远偏过头看她。
  借着一寸朦胧月光,苏乔发现,他目光专注,眼眸清亮。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然后呢,温斯顿被人按住了脑袋,执法人员要打开笼子,让老鼠啃食他的脸。你想象一下,那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群老鼠啊,挨个的,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脸上咬下一块又一块的肉。哪怕他闭上双眼,眼皮也要被啃掉,眼球都要被撕裂……”
  苏乔趴在床上,左手撑住了下颌:“温斯顿本人呢,当然害怕的不得了。他就对老鼠说,去咬茱莉亚,咬他的情人,让他深爱的情人代为受罚。”
  陆明远道:“你说自己没看过,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苏乔单刀直入:“你想表达什么?”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阴暗的一面,”陆明远解释道,“有信仰的人,可能不受环境影响。而我没有,我不信神。”
  也不信人,他在心中默念。
  苏乔琢磨了他的话,再一次背对着他:“啧,你是不是想说,换做是你,被按在老鼠笼子前,你也要把我供出来?”
  陆明远第一次觉得,他和苏乔的交流有障碍。
  他蹭了一下枕头。
  然后,他用被子蒙住苏乔,又将她搂得很紧:“我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因为我想救你。如果救不出来,就让老鼠啃我吧。”
  苏乔调侃道:“可惜了你这张脸。”
  陆明远道:“男人的脸不重要。”
  苏乔嗤笑:“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外表。”
  陆明远愣了一瞬,使力按住她的腰,自行分析道:“你身边有不少男人,外表英俊,为什么只看中了我?你还是喜欢我。”
  苏乔改口道:“我欣赏你的善良和理智。但是你告诉我,你不善良也不理智。”
  陆明远铺垫了那么久,又讲了一个故事,当下,他终于迈入了主题:“善与恶是相对概念,像是光明与黑暗。我关了灯,屋子里是黑的,月亮代表了光明,当我开灯,月亮不再显眼。”
  “在当前的环境下,”他总结道,“我想做打开老鼠笼子的人,把苏澈放进去。”
  此话一出,苏乔长久地怔住。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要是……伤害了沈曼的家人呢?”
  陆明远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不应该被牵连。”
  苏乔笑道:“我刚才说,我欣赏你的善良,原来我是叶公好龙。”
  语毕,她心中难受得紧。她喜欢上陆明远,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仿佛一颗掉进沙堆的钻石,她当然会百般珍视他,在意他的见解与看法……
  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她和陆明远,甚至吵不起来。
  苏乔有意无意退到了床沿。
  陆明远将她拽回怀里,慢慢地说:“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我讲这么多,不是为了说服你,是为了表达我的观点。”
  哦,允许别人持有不同意见么?
  苏乔莞尔一笑,故意曲解道:“你拐弯抹角的,是在嫌我霸道?”
  是有一点霸道,陆明远心想。
  在他分神的空档,苏乔逃脱他的怀抱。她拎起枕头,起身下床,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陆明远掀开被子,追了过去,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其实违背本意,在她面前胡扯两句,也不是不行。但他在苏乔面前,一向都是实话实说。
  窗户敞开一条缝,夜晚的凉风溜了进来。
  “上床吧,”陆明远站得笔直,“这里冷,容易感冒。”
  苏乔根本不听。
  她抬头看他,笑语嫣然:“不,我待在这儿,头脑更清醒。我想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明远顺从地点头。
  苏乔受不了他这幅讨人喜欢的模样,他太差劲了,这会儿还在勾引人,他的表情诚恳又认真,显然是在洗耳恭听。
  他是典型的“我不赞成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的说话权利,而且一定仔仔细细地聆听”,苏乔索性一鼓作气道:“我跟你说,郭董进监狱,是我搞的鬼,我让赵秘书踩了点。郭董嗜赌成性,一下就跳进了圈套。我收买董事会成员,威逼利诱不服从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开除了一堆反抗者,打着慈善的名头做宣传,你要是剖开我的心脏,一定是黑色的。”
  她说完,又轻声笑了:“你啊,或许想找一个温柔纯洁的女孩子,而不是我。”
  苏乔深陷“当局者迷”的困境。
  陆明远却道:“很多时候,你不想笑还非要笑,为什么?你明明很不开心。”
  苏乔眨巴了一下眼睛,泪水奔涌着滚落了脸颊。
  他好厉害。一句话让她哭成这样。
  她忽然垂头丧气:“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抬手捂住半张脸,苏乔继续说:“你还记得宋佳琪吗?在伦敦画展上遇到的千金小姐,宋佳琪也很漂亮,很有钱,她的家庭环境非常单纯,她的父母只做正经生意,她都比我更适合你。”
  晚风吹得她发丝缭乱。她眼眸微红,神情茫然,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明远并非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仅仅是喜欢她,她是什么模样,他就有什么偏好——或者霸道,或者柔弱。
  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右手。月色素练如华,落入他的眼眸里,依旧柔和又清澈:“我不记得宋佳琪是谁。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我。我本身是无趣的人,很懒,不爱说话,厌烦社交……”
  他还没说完,苏乔破涕为笑:“你怎么也开始贬低自己?”
  “跟你学的,小乔,”陆明远道,“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事态严重。”
  他站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又问:“你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苏乔推了他一把。
  按理说,他应该是身娇体软易推倒,啊不,身娇体硬易推倒,他大约会躺在长椅上。然而,出乎苏乔的意料,陆明远搂住了她的后背,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抱回了柔软的大床上。
  他道:“你看看表,凌晨一点半,你明天七点要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摸她的头发,时不时地亲吻她。
  苏乔快要溺毙在这种温情里。她终归伏进他的怀中,思维放空,不知今夕何夕,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入睡。
  *
  这一晚,沈曼思前想后,越发忧心忡忡,她将自己与顾宁诚的合同扫描下来,当做邮件发送给了苏乔。
  她一方面畏惧苏乔,另一方面,又害怕顾宁诚察觉。她原本就不是双面间谍,但凡牵涉到自身安危,她都会慎之又慎。
  顾宁诚虽与她签了合同,对她却并不信任。他深知,沈曼固然工作能力出众,但是成不了气候,她表面上精炼强干,骨子里胆小怕事,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顾宁诚从沈曼口中得知,苏乔忽然搬了一间办公室。原办公室的桌椅板凳全部清空,并被销毁了,总经办的工作人员猜测,这是因为有人在家具上做了手脚——胆子真大,顾宁诚暗想。
  他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在古时候不适用,如今也不适用。总有类似于他这样的人,惯于玩弄手段,善于蒙混过关。
  他状似无意,问起了叶姝:“苏乔换了一间办公室。我听他们说,原办公室的风水不好?”
  彼时,叶姝正在他的家中做客。
  她最近往他家跑的勤。一来是因为,她的父亲私下里拉了一批客户,介绍给顾氏集团,从中赚取了巨额利润,父亲催她经常走动。二来是因为,她与顾宁诚订婚一年多了,不仅没有结婚,两人还若即若离,引来一番风言风语。
  叶姝在顾宁诚的房间里刚坐下,他就提到了苏乔。叶姝心中怨愤,勉强镇定地回答:“有几个生意人不信风水啊?”
  她侧倚沙发,把玩自己的指甲:“我爸爸还认识几个富商,家里养了小鬼和古曼,都找泰国大师开过光……东南亚那一带,喜欢求神拜佛嘛,这种事情蛮多的。”
  顾宁诚笑着摇了摇头:“求人不如求己。”
  叶姝一顿,忽地仰起脸,眼巴巴瞧着他:“顾宁诚,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你把婚期定一下,我们的父母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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