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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从偏门退出来西边连着道抄手游廊,信步游走,取下鹤氅交到露初怀里,合懿方才在殿中本就吃了点酒,后又被封鞅遥遥看了眼,面皮底下只觉得立时有熊熊烈火顺着血液流动的痕迹放肆燃烧起来,这会儿正需要冷风来帮她降降温。
  可实际上收效甚微,她止不住去联想封鞅那一眼背后代表了些什么,越想越远,最后袅袅飘到天际去了。
  刚走到一半,身后有轻缓地脚步声跟了过来,她凝神回头去看,见琰铮独自一人拿着酒壶冲这边招手,“殿里人太多闷得很,出来透透气,你往哪去?”
  这倒把她问住了,合懿扭头看了眼游廊尽头不远处的小亭,随口道:“里头热,去亭子里凉快凉快。”
  她心里还有些隔应此前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封鞅一事,而且若非因此,松青也不会被强制带走了,由着这缘故,话出口语气便不似从前那般热络。
  大冬天找凉快,那般信口开河的置气落到琰铮耳朵里却是夷然一笑,肃重的面容忽而柔和了许多,“正巧,我也打算去那。”
  待走到她跟前一边极从容地伸手自露初怀里拿过鹤氅,一边只吩咐让人退下。
  露初有些迟疑,抬眼瞧合懿,见她也点头应允,方才却行退了几步,随即转身朝殿中回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合懿没有跟上来,又折回来拉她肘弯,举着酒壶灌了一口,边走边说:“飞鸾阁的事情皇上已与我说了,当时是我欠考虑冤枉了太傅,但谁能想到你会去那种地方……”像是叹了口气,“所谓关心则乱也就是这样子了吧!”
  合懿顿时语滞,是啊,如果不是关心她,谁会多管闲事呢?以前母后曾笑说,他们三个人,姐弟俩是空担了长辈的名号,倒让琰铮真干得是长辈的事,委实是劳心劳力。
  她心中一点薄如蝉翼的隔应果然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抬头冲他笑了笑,“我也不是想怪你,只是你下回不要再那么冲动了,我自己若遇上什么事自己会想办法处置,你和皇上都为我好我知道,但你们如今毕竟位置在那里,不动则已,一动,那阵仗就太大,闹得人尽皆知光让别人看笑话了。”
  他点头,拉着合懿在玉栏边落座,像是出来之前就喝了不少,这会儿眼中染上些朦胧的雾气,映着四下的烛火虚无缥缈地闪烁,姿态慵懒闲适,和那日街道上纵马而来的将军判若两人。
  忽然一阵风,吹熄了头顶的宫灯,他整个人陷入到昏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沉静地声音被风吹送过来,他问:“灵犀,太傅对你好不好?”
  “啊?”合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狐疑地扭头看他,却也看不太清,片刻后才道:“还好吧,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相敬如宾,他那样的人永远都是谦谦君子,不会做出失礼的事,更谈不上什么不好。”
  说着说着还是觉得这话题谈起来略别扭,遂将话锋一转,“你呢?听说这次去勘军还顺带平了丹云山一带的匪患,给我讲讲那过程有多振奋人心呗!而且我还听说南边儿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你说说,让我也好长长见识?”
  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不肯轻易依从,“那些打打杀杀不适合你听……把衣服披上吧,受了风寒回头病情加重就麻烦了。”
  说着便探身过来抖落下厚实的鹤氅盖在她背上,两个人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合懿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不自在,忙身子靠后想躲开些,却忽然一道力度落在背心,轻轻一压,便将她压进了他怀里。
  逾越了,可早就想这么做的,压抑过,只是再压抑不住了。
  有些事只要打开了倾泻的闸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将胳膊收紧,凑近她的耳边,开口带着温热的酒气洒在她耳廓,“我后悔了,这半年来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大婚的时候把你抢过来,现在就不用这样子了……灵犀,你回头看看我好么?”
  犹如惊雷乍响在云端,若不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合懿几乎要以为他认错人了,她被轰晕了头脑,呆愣了半晌才像条脱离了水的游鱼似得拼命挣扎起来。
  “你你你……你说什么浑话呢,我是你小姨!”
  她起初还压低着声音,怕被人看到,后来实在挣脱不开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拿出此生最为严厉的口吻斥责他,“舒琰铮你给我自重,看清楚我是你小姨!你已嫁我已娶,你说这些话做这样子的举动置兮柔和世卿于何地,松手!快松手!”
  琰铮听着忽然低低笑起来,“我怎么会嫁人,你也没有娶谁,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直直打断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偏门里有人影晃了下,再有几步或许就要出来了,四下里急得险些要哭出来,“我不喜欢你!所以一点儿也不愿意!你放开!”
  封鞅在殿中应付完一众前来敬酒的官员,回身只见露初独自侍立在桌案边,遂问起合懿的去向,露初自然如实答来,“公主与端王爷正在殿外小亭稍坐叙话。”
  临了却又补充句:“外头寒气重,公主长久待在外面恐怕对病情不好,大人何不去接公主回来?”
  若真是担心主子的病情,她自己去催也就是了,何必还非来找他。
  封鞅闻言果然蹙眉,抬眸瞧了她一眼,她忙颔首,“是奴婢多嘴。”
  可露初的一句多嘴回头却又似乎戳得他心头有些烦躁,或许是怕了合懿无意间就能惹麻烦的本事,少顷,还是起身往偏门出去了。
  还没等从偏门里的阴影中绕出来,抛开了殿中的嘈杂人声,不远处一点若有似无的争吵声就显得尤其清晰,封鞅听得心头一震,只吩咐露初止步,自己独身往前寻着声儿走出没几步,错开树木的遮挡,亭子里“拉扯”的两个身影犹似两根钢针直直扎进他眼中,霎时间刺得他气血翻涌。
  封鞅眉间皱起一道深谷,这是哪门子的表侄子?
  这档口,那头的合懿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挣脱了钳制,一把推开琰铮,不管不顾地往游廊跑过来,兴许是跑的太快脚下踩到了繁重的裙角,一个踉跄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隔着冬天厚实的衣料也疼得没能立刻站起来。
  她气得直捶地,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才忍住没哭出来,恼恨地冲身后大吼,“你别过来,再走一步我今晚就去敲温泉宫的大门!”
  身后的人果然停了动作,合懿这会子才哭了,她一定是被自己给蠢哭的,为什么没早点想到用父皇母后来压制他呢?
  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一抬头,隔着婆娑泪眼却冷不防看见了她此时最不愿意看见的人,换句话说,是最不愿教那人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
  可是没有用了,晚了,她的尊严注定要在今晚尽数丢在他面前,再也找不回来。
  鼻腔里一股酸楚直冲上眼睛,不是第一回 摔倒在他面前,只这一次她觉得无地自容,连爬起来都忘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第一次弯下挺直的腰杆,伸手将她扶起来,华服上的织锦纹路从没有离她这样近过,近到让她产生了一种似乎在他怀里的错觉。
  合懿愣住了,只听见他对琰铮说:“今晚之事,封鞅改日定与王爷当面讨个说法。”
  他的手隔着衣服捏在她的手腕上,不轻不重的力度刚刚好能让人安心,牵着她出了游廊,却没有再回到殿里,而是直朝着宫门的方向而去。
  那一段路很长,路上风很大,而他走得并不快。
  两相无言,四下寂静。
  今晚的月色很好,照亮了他肩上银线勾勒的海棠花,一点点蔓延到颈间,随后戛然而止。
  合懿抽着气,亦步亦趋的跟在封鞅身后,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却又不敢言声儿,还是他发现了,停下来步子问她怎么了,语气颇有些无奈。
  “我......我腿疼......”
  合懿怕他不相信,又强调一遍,“是真的很疼。”
  她弯下腰去撩自己的裙摆,作势要把具体哪疼展示出来给他看,以作证明,仿佛经过从前装病那茬之后,再说什么之前都要先找寻一个佐证似得。
  封鞅还没来得及去拦一拦她这不合时宜的实诚,她那头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裙子径直撩到了膝头上,露出两块乌青红肿的膝盖。
  他面上有些僵,眉间不自觉便蹙起来,“公主还能走么?”
  合懿抽了口气,心下酝酿了半晌,抬起脸冲他为难的摇了摇头。
  封鞅往那花了妆的脸上瞧了两眼,除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和眉间七零八落的花钿实在瞧不出什么别的来,稍稍叹了口气,终究是转过身去把后背递到她面前,说了句:“上来。”
  第9章 雁栖枝
  合懿这会子倒腿脚灵便的很了,轻轻一纵纵到他背上,眼中有些得逞的笑几乎要溢出来,伸长了手臂去环他的脖颈,他正想说些什么,被她先堵了回去。
  “我怕掉下来......”
  封鞅长呼了口气,深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半分妥协只会让她得陇望蜀,继而得寸进尺,可是......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都已经在背上了,还能给丢下来么?
  他是个十足的君子,君子如玉,温润无暇,面上是冷的,内心却是软的。
  合懿尝到了甜头,手臂立刻环得更紧,听见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
  她恍然大悟地偷着笑了会儿,眼睛里来回滴溜两下,又试探着凑上去想靠在他肩膀上,但兴许是忐忑的呼吸动静太大,还没等靠上去,他忽然止了步子,呼出一口气无奈道:“公主......”
  “我不动了!”合懿急急忙忙表态,脑袋一耷拉已经径直放在了他肩膀上,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若有似无的萦绕在封鞅的颈间,让他忽然觉得......有点痒。
  两侧高耸的朱红高墙被月光照成了绛紫色,顶上琉璃瓦泛起粼粼青光,合懿从前听多嘴的宫人说那像死人的脸,听着着实骇人,自此后她就很怕在夜晚出行,害怕遇上了掉长舌头的冤魂,她想自己的心志不坚,眉宇间没有一团正气,肯定很容易被小鬼缠身,可今日趴在封鞅背上,心都好似寻到了归属,只觉得入目所及的一切竟都是可爱的。
  她不由自主得贴近他一些,因为知道两个人的心此刻是重叠的,虽然隔着冬日的衣料,衣料中还有骨肉,但是好歹在同一个位置,似乎只要她够用力,就能压缩掉其中的距离。
  合懿支着下颌,越过肩头可以看到他的脚步一步步踩在菱形青砖上,像是在锲而不舍追逐着地上重叠的影子,而影子永远在前方,多像她亦步亦趋地追逐着他的样子。
  她抬手抚上封鞅的额头,问他:“夫君你累不累?”
  她说话一向是软软的声口,称一句娇声软语不为过,像糖丝缠成的棉花糖,带着甜腻的味道缓缓绕在心头,一圈一圈,直到将人完全包裹其中。
  封鞅眼中倏忽有波澜漾开一圈,只眨了下长睫,又恢复平静如初。
  他摇头,稍稍避开她的手,“公主病了许久,已清瘦的很了,日后需多进些膳食,方不至教皇上与两位尊上忧心。”
  是啊,如今她哪里不好了,他们都会来找他的茬。
  合懿倒不在乎他的躲避,也可能是习惯了,很是乖巧地点头,“我晓得的,一定不会给你添麻烦,阿玦如今做了皇帝,父皇母后不在身边,他总觉得有责任照顾我,说话难免急了些,但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学生,尊师重道还是知道的,你勿要往心里去。”
  封鞅年少成名,十七岁便入东宫任太子少师,荏苒六年亲眼看着少年成为帝王。
  天下人人都说这位皇帝是顶幸运的人,父母自乱世中统一天下,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皇位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是他的,不需要争抢,不需要勾心斗角,这样松裕环境长起来的皇帝,却有一颗常人不及的深重心思,像是外在的壳里装错了魂。
  但这些他不能说给合懿听,傻人有时候也有傻福,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活得还舒心些。
  “自古君臣有别,君为上臣为下,尊师重道是礼数,但不能作为约束帝王的条款,公主此话往后不要再提了。”
  话头说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且臣先前与公主所说独善其身之言,还望公主谨记,前朝与后宫往往密不可分,帝王没有私情,一举一动皆关系天下大事,公主是内帷之人,不适合被卷进来。”
  合懿很少听他说这么多话,一天之内重复两次更前所未有,心下才重视起来,喏喏道:“我知道了,皇后也是没办法才找到我这里,我觉得她很可怜,阿玦没能遗传到父皇的钟情,他有那么多女人,皇后名头最高却实际上最苦,好好的姑娘嫁到我家,一辈子却都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丈夫了,我对她多少有些愧疚,但是既然你说了,我往定会后离后宫众人远一点。”
  封鞅和她委实说不到一块儿去,不打算再和她讨论皇后的苦闷,她却忽然凑近他耳边,央求似得地问:“夫君有心仪的人么?我今日看到阿玦和皇后就像看到我们俩,但皇后说阿玦心里装了瑜才人所以再也装不下别人,那你呢,你心里装了谁?”
  这问题让封鞅犯了难,他自觉今晚似乎对她太过和颜悦色了些,才导致她忽然冒出这么多问题,他板起脸想扭头去看她,一回头却正撞进她眼底,盈盈秋水眸掩着皎洁月光,被他的侧目激起一阵潋滟波光,漾漾然荡开。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尤其是在近处看的时候。
  合懿心中亦翻起滔天巨浪,手臂几乎都在轻颤,使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自己掉下去。
  太近了,从没有离他这样近过,他的眉眼都失了焦变得朦胧,像拢在烟雾中让人看不真切,气息纠缠在一起,又晕染开来,在凛冽的冬日蒸得她面上绯红,也烧得她头昏脑涨。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将目光缓缓下移,身子似乎也被目光牵引一点点靠近,他没有动,是不是说明默许她可以做些什么?
  合懿来不及想,只是顺从内心的指引凑过去,贴上了他的唇。
  似蜻蜓点水,似落羽无痕。却一瞬间山河倾塌,天崩地陷。
  封鞅猛地转过头去,眉心蹙起与他从前二十几年的淡然相悖地慌张与不安,他被她的莽撞惊到了,却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他是凡人,更是个正常的男人,博览众书,佛经上尚且言“食色性也”,更遑论混迹官场眼过风花雪月无数,没什么不懂的只是糟粕自鉴罢了。
  这境况,难不成要他自认被个姑娘家给轻薄了么?
  他踌躇,愕然,窝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身后有人依依然问:“夫君,你讨厌我么?”
  合懿的语气有些哀婉,凑着夜风飘进他耳朵里,像凝结的云,可以在人心头下一场雨,浇熄那尚未来得及燃起的无名火。
  封鞅手臂忽然僵了下,似乎仔细思虑片刻才道:“公主言重了,公主身为天家女,无需妄自菲薄。”
  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也没办法在脑子里再组织起更缜密的回复了。
  他心里有道高高的围墙,每一块墙砖都是合懿此前无数次锲而不舍的追求幻化而成,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次数多了似乎就成了习惯,而习惯会成自然。
  可这还算不上讨厌这么严重,她抛开公主的身份,就只是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女孩子,与人为善性情温顺,偶尔的莽撞可能是个缺点,但要说构成让人讨厌的原因,委实太过牵强。
  他只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吧,这又不是她的错。
  “那你怨我么?”
  合懿觉得自己已经踏出去了万丈深渊,她冒犯了他。
  今晚之后他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一个字,或许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而她心底的沉疴该与谁说,再不拿出来晾一晾,任由它发霉腐烂都无人知晓,也太过遗憾。
  她开口,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我知道你是怨我的,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然不会求父皇下旨赐婚,事先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怕你不会答应,这手段你瞧不上也是应当的,但世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换成圣旨一切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松青以前跟我说你没有喜欢的人,既然没有,那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我?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或者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大可以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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