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宋全自是知道,这女子虽说也是貌美如花,可同云妃娘娘的华容月色相较起来,却好似萤火对明月。又兼之他是知道的,圣上叫他带了这女子入宫的根本缘由是为何故,故而他压根儿不怕得罪了这个女子。
  当时他吩咐御林军强制带了这女子离开,不料旁边突的窜出一个三岁小儿来,又是哭,又是闹,还拿了石子砸他。
  若非是他心存善意,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何止是叫御林军威吓那个小孩子,不过是条如同蚁虫的性命,便是取了又能如何?
  后头若不是这女子抵死反抗,他不定还真叫人捉了那小孩子,扔进那水池子里,溺死了也就干净了。
  叶明海立时就想到了,这潘小桃话中的那个被欺负的孩子,八成便是崔家的那个遗腹子,忙问道:“他们把那孩子怎么样了?那孩子如今在哪儿?”
  潘小桃不想这时候竟是能碰上可以相求的人,想着自己的处境,立时跪在地上,哀声道:“锦娘如今跟着赵大哥,赵大哥视她如亲生骨肉,必定不会苛待她。只是自打她落地,我便不曾离开她半步,如今却不曾每日相见,我这心里每日里都痛若刀绞。叶郎中,我是晓得的,您和我爹是有交情的。瞧着故人的脸面,您救救我。我不想进宫做那个宝林,我只想回家,守着锦娘,好生过日子。”
  叶明海原本还疑惑着,小桃这孩子怎的出现在了皇宫中,如今听潘小桃一番倾诉,联想起前几日圣上在他跟前发脾气时候说的那话,立时便明白了。
  不由得怒上心头,那崔长生好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的妻小,不好生安置加以厚待,却是这般薄待利用,真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于是怒道:“宋安,这定是你在圣上跟前儿出的主意。你这阉货,心思歹毒,他日定要不得好死!”
  宋安哪一日不被叶明海指着鼻子咒骂,早已是皮厚不在乎,冷冷笑了笑:“咱家会不会不得好死这不可得知,只是这女子是圣上点名要的,咱家奉命接了这女子进宫,如今要去复命,叶大人若是无事,且赶紧退到一边儿去,莫要碍事才是。”
  宋安毫不客气的言语把叶明海气得够呛,还要发怒,却见宋安一挥手,便有御林军上前,手中握着的尖锐长矛“咚”的一声击打在了地砖上。
  叶明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安道:“好,好你个阉货,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找圣上。我便不相信,圣上自来圣德宽厚,便会如此对待昔日救命恩人的妻小。”
  早有小太监报了消息去晋华宫给姜昀听。
  姜昀还不曾起床,搂着比花轿,比月美的云妃正在私语温存。隔了一道帘子听得这话,却是想起了当初,那憨小子待他的救命之恩。
  思及至此,不禁迟疑起来。若是依着宋安的那计策,捏拿着潘晓的血脉亲人作为要挟,以此来掣肘他越发膨胀的权力,这岂不是要他做了那忘恩负义之人?
  云妃自来知情识趣,哪里看不出姜昀眉宇间的踟蹰,只是她是宋安一手推上来的,宋安受圣上青睐,她作为同盟,自是也有好日子过。
  于是凑上去,娇滴滴道:“圣上,都说那叶太傅好似圣上的再生父母,圣上如今能蜷缩在这东南三州,实属是叶太傅和潘将军的功劳呢!”
  说着觑得姜昀瞬时便有些泛青的脸色,云妃一面捋着垂落雪肩的乌丝长发,软绵绵续道:“臣妾整日住在这深宅后宫,又是市井出身,见识少,听了这话虽是不解,但犹自心中憋闷。圣上才是九五之尊,那些做臣子的尽心辅助,本不就是应尽职责,怎的做了该做的,却叫人那般歌颂赞道。”
  说着,两只柔弱无骨的雪白柔夷抚上了姜昀的肩头,云妃伏在姜昀耳侧,浅浅笑道:“说来圣上可真是好肚量呢,底下这般私传,圣上都不恼呢!只是臣妾自来听多了故事,戏曲,那些子嚣张跋扈,靠着功劳横向霸道的,最后可都是生出了二心呢!”
  “别说了!”姜昀实在听不下去了,云妃是个妇道人家,竟都想到了这些,他作为一国之君,又怎会不知道这个?
  忍不住眉头深锁,想起那小太监传来的话里,那姓叶的,竟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便抖出了那女子的丈夫,是他救命恩人的事儿,还说心里头忠心耿耿,若是忠心不二,怎会说出些叫他难堪难做的话来。
  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潘晓,听密探来报,和京城那里的人,私下是有往来的。若不搁了他的至亲骨肉在宫里头盯着,他只怕着哪一日,那潘晓倒戈的消息便要传了来。
  正是眉头紧锁,想的满腹怨气的时候,忽听门外小太监喊道:“叶太傅求见。”
  姜昀正是生着大气,见得那始作俑者来了,自是怒火蒸腾,折起身来冷笑道:“叫他进来,我正有话要同他说呢!”
  叶明海哪里不知道圣上心中忌讳着潘晓的战功赫赫,只是那潘晓自来忠诚,并不曾有半点不轨之心,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疑心于他,本就叫他心生不满,心有冷寒,如今又扣了他姐姐在宫里,还强行纳为宝林,叫潘晓听说了,岂不是逼忠为奸吗?
  不成,叶明海心想,他要好生同圣上说道说道才是。明君不该如此心胸狭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才为圣君该有的胸怀。
  ☆、第063章
  姜昀生得一肚子火气,那叶明海也并不曾比他好生半分,两人凑到一处,比之干柴遇烈火还要更厉害些。
  不多时,那云妃便在隔壁屋子里头,听到了那圣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不觉抿唇一笑,那叶太傅,简直就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瞧圣上这火气,只怕他难过的日子,都在后头等着呢!
  倒是不出云妃所料,没得多久,只听得那圣人骤然喝骂道:“你这个老东西,你给我滚!我要免了你的官职,你给我滚出光明殿!”
  那叶明海再不曾想过,他不过是劝说皇帝莫要胡乱猜忌忠臣,更不可强留了潘小桃在宫中,伤了潘晓的心,便会遭受此等辱骂。只是骂他的是皇帝,他倒也不怒,只是心里又酸又冷,只觉一片苦心忠心,全都白费了。
  正是一团冷冰冰的寒意在心里头翻腾,便听那珠帘子“玎玲”几声响,一个娇柔魅惑至极的嗓音软软响了起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个人以下犯上,气坏了圣上,你们还不快把他给本宫叉出去!”
  叶明海只觉胸腔里,好似被哪个拿了大锤狠狠给了一下,他震惊地抬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皇帝。不,他不信,他不信这个被他推上了皇位的帝王,会对他如此无情,会任凭他的宠妃,对他肆意侮辱。
  然而他失望了。
  两个御林军拿起长长的尖矛,就那样将他,毫无尊严地从屋子里赶了出去。当着那个女人的面,他狼狈至极。
  只是悲伤还不止如此,他才蹒跚起身,还来不及扑一扑衣衫上的灰尘,一个尖细刻薄的笑声又把他的尊严,击得粉碎。
  “这不是叶太傅吗?怎的如此狼狈不堪,浑身是土呢?啧啧,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哪!”
  叶明海慢慢抬起头,冰冷阴鹜的目光瞧得宋全心里一颤,下意识的,他住了嘴。
  然则叶明海并没有理会他,只冷笑了两声,视线冷冷一转,大步离开了。
  这厢,潘小桃虽是不情不愿,可身不由己,只得随着那宫娥姑姑去了一处修饰华贵奢侈的宫殿。
  她原是不识字的,可在赵府住的那段日子,跟着那秦月娥倒是读了几日的书,识得几个字,也是巧了,那匾额上的几个,偏都是她识得的。
  “明月阁。”
  那宫娥听得身后的女子低声念出了那匾上的字,轻笑后,缓缓说道:“这明月阁便是潘宝林日后的住处了,里头的正殿是空着的,只有一个岳宝林住在偏殿里。那岳宝林也是个温吞性子,平日里也不爱言语,最是安静的一个人,也是极好相处的。”
  又是一笑:“虽说如今云妃最得宠,只是这岳宝林这儿,圣人也是时时要来的。只可惜那岳宝林却是个拧脾气,但凡她温柔些,还哪有云妃得意的地方。”
  说话间便进了大门,那宫娥笑意盈盈道:“既是到了,便由着映月伺候潘宝林安歇休憩了,若是潘宝林有旁的吩咐,便知会了宫女儿寻我便是。”说着盈盈一拜,便去了。
  潘小桃正是蛾眉紧缩,往那宽绰华丽的宫殿睨了一眼,不觉愁上眉头。
  若是那皇帝老子当真要欺负她,她该怎么办才是?倒不是怕死,只是那毕竟是皇帝,想那赵府的太太便那等厉害,说要打她板子就要打她,几个人团团围住她,她压根儿就跑不掉。若是她使了脾性,再惹了那皇帝老子生了气,要是连累了赵大哥和锦娘该如何是好?
  正是拧眉深思,忽听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小声道:“宝林,请跟奴婢走。”
  潘小桃这才看见,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一个粉色宫装的女子,正微垂着头,模样甚是恭敬。
  潘小桃猜着,这女子大约便是方才那姑姑口中的映月了,于是应了声,随后便跟着她进了那明月阁的偏殿。
  内室铺陈虽说泛着旧意,但瞧在潘小桃眼里,却是精致华美异常,她长得这么大,那时候去了赵府,便觉那府中奢华非常,如今来了这宫殿,却才晓得,素日里听那有学问的人,口中说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为何意。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便是屋中陈设贵重,那潘小桃也不过是惊讶了一阵,便抛掷了脑后。坐在凳子上,只皱着眉,心中极是忐忑。
  此时此刻,她是那般思念锦娘,还有……潘小桃忍不住闭起了眼。赵大哥,你和锦娘如今可还好?
  起先,那潘小桃还只怕那皇帝来寻她的晦气,却是住了半月,也不见那皇帝的踪影,这才勉强放下了半颗心来。
  这日夜里,潘小桃打发了那映月出去,自己孤身坐在偌大的宫殿里,拈着针线,给锦娘绣荷包。
  因着潘小桃交代过,入了夜闭了门,便不得进殿来打扰她,是以殿中静悄悄的,不知不觉,便过了子时,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潘小桃起身略略收拾了床铺,便熄灯歇下了。
  躺在被褥里,正合眼要睡,忽听得那窗格处“哒哒”轻响,似有人在轻轻击叩。
  潘小桃立时生出了警惕,揭开被子,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刀刃,便盯着那窗格,慢慢往前走了几步。
  这刀刃本是给那皇帝老子准备的,却不成想,今个儿竟是提前用上了。只是,这大半夜的,她在这宫里又不认识半个人,又会是哪个夜半三更的,不睡觉,跑来敲她的窗子?
  “谁?”潘小桃压低了嗓子。
  “姐姐,是我。”
  虽是隔了这么久不曾见面,可一听这声音,潘小桃就知道,隔了一扇窗子的外头,正是造成她如今困窘境地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潘小桃在宫里也呆了许久,虽是初起时候还是满肚子怨恨,可过了那气头儿,倒也想通了。只怕如今这等境状,必定不是那潘晓所希望看到的。
  潘小桃上前开了窗子,那潘晓一袭黑衣,见得潘小桃的面容,晶烁明亮的眼睛里水光登时一亮,许是见着潘小桃面色沉凝,笑意也渐渐缓了,顿了片刻,轻声道:“姐姐,先叫我进去吧,立在这处,怕叫人看见了生出事端来。”
  潘小桃略略咬住了唇瓣,微微垂头,往后站了几步。潘晓扶住窗栏,一个翻身跳进了屋子来。
  潘小桃转过身就往里头走,那潘晓忙闭了窗子,也跟着走了过去。
  拿起青花儿瓷壶倒了杯水,潘小桃把那瓷杯放在潘晓的手边儿,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来做甚?这宫里门禁森严,要是叫人瞧见了你夜半三更闯进内室,还有我好果子吃吗?你这是嫌给我惹的麻烦事儿还不够多吗?”
  潘晓立时就站了起来,面露愧疚,哀哀说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方才倒是不曾注意,一别数年,这潘晓倒是又长了许多,立在潘小桃跟前儿,哪怕是缩肩弓背的模样,也好似一座山,又高又耸的。
  潘小桃瞥了他一眼,却是又发现,那潘晓原是俊俏无比的面容上,竟是多了一道肉疤,就那样横在脸面上,甚是骇人。
  “你脸怎的了?”潘小桃脱口问道。
  潘晓心中一暖,自来便是知晓的,这个姐姐极是厌恶于他,今日前来,不过是好容易寻了机会,想要亲口给姐姐赔礼,再告诉她,不必担心,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过不了多时,这宫闱,便困不住她了。待她出了宫去,仍旧可以和赵大哥双宿双飞,连同锦娘一起,去过安生日子。
  如今听得这声询问,虽是语气淡淡,却仍旧叫潘晓感激涕零,忙回道:“不妨事,就是战场上没留神,叫人割了一下。”
  那潘小桃本是想要说上一句,哪个问你碍不碍事,但瞧见那潘晓两眼晶晶亮,心里一怔,那话就说不出口了。这小子,原也是个可怜人。于是顿了顿,稍缓了语气道:“你今夜寻我作甚?”
  潘晓忙道:“就是来和姐姐说上一句,不必担忧,我已想好了如何叫姐姐脱困的法子。”
  潘小桃正要问上一句,是个什么法子,忽听得外头的大门被狠狠敲响,心里一奇,脱口说道:“这么半夜三更的,哪个来敲门?”
  潘晓却是慢慢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目光冷冷瞧着那门扇,唇角翘出一抹讥笑来。
  潘小桃正好转过头要说话,见得他这幅模样,倒是吓了一跳。这表情却是她从不曾见过的,这孩子的眼神,太过冰冷锐利,瞧得她心里猛地一颤,竟是生出了一丝惧意来。
  然而潘晓很快便敛了那冰冷的讥笑,冲着潘小桃微微浅笑:“不管哪个来,姐姐都不必担心。”
  潘小桃瞪了他一眼:“原本我是不怕的,只是如今你偷偷摸摸的来了,叫人瞧见,岂不是要惹是非?我可是知道的,这宫里头的规矩不比寻常人家,忒是严厉的。”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头一声尖声喝叫:“潘宝林何在?还不快快出来迎驾!”
  皇帝老子来了?!潘小桃一惊,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了潘晓的衣袖:“怎么办?是那个皇帝来了。”
  潘晓却是毫不在意,安抚地轻拍了姐姐的手背,道:“姐姐莫要担心,只管等着便是。”
  便是这说话功夫,外头的太监又喊了起来:“潘宝林何在?还不快快出来迎驾!”
  潘小桃哪里经历过这些,虽是有潘晓在,心里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
  潘晓见她惊慌,缓缓一笑:“姐姐莫急,你且静下心来,快听!”
  ☆、第064章
  听什么?潘小桃面露疑惑,皱着眉正要发问,忽听得一声巨响,便是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很近,可仍旧响得厉害。
  “出了什么事?”潘小桃吃惊道。
  隔了一扇门的外面,姜昀也正在问同样的问题。很快的,便有太监疾步过来,跪倒在地,急声回道:“圣上,三东门那里走水了。”
  姜昀心里一跳,情不自禁便往那门扇处看了眼,随后皱起眉头:“既是走水,却又哪里来的那般巨大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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