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自三年前, 开封府及京东两路便开始大旱, 三年间仅仅下了几场雨, 大旱,又闹蝗灾。原本因赵琮亲政, 命当地开始种的水稻等物, 刚有起色,便又全被蝗虫食尽。蝗虫难除, 此时又不如后世, 可以用飞机往田间喷洒农药。
  此时蝗虫基本靠人力去除, 硫磺据说也有功效,可硫磺到底是有害之物,赵琮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这几处地方本就多土地,少绿植, 赵琮亲政后, 本就提防着蝗灾, 已命人多种绿植,也欲在田间多挖池塘,到底敌不过干旱与蝗虫的来临。
  幸运的是,这三年间,仅这几处地方的田地间有蝗虫,且国库还算充盈, 到底没能闹出大饥荒来。
  却已耗了赵琮许多心力,赵琮作为新手皇帝,正式亲政,刚改年号,不过一年多,便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当时还真有些束手无策,看似只是蝗灾,却是牵连进了太多的事和人,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许多计划,此种情形之下,他还要安抚百姓。而当时更有人借机生事,说他这个皇帝不祥,等等,其中百般错综复杂。
  不过事情总能解决,而他经此一事后,愈发像一名真正的帝王。
  如今就连染陶、福禄等亲近之人,也不敢与他对视,也再不如从前那般敢与他开玩笑。
  这场雪,从开年一直下到元月初七,依然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福禄从外头回来,站在廊下拍着肩膀上的雪,边拍边问门边候着的小宫女:“陛下一人在里头呢?”
  “是,陛下在里头看书呢,方才婢子还进去添了回茶。”小宫女脆生生道。
  福禄笑:“外头冷,你进去站着。”
  小宫女也笑:“陛下也这般说,但咱们轮班呢,一人就站两个时辰,婢子刚从茶喜姐姐那处过来,一点儿也不冷呢!”
  “那是陛下疼你们,生怕你们冻着,才这般安排。”
  小宫女笑嘻嘻:“是,陛下疼咱们。”
  福禄玩笑罢,欲进去,方转身,他脸上的嬉笑便不见了,而是一脸恭敬。
  他撩开内室的厚重帘子,轻声走进去。
  一道帘子,隔绝了室内与室外。
  室外有多冷,室内便有多暖,既暖且香,萦绕着的均是腊梅香。
  室内的人却有些冷。
  隔窗后的榻上正盘腿坐着一位郎君,他身着妃色衫袍,背后靠着大引枕,膝上盖有大毛毯子。他一手拿书,另一只手抱着只手炉。他看得仔细,手指轻翻书页,手指莹润,甚过白玉。
  他仅是一张侧面,叫人一看便不由噤声,再不敢说话。
  这正是五年后,二十一岁的赵琮。
  福禄再吸一口气,走到榻边。
  赵琮再待看过一页,才漫不经心地问道:“皆送走了?”
  福禄弯腰道:“陛下,小的与谢六郎一同将各国使官送出了城门外十里处。”
  “李凉承呢?”
  “他最初依然不愿走,称定要见您一面才走,后来谢六郎劝了他一阵,他才上马。”
  “文睿倒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实人。”
  福禄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说道:“这位三皇子胆子未免也太大。”
  赵琮点头,胆子是挺大,竟敢偷偷扮作使官来大宋,且趁来见他时特地表明身份。福禄当时也在,真怕李凉承要刺杀他,侍卫们恨不得当场便杀了他。偏偏好歹是个邻国皇子,杀又杀不得,就这般死在大宋境内,并不好给出交代。
  五年前,李凉承还沉得住气,这几年据闻西夏皇帝身子日益不好,他的大哥已渐渐掌权,将一些不喜的弟弟全部圈了起来,不轻易让他们外出,生怕他们对皇位动心思。
  李凉承估计也是急了,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溜了出来,还来到大宋。
  如今的李凉承倒不似五年前那般,他一表露身份,便作出一副纯良的模样,日日皆要进宫来,还道他仰慕他。赵琮冷笑,仰慕?怕不是装傻骗他上钩,好帮他夺皇位吧。
  他又不傻,就这种拙劣的招数,还想骗得他?
  早些年本就有合作的机会,李凉承拿乔,如今要他赵琮帮忙,先拿出好处来才是。
  因过年,官员都已休沐,他难得清闲,长期阴郁的他到底也松快了些,他随意问道:“你说他为何要那般装傻卖乖?”
  为何要那般?
  李凉承指望当西夏皇帝呢,指望陛下支持他,要他福禄说,这个李凉承是学从前的小郎君呢!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疼宠小郎君非常,如今陛下亲政已五年,却无子,常有人说,当年陛下身子那般不好,怕是要选那位赵十一郎君做继承人的。
  而魏郡王府这五年来,一日不如一日,众人更信这个传闻。
  这位李凉承,也就比小郎君大个两岁,眉眼间还当真有一两分小郎君的模样。也不知是谁教他的法子,他竟真效仿小郎君从前的样子,性格真是学了个八成。
  只可惜,他们小郎君是本性如此,这个李凉承狼子野心,纯粹是装的!
  且他们小郎君对陛下毫无异心,这人心中想的什么,真当他们傻看不出来?!
  福禄心中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口。
  因为,小郎君已经死了,死于五年前。
  小郎君就是陛下的忌讳,谁也不敢提,谁也不能提。
  这位李凉承学谁不好,偏学小郎君。也不知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心。
  他不说话,赵琮也不强求,他本也不需要答案,只是再问:“还有什么事?”
  “倒是的确尚有一事,魏郡王求见。”
  赵琮原本还平和的表情立刻一凛,握着书的手也一紧,改拿为抓,随后便是冷笑。
  人更冷。
  福禄便知道,陛下这是还不打算见魏郡王。可是魏郡王来求见,他也不能不上报。
  他低头再赶紧挑高兴的事情说:“这几日雪见小,御街那处,各色杂耍艺人皆已聚集,如今十分热闹呢。街上也搭了许多的山棚,方才小的从城外回来,真是不由也被百姓们感染,人人皆穿了新衣,喜庆得紧呢!”
  赵琮知道福禄是哄他高兴,但他听罢,也的确宽心不少。
  前两三年,闹蝗灾,人人兴致不高,即便是元月里头,开封府内也不热闹。他作为皇帝,更是带头节俭。今年好不容易下了场雪,眼看着是个好年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场。
  上元节那日,他也要亲登宣德楼,与民同乐。
  原本还当宴请官员才是,他取消了,与人说笑,实在太耗心力。
  这五年来,有钱月默帮他调养身子,虽是好了些许,但他格外勤政,日日皆朝参,随时在崇政殿面见官员,身子还是难以彻底治好。
  谁也拦不住他,谁也不敢拦,且这几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事,万民皆在看着皇帝。
  赵琮更不想拦自己,毕竟他也不知,除了朝参,除了见官员,除了处理政事,他还能做什么。如今就连孙太后都已沉寂下去,顶多跟钱月默折腾几个来回。后宫之事皆是钱月默在管,钱月默管事上头是一把好手。就连王姑姑,也老实了许多。
  他想揪出王姑姑身后的人,都找不着机会。
  一个生事的人也没有。
  这座皇宫冷得很。
  他也希望它能暖一点,可他暖不起来,它又如何暖。
  他放下书,望着角落的炭盆发呆,鼻尖全是梅花香。
  不知不觉,他开口:“今年元宵,朕欲与公主同去看灯。”
  福禄大惊,立即抬头看他。
  赵琮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今年他十六岁了,那日是他生辰。”
  古人的十六岁是很重要的日子。
  福禄眼睛一酸,眼眶内迅速盈满眼泪,再低下头,也不说话。五年来,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小郎君,因没找着尸身,陛下始终不信小郎君已死。之前有回宫宴,魏郡王府有位郎君提到了小郎君已死之事,言语也多有不敬。陛下不顾他人求情,直接将他逐出了赵家,贬成庶民,从此以后更是不许魏郡王府的任何一人进宫来。
  今日,是陛下头一回提到小郎君。
  福禄暗自想,陛下是否快走出来了?
  自小郎君走后,陛下的性子便渐渐变了,往常那么爱笑的他,再也不笑。如若陛下能走出来,那实在是再好不过。毕竟走的人已走,还在的人总该好好活着。
  赵琮疲惫地闭眼,双手均抱住手炉,轻声道:“出去吧,使人去公主府说一声,她的那些玩伴皆可同去。”
  “是!”福禄擦了擦眼睛,回身出去。
  院子里头,吉利五年如一日地喂着鸽子。
  福禄此时兴致好,便问他:“今儿鸽子都飞回来了?”
  吉利摇头。
  “差了几只?”
  吉利又要掰指头数,福禄笑着已经往外走去。
  吉利喃喃道:“今儿那只信鸽又飞出去了,得报予陛下知晓。”他往袖中摸了摸,转身进内室中,求见赵琮。
  待到元宵那日,赵琮携钱月默等几位宫妃登上宣德楼,赵宗宁自然也在楼上。既要与民同乐,赵琮还请了许多宗室与大臣同登楼,赵琮说了一番祝福的话语,便任众人自去娱乐。能被皇帝带到宣德楼上,便是大恩赐,宗室也好,官员也罢,皆十分兴奋。
  而楼下的灯火间,有各色表演,均很精彩,杂技、歌舞、蹴鞠,应有尽有。他们坐在楼上,吃着酒,说着话,便能观赏,本该是乐哉的事。
  但赵琮坐在正中间,面无表情。
  谁还敢乐哉?
  赵琮也知道这一点,稍坐片刻,他便起身离去。
  赵宗宁同起身,连带着赵叔安等几位与她关系好的小娘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便是打算去看灯了。
  钱月默的余光一瞟见赵宗宁起身,捏着帕子的手便是一紧。到底忍不住,她回头看了眼,赵宗宁正与赵叔安不知说什么,两人的脸贴在一处笑。
  赵宗宁已十八岁,早已及笄,再不是从前梳着双螺,戴有金珠花的她。
  她如今梳高髻,发间插有凤凰金步摇,流苏上缀着的均是小颗红宝,晃动间熠熠发光。她更是穿了一身红色衫裙,上头绣着凤凰,这样的花样子,公主本不该上身。但她偏偏穿了,陛下都没说话,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况且宝宁公主是常在崇政殿,与陛下、相公们同商政事的。
  她更是披着一件大毛披风,边角均是金线钩的花纹,耀眼极了,也漂亮极了。通身皆是大金大红,偏偏这样的颜色,只有赵宗宁才撑得起来,旁人穿便是艳是俗,她上身便是高贵、华美。
  她与赵叔安说得痛快,赵叔安向来文雅,拿帕子掩嘴笑。赵宗宁的耳珰贴到赵叔安面上,赵叔安温柔地撩去,她回以一笑,接着两人便携手走下了楼。
  钱月默依然看着,她对宝宁公主真是又怕,又忍不住欣羡着。
  “娘子。”飘书小声叫她。
  她回过神来。
  “娘子,您不能同去看灯。这儿这么多夫人,得您陪着。”
  钱月默点头,她自知道,后宫是她在管,她也是陛下的“宠妃”,更是目前品级最高的妃子,自然得老实待着。
  飘书见她落寞,便挑其他话说:“娘子,公主的衣裳总是那么漂亮。”她见她们娘子看着公主看了许久,当她喜爱公主的装扮。
  钱月默轻声道:“公主的东西,自是跟咱们不同的。”
  飘书深以为然:“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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