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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1)

  课间的时候,苏冷对李尤尖说:“离江橙远点。”
  “为什么?”李尤尖不解。她觉得江橙挺好的,听说,江橙家庭条件也不好,两个人在宿舍,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我不喜欢她,不想你和她做朋友,你有不我就够了吗。”
  李尤尖时常觉得苏冷挺幼稚的,不过,她需要患得患失吗。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干选举如期进行,苏冷不感兴趣,拿剪刀在抽屉里偷偷帮李尤尖剪她的马尾分叉。好多,怎么都剪不完。李尤尖的头发很长,但总有种糙感,近看更会发现很多根发丝已经枯黄了。
  李尤尖很紧张,怕被班主任发现,偷偷拽一下苏冷的手。
  台上,积极竞选的同学正在激情演讲,苏冷就和李尤尖说悄悄话。
  “要不找个时间,我陪你去和老班说一下,让你调寝。”
  李尤尖微微惊讶,她一紧张眼睛就习惯眨个不停。“不好吧,我能调去哪里呢,谁也不想混寝。”
  两人完全不同频,听到她的话,苏冷更激动,认定她其实也不想混寝,拍了一下桌子:“晚修我们就去找老陈说!”
  她动静不小,引来不少目光,李尤尖急忙抓住她的手往下压,苏冷笑呵呵把食指放在唇边。
  到最后班长竞选环节,苏冷印象中,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人长篇大论从各方面论述了自己参选的理由、优势和未来目标。最后一名竞选者上台,全班议论声突然多起来,叽叽喳喳的,和之前一派严肃沉闷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男孩步伐轻盈走上台,个子很高,皮肤有种比女孩子更白的纯净感,唇色红润,但整体一点也不柔。他表情很冷,因为青春期,隐约冒头的青茬不会显脏,像打了阴影,脖子那连喉结凸起的线条都格外流畅。
  很简单一句:“谈时边,我有能力和信心带领班级前进,也期待和同学们共同进步。”
  说完,他挑了根粉笔,洋洋洒洒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笔触飘逸,但力量苍劲,字如其人。
  静默一瞬后,台下响起轰鸣掌声,久久停不下来。
  “嘁,装逼佬……”
  谈时边目光往台下角落一扫,李尤尖心惊,连忙挪了一下身体,自以为能挡住靠在窗边的苏冷。
  螳臂挡车。
  谈时边勾了勾嘴角,黑亮的眼里没有笑意,飒然转身将粉笔一扔就下台了。
  明明他只是一个人,可走出了繁花簇拥的壮阔气势。
  李尤尖目光热热追随一路,苏冷凑上来怂恿她:“我们不要投他,投个女班长吧。”
  李尤尖肩膀一紧,呼吸紧促,勉强冲苏冷笑笑:“你也不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一下把苏冷问住了,她歪歪脑袋竟认真想了想,自己是不是给李尤尖造成了很挑剔的不好印象:
  这个女孩子怎么谁都不喜欢呀?
  两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笑了。
  “我记得,昨天你问我,觉得季见予帅还是谈时边帅?是这两个人名吧。”
  听到那个名字,苏冷一瞬间准备好了摇旗呐喊,很酣畅。
  “其实我觉得,老陈最帅。”
  李尤尖忍不住捂嘴窃笑,脸都熟成烂苹果了。“我也是。”两人动静太大,正准备唱票的老陈眼风一扫,觉得这两个女孩子奇奇怪怪,一直在说小话,才开学第二天,有这么熟吗?
  晚修一结束,苏冷真的拉着李尤尖往办公楼跑。
  老陈没正面回应她们的诉求,也是那种会阴阳怪气的老师:“换到哪?你俩住一间,晚上熄灯了也能挑灯夜聊对吗?”
  李尤尖知道老师是在点她们下午选班干那会儿开小差,臊得不行,唯唯诺诺:“不是的,老师。”
  “老师,我们下午是夸您帅呢。”
  老陈冷不防被呛住。
  苏冷他是收到过上头打招呼的,公安局局长千金,中考6A+进来的,方方面面都足够耀眼,城里富养的孩子,的确和小地方上来的不同。
  “老师你怎么耳朵红了?”
  老陈其实在师资团队里是小陈,未婚,恋爱都没谈过几回,青春都奉献给教育事业了,被班里女同学夸,一时有些难以招架,抵唇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苏冷!注意态度。”
  “起义失败了。”
  苏冷心灰意冷,走出教学楼就明目张胆拿手机出来和杨易杰吐槽。
  “陈冰看起来挺好说话一个人,怎么这么老古董,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发毛稀疏了。就一句话的事,不能调就不调了,他搬出好多大道理从天南说到地北,我耳朵都起茧了,比我爸还能叨叨。”
  杨易杰本来还有点生气她下晚修就溜,可现在只顾着发哈哈哈。
  “要不要我换衣服去接你。”
  “不用了,尖尖还没出来呢,我等她。”
  “你看你,好心办坏事了吧,害人家挨一顿训。”
  苏冷郁闷要死,不想和他聊天了。但又坐立不安,不知道陈冰单独把李尤尖留下来到底要干嘛。
  她站在台阶上放空,昼夜温差还是挺大的,她只穿一件短袖,无知无觉站在风口,耳边只剩下马尾与尘沙纠缠的窸窣声响。
  昏黄灯光下,苏冷那缕伶仃影子忽然被一具更沉更浓的黑影覆住,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干燥鼻腔里早萦满了比秋露更清爽的香。
  她在心里默数,没等到三,就高举手机过顶,转身力量太大,一大把马尾像鞭抽在尼龙衣料上,利落一声脆响。
  他实在太高了,又站在两三级台阶上,没穿短袖,没穿球衣背心,套三中的秋季校服,没有一丝冗杂的干净清爽。这个角度,头发像特意梳过一样,但又不缺那种随手抓的洒脱慵懒,五官在夜色里,又在月光之上,分明俊朗。
  苏冷几乎忘了呼吸,灵魂被季见予隔空逼迫着,发愣盯着他眉峰那道刚好被路灯眷顾的疤,像特意弄的断眉,野性十足。
  痛感是从心口那里逼上眼球的。
  她一直试图比较,到底是剪刀尖端戳到胸骨更痛,还是割破眼眶鲜红的血流满半个侧脸更痛。
  那年她去告状,捂着胸口,装到痛死的程度,所以真实感受到什么程度,似真亦假,分不清了。
  苏冷仰面看他,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睛,很快就被风吹出丝丝波澜。
  季见予淡漠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嘴角弯了弯,声音是没有重量的。
  “怎么,还想给我眼睛来一记?”
  苏冷彻底愣住,嘴巴合不上,很小幅度地张开,让她看起来更楚楚可怜。
  最后,把眼皮一垂,“是啊,我后悔当年怎么没把你戳瞎。”
  头顶传来一声讥嘲,“你还挺狠。”
  “怎么不同意我微信请求?”
  他话突然密得像六月天毫无预兆的雨,苏冷被浇得心烦,狠狠瞪他,脸不红心不跳的:
  “什么微信申请,每天这么多人加我,你又不备注,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
  季见予视线一直锁定她的唇,是那种很看的形状,像长期抹了果冻,语速很快的时候那两颗小白牙仿佛能随时咬破,爆出树莓色的汁。
  “噢,我忘了你现在可是苏冷大美女,人气很旺。”
  “你别阴阳怪气,我什么时候不受欢迎。”
  苏冷毫不畏缩盯着他脸,是看着那根不听话的短发是怎么从额头落下来,松松搭在浓眉上的。
  季见予那种少年气也是不受训的,绝不止风华正茂这么简单。
  “那我替你找找。”
  苏冷走神空隙,手机就被季见予轻而易举拿走了。她下意识跳,挥臂去抓,完全够不到,气急败坏威胁他敢?
  季见予怡然自得摁亮屏幕,锁屏是个小婴儿,他忍不住低笑:“这么自恋啊,用自己当锁屏的。”
  苏冷心快顶到喉咙了,脸颊迅速发烫,脑海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他怎么会认出小时候的我。
  “不是我,是网图。”
  从小到大苏冷没别的本事,撒谎信手捏来的功夫还是有的。
  季见予不紧不慢,欣赏一会儿,睨一眼近在眼前的芳华少女。
  她小时候,更像男孩子,脸颊肉堆成水蜜桃弧度。现在其实一点小时候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脸小得精致,如果一头乌黑油亮的发散下来,藏在里面,一手就能捧完。
  最后,季见予嚼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嗯,的确够去当网图的水平。”
  苏冷又羞又恼,觉得他不怀好心,又是那副面对杨易晴狂傲轻佻的样子——扫射到她头上。
  他把她当什么了,也对他爱而不得的苦怨少女吗。
  头重脚轻一阵,苏冷重重把手机抢回来,他不设防,单薄身子晃了晃。
  风更烈了,刮到肌肤上有割裂的辣感。
  又一栋教学楼彻底熄灭。
  季见予脸上少了一道光源,薄唇抿成锋利的纸缘,轻笑一声:“别人加你微信要看你怎么卖骚勾引男人,骂你小女婊砸呢,还觉得自己多受欢迎。”
  “小心照片被人卖到那种网站。”
  苏冷喉咙漫出胀感用同样低沉的嗓音和他对话:“总比被你卖了强。”
  季见予修眉紧蹙,黑色眼睛看不见底,咬牙警告她:“苏冷,你别不识好歹。”
  苏冷脑子早乱了,以为自己在平地,无意识后退一步,被他眼疾手快揪住衣肩一小块衣服,整个人被扔上他原本站着的那级台阶。
  “啊!”
  火光电石间,求生本能让苏冷死死抓住他衣摆,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猫,窝在他手臂内侧。
  季见予被她那声钪嗓刺得耳膜发痛,她是真有力量,很久之前他就领教过,绝对下得去狠手。
  如果她滚下去了,他也势必是要被她拖下去的。
  季见予轻吁口气,闭了闭眼,冷冷开口:“我加你,是想和你说一下同学聚会的事。”
  “啊?”
  “他们都说在qq上找不到你,问我有没有你微信。”季见予丢她一记嫌弃眼神,把手拿开了。
  苏冷很认真地反驳:“不可能,我qq一直用着。”
  “是吗?”
  “我昨天还刷到你给丹点赞了……”
  被短暂盖暖过的皮肤更敏感,远处操场隐约传来夜跑人欢脱的脚步声。
  苏冷受不了他存疑的眼神,太凌厉,可她还是很倔地望着他,一动不动。最后,季见予摸了摸鼻尖,他手指又细又长,不留指甲,甲床是很健康的粉,苏冷看得眼睛有些花。
  “我微信qq同名。”季见予说。
  “我给你qq备注全名,不知道你网名是什么。”
  “哦,我还以为你早给我删了。”
  苏冷打了个喷嚏,忽然想到尖尖怎么还不出来。
  “同学聚会怎么了?”
  季见予没有当面解释的耐心,“时间没定,既然你qq还在用,我让他们qq找你。”
  他没再坚持要她同意微信申请,苏冷松了口气,不过一瞬,就又走神了。
  两人再无话,沉默了一阵。教学楼走出来个瘦瘦的影子,都回头看了一眼,苏冷急忙迎上去:
  “尖尖!”
  “你哭了?”
  李尤尖抬头看到季见予,惊慌低头,什么也不肯说。
  季见予淡淡收回目光,自顾靠在墙上,什么也不做但姿态闲散,并不尴尬。
  “我们边走边说。”苏冷第一次挽李尤尖的手。小学之后,她没有主动挽人家的习惯。
  走了两步,注意到季见予还在,回头看了一眼。
  季见予也在看她,面无表情。很奇怪,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也毫无孤独感。
  要扭头时,苏冷看到了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江橙。
  老陈找李尤尖并不是要骂她下午和苏冷说小话又要换宿舍,而是通知到她的贫困贷款材料有问题,需要重新整理上交。
  李尤尖声音都哭哑了,“重新弄一份真的很麻烦,还要回镇里盖章,可是我没车费也没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问题,明明初中开始我每年都是这样弄的,交上去之前也检查过很多遍……”
  其实李尤尖没这么脆弱,她从小到大吃过太多因为穷带来的苦难。来到城里最好的高中,她知道自己突兀、卑微、渺小,时刻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容易害羞、无措、生怯、恐惧……可她没真正流过泪。
  但被现实压垮,往往就在一瞬间。
  没钱是根本问题,如果助学贷款申请不下来,她无论如何都是付不起学费的。
  她甚至开始想,只开启了两天的高中生活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了。
  到跑道中央的时候,李尤尖崩溃了,完全走不下去,蹲下来伏在膝盖那里哭。
  苏冷没经历过这种事,小初是义务教育,而且她的学校是贵族学校,身边朋友非富即贵,即使校服费、材料费、活动费是天价,也不会有人为此崩溃。
  她甚至分不清助学金和助学贷款的概念。
  呆呆站在第三跑道上,居高临下地看李尤尖哭缩成一团。
  斜后方传来声嘹亮口哨,两三个男生慢悠悠走,不忘做投篮动作,像有多动症一样碍眼。
  “才开学第二天,谁家穷鬼在跑道上哭啊,挡人跑步了知不知道!”
  他们刚才话题进行到一周生活费的问题,有家长只给充一周的饭卡、澡卡、水卡——反正封闭学校,也不会产生其他开销,结果昨天男寝楼下有人蹲着哭,说自己穷死了,想吃个鸡腿都得掰着手指头算支出。
  沉浸悲伤的李尤尖张皇抬头,几乎从地上跳起来,她哭到头昏,懵懵懂懂的,胡乱说了几句“对不起”,以为自己真碍到了夜跑的同学。
  也被那个“穷”字,精准穿心。
  那几个男生发出一串爆笑,等看清楚人,眼睛一亮。
  哎这不苏冷吗,半夜男寝熄灯后打赌——等苏冷和杨易杰分手了,他们谁第一个去踢苏冷这个铁板。
  有人说,苏冷看是白富美,实际上从初中开始就私生活糜乱,早就是黑木耳了。
  她同桌李尤尖也不差,长得美、没脾气,镇上来的没见过世面,男组长去收作业她都脸红。
  这么一看,苏冷旁边那个瘦薄发颤的身影,可能是李尤尖?
  少年神经更狂动,觉得是班上女同学,调侃两句更没什么了。
  苏冷淡淡出声,“狗就别在跑道上晃了,挡人视野了知不知道。”
  谈时边动作微顿,还是一句话没说,睃了眼不知不觉成为跑道中心的两个女孩——一个实在傲气,骨子里的绚烂是外放且张扬的;一个是平淡的耀眼,脸和身段都足够魅惑人心,在卑怯皮囊之下。
  李尤尖哭瞎的眼睛渐渐找回些清明,看到原本散落跑道的人都聚拢过来,竟像黑云压城,急忙拽住苏冷衣袖。
  “你他妈骂谁狗呢!”
  谈时边身边那个男生,谢松同桌,叫什么来着。苏冷毫不在意。“谁叫我骂谁呗。”
  女生吵架,最容易跳脚,扯头发才是她们的擅长领域。可苏冷骂人,是那种细细嗓音,媚眼如丝,手指头都不带动一下就能撩火。
  “苏冷,算了。”李尤尖冷得嘴唇发紫,抖却是因为害怕。她来学校,是单纯学习的,除了教室、食堂、阅览室、宿舍,哪里都没去过,这些场面对她来说,是那种很遥远但又盘踞心头不散的黑雨。
  来大城市上学前,早早就退学的阿芳挺个大肚子提醒她:小心校园暴力。
  她涩涩笑了:我又不招惹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暴力我。
  阿芳不屑一笑,说——暴力没有理由的,暴力也不仅仅是动手打人。
  这就是暴力吗?
  他们都是班上同学,知道她很穷所以故意嘲笑她,一猜就知道她是为了钱才蹲在跑道上哭。
  李尤尖惶然抬头,触到一双漫不经心的笑眼,心上长毛,眼泪如雨,咸苦味道直接滴到嘴巴里。
  “就你这种人,还当班长。”苏冷上句话扫射完,语气骤然变冷,攻击性很精准。
  “苏冷你拽什么啊。”男生挺胸迎上去,拳头都没来记得抓好,苏冷就猫一样缩着肩膀躲到李尤尖身后,哭腔说来就说:“好可怕,他要打人!”
  一时间,哗然四起。
  靠在跑道入口栏杆的季见予跟着人群意外低笑一声。
  男生彻底傻眼,甚至气笑:“苏冷我可没动你一根汗毛,你可真他妈能装啊。”
  他原本以为,苏冷要和他硬碰硬,那他一大老爷们儿肯定不能当这么多人面被一个女孩打吧。也听说过,苏冷私下就是个小太妹,抽烟喝酒打架样样都来。
  “要封寝了。”
  谈时边觉得自己被人当猴看,隐隐愠怒,出声把人劝下来。他没在被苏冷强调“班长”身份后慈眉善目地调和,立场偏移,而是继续过分清醒的我行我素。
  旁边已经有女生激动拉同伴打掩护偷拍谈时边。
  他眼风一扫,踢了脚不甘不愿鼻孔喷火的同伴,“陈冰可没走,小心我把你送过去。”
  有一滴泪停在颧骨上,李尤尖觉得耳畔里的嗡鸣消失了,一时间,人声、风声、校外马路的川流无比清晰入脑。
  目光里,是模糊镜头中幢幢人影里一抹显目的白,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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