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小囡我入水三年未丧,是否有资格向阿婆讨个更好的解释?”
  磨石铁的声音停歇,显然缪阿婆在斟酌。良久后,她终于说:“老妪我原本的意思,你入寻常水,无碍;但千万莫入莲湖,否则……她……会……带你去。”
  黑屋门被母女俩随手带上,屋中又恢复了平静——磨石铁的尖叫并不嘈杂,真正嘈杂的是人语喧闹。
  几乎就在母女脚步声消失的同时,一枚新的卵石也磨好了。缪阿婆在微光下仔细把玩着这颗新的艺术品,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她依依不舍地将卵石放入桌上的一口陶瓮中,又是一叹。
  天机不可泄露,自己或许说得太多。这是她的一个痼疾了,总无法放下悲天悯人的心怀,但听者却无意,自己反招不待见。
  至少有一个秘密她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每当她完成一枚卵石,当天,就会有一个她认识的生命离世而去。
  现实,从来就是这么残忍。
  夜深下来,一只小船悠悠驶离湖岸,穿过莲湖,停在密匝匝莲叶中一片罕见的开阔水域。
  摇橹的是吴维络,坐在船头的是玉莲。玉莲的目光,凝在前方一小片灰黑的水面。她的心绪,和平静的水面截然不同,正不停地翻搅着。
  幺莲,我来了。经过三年,我终于准备好了。
  告诉我,是谁带走了你?是传说中的溺水鬼,还是江京府那位吕捕头多年来不懈追逐的杀人恶魔?
  我希望乡里那个传说是真的,在你的忌日,我可以遇见你。
  如果你真是因为溺水而不能重投人世,那是我一生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我会用我的一切来补偿你,经过三年内心的折磨,我准备好了。
  原谅我,我亲爱的小妹。
  滚烫的泪珠,滑在冰冷的脸颊上。
  从泪水充盈的眼中望去,一切矇眬虚幻,淡淡月光更是给万物罩上一层薄晕。就在这样的幻影中,一个纤弱的身形缓缓升出水面。
  玉莲惊呆了,伸袖抹去眼前泪水,心似乎顿时停止了跳动。
  幺莲还是三年前那样娇弱,她的脸儿被月光洗得更显苍白,万千水珠从她散乱粘湿的黑发滚落,也一如三年前被捞起时那样令人心碎。
  “幺莲……”玉莲轻声呼唤。
  幺莲缓缓向玉莲伸出手,滴滴湖水,从指尖滑落。
  玉莲想问:是不是有人害了你?但问话到嘴边,忽然有了答案:“是我害了你。”
  折磨了她整整三年的悔恨,如洪水决堤,无情地冲击,霎那间她几欲崩溃。
  幺莲却并没有一丝责备她的意思,只是伸着手,“好姊姊,救救我。”
  三年前,我没能救你,今天,我会守住对自己的承诺,用一生来挽救你。
  她义无反顾地伸出手。
  “玉莲!”耳中传来吴维络的一声惊叫。
  但已经晚了。
  玉莲像是溶化在湿润的夜色中,没有挣扎,没有呼救,无声无息地消失。几乎就是转眼的功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静得甚至不见任何涟漪,静得像一块毫无生气的黑布。
  引子二
  假的,编的,都是骗人的。
  此刻的安晓,恨透了ian,从他发来的那个神神道道的破故事,到他qq上这个新取的昵称。好好一个东北小伙儿,就是因为去了半年大学,就“娶”回这么个洋名!
  当然,安晓并非真的恨ian,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公”;而且,两人分开半年,他去遥远的江京读大学,可怜的她去年高考惨败,留在县里复读,至今,ian对她仍不离不弃,她应该欣慰才对。
  可是,那姐妹两个溺水的故事,太让人揪心了!
  同时,安晓也知道,ian为什么会发那篇故事给她看——他想阻止她今晚要做的这件事;他想拯救她,让她走出自己划下的这个怪圈。那故事是文言文改编的,据说出自一本叫《昭阳纪事》的明清笔记小说,讲的是远在千里之外江京的一些传闻。看来大学里读书真的很轻松,ian居然有如此闲心!
  不过,那故事的确挑动了她的神经,里面提到的传说,怎么和镇上流传千百年的说法如此惊人类似?
  在忌日,来到冤死者去世的地点,就能看到你想见的逝者。
  但她会“带你去”。
  这两条传说,安晓只是将信将疑。这就难怪,她在这个无月的寒夜,走向密林深处的那座小屋的时候,脚步多少有些踟蹰。
  去年的这个夜晚,是安晓在那座小屋里发现了石薇。石薇的脖颈,套在木屋里横梁上垂下的一截女式皮带里——石薇的皮带——无神的双眼迎向安晓的手电光和凄厉哭叫。石薇的脚下是一只被踢翻的木墩子,上面还有她的脚印。县公安局的人很快得出结论,她是上吊自杀,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完全冰冷,死亡已经超过五个小时。
  发现石薇后,整整数日,除了简短回答些警察的问讯,安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像是痴傻了一般。
  警察问:“那天晚上,为什么想到去找石薇?”
  “她一晚上都没有回宿舍。”
  “为什么会找到那间木屋?”
  “因为我们以前一起去那里玩过。”
  “知道石薇为什么会去那间木屋?”
  “不知道。”
  安晓是石薇在世时最亲近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彼此几乎没有任何秘密。
  几乎没有任何秘密。
  安晓感觉到,石薇终究还是在瞒着她,神出鬼没有好一阵子了。问她去哪儿了,高三还那么疯,要不要考大学了?石薇只是笑笑,满不在乎:“反正是要考艺术类院校,文化课成绩马马虎虎不就行了?”石薇是县一中的校花,笑起来融冰化雪,安晓看到她舒展明媚的笑颜,想想她说的话不无道理——石薇有绘画天赋,早就决定要去报考美院的——也就不追问了。安晓猜测,石薇多半是遇见了某位白马帅哥,迟早要向自己坦白的。
  有一点安晓可以确知,石薇的确变了,她变得情绪有些阴晴不定。本来,石薇一句话说到一半,安晓就能说出下一半,但石薇出事前的那段日子,安晓已经不知道石薇还是不是她从幼儿园起就熟悉的女孩了。
  然后,突然间,天就这么塌下来了。石薇就那样去了。
  在沉默自闭的那段日子里,安晓并不是在发呆,相反,她想事儿已经想到大脑麻木。在一片混沌中,她至少想明白了一点:石薇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
  石薇经常说,安晓比她父母更了解她。安晓将自己对石薇的了解串成一线,她的美貌、她的骄傲、她的受宠无限、她快乐的性格,怎么都和上吊自杀毫无关联。
  这一年里,安晓苦苦寻找着答案。
  在县一中成绩从未低于年级前三名的安晓高考意外铩羽。了解她的人知道,其实一点也不意外:高三这关键的时刻,最贴心的朋友出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安晓的“老公”ian甚至认为,她是有意考砸锅,这样可以复读一年,在老家多留一年,慢慢琢磨石薇的死因——尽管公安局已经干干净净地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石薇上吊的小屋里,只有死者和安晓的足迹,没有第三个人存在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听说,上吊死的和被勒死的,验尸后会发现不同之处,石薇之死,法医认为明显是上吊致死。
  此刻,走在黑暗的松林里,听着脚下皮靴踩在干雪上吱吱的响声,安晓知道自己荒唐:怎么可能去相信山林野闻的传说呢?怎么可能相信,死去整整一年的石薇,会在小屋里等着自己,告诉自己上吊的真相呢?
  今年入冬以来,天旱无雪,上回下雪还是两周之前,而且轻描淡写,所以到现在,山里的积雪也寥寥,倒是方便了她夜行山路。但安晓越走越迟疑。这一切都太像去年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赶到那个小屋,结果发现了石薇的尸体。今夜会怎么样?她也知道自己独自进山有些鲁莽,她也不是没有试着“说服”同班两个自称很“哥”的男生来护驾。可他们一听说要黑夜进山,就打了退堂鼓,害得她白请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终于,前面现出了小屋的黑影——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那小屋都是黑的。
  一座黑色的小屋。
  谁也说不清那黑色是从何而来。黑漆的粉刷?林火烧的?屋内人取暖的火熏的?抑或盖屋的木头本身就是黑的?这小屋本身的历史并没有太多神秘色彩,从简单的外形看,只是长白山林间、供伐木工或者猎人们栖息的千百小屋的一座。这小屋建了有多久?五十年?一百年?三百年?也没有人说得清。
  黑屋的黑影就在眼前。为什么这屋子如此倾斜?
  安晓心陡的一沉:黑屋,倾斜的黑屋,和采莲鬼故事里那个巫婆的房子一样!
  显然,ian是在用这个故事,告诫她,千万不要犯傻,这黑屋凶多吉少!如果不是他刚从江京回到县城过寒假,还没来得及赶到镇上,一定会狂奔着跑来阻止她,终止她的计划。
  都是假的,编的,骗人的。
  谁又会相信一个和长白山麓毫不相干的水乡传说?倾斜的黑屋,肯定只是巧合!
  她相信的是,今夜,会见到石薇,石薇会告诉她,上吊的真相。
  只要她有胆量进入眼前这座歪斜的小黑屋。
  可是,如果“带你去”替死鬼的传说也是真的呢?
  从镇上到黑屋前,先骑了大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然后走了两个多钟头的山路,好不容易到这儿了,掉头就走可不是安晓的性格。说来也怪,照理说这样奔波,会很累了,但安晓仍觉得精力无限。
  小屋的门基本上不能算作一扇门,只是几块木板钉在一起,安晓咬咬牙,努力推开,门后还挂着一块黑毡皮,一定是用来挡住从木板缝隙里透进的寒风。
  黑毡门帘后,是更多的黑暗。
  她的心跳,快得反常。
  手电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直接照向屋正中的横梁——石薇上吊时拴皮带的横梁。该死!这不是她的本意!
  安晓连忙将手电光移开,甚至,闭上了眼。这一年来,石薇生气散尽的身体在黑屋正中摇来摆去的一幕,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安晓的恶梦中、甚至她的白日梦中,她不需要再回味一次。
  可是,就在手电光移开的刹那,就在她闭上眼的刹那,她似乎看见横梁下,并非空空如也!确切说,挂着一个人!高中物理光学讲到的视觉暂留,令安晓颤抖不止。
  不,不可能!安晓立刻又睁开了眼。除非视觉暂留了整整一年,怎么会有人?手电光虽然没有再照向横梁,但屋里已经有足够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出,整个小屋里,只有她安晓一个人。
  她只看见自己一个人。
  为了证实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她还是缓缓将手电光移到横梁下。横梁下是一团虚空。
  想想很可笑,自己既然是来“探望”石薇,希望死去的好朋友“告诉”自己上吊的真相,偏偏又怕看见“异物”,还有比我更叶公好龙的吗?
  她再次将手电光移开。
  就在光亮消失的刹那,她又看见了垂在横梁下的女尸!
  安晓本能地退到了黑毡门帘前,一时间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吊着的那具尸体,过肩的长发,黄色的羽绒服,细脚的牛仔裤,细长筒带花边的皮靴,明显是女人的装束。
  “小薇……”安晓喃喃地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可是,石薇上吊时,穿的是洋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皮裙。
  而这样的一个身影,就在安晓面前!不是吊着的那具黄色羽绒服的尸体,而是站在安晓面前。洋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皮裙。
  那传说果然是真的!
  “小薇……”事到临头,安晓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嘘……”石薇让安晓噤声。石薇的声音似乎从遥远处传来,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安晓这才更看清了些,石薇的头,微微前倾,一头乌黑长发,遮住了几乎所有的脸面。
  和去年吊在横梁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薇,告诉我,你究竟是……是怎样的,我最近……”安晓想好好解释一下,让石薇不觉得自己的到来那么突兀。可是,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喉咙口一紧,她窒息了。
  手电筒滚落在地。
  石薇终于开口了:“我等了你好久……”缓缓扬起了脸。
  惊诧、恐惧、窒息,安晓觉得双目几乎要脱离眼眶。她的双脚,正离开地面,缓缓上升。
  在惊惧下低头,安晓只看见地上的手电余光照着自己的双腿,细脚牛仔裤和长筒花边的皮靴。在她意识存在的最后一刻,安晓突然想到,自己穿的是黄色的羽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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