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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拉着彤云快步往前,上了天街有点迷糊,定了会儿神再过内右门,到谨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宫往奉天殿运送。皇帝的丧仪用四棺两椁,最外面那层为金丝楠木,描金雕仙人走兽,大得惊人。太监们挪动起来要一百零八抬,前后像出游时的法驾,捧宝瓶架神幡,没有一丝马虎。
  谨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相距不算远,但是因为棺椁太沉重,仪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钟时间。等所有事都办妥,就到了新帝颁诏即位那一环。
  福王加了旒冠,穿明黄衮服,佩大带大绶,蔽膝上绣行龙下绣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缓缓东升,照亮两边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贞皇帝,又迎来了新的君主。慕容高巩改元太初,是为明治皇帝。
  第15章 无留意
  本来停灵二十七日,到最后减半,借着贵妃作怪的名头,连着大行皇帝也没死安稳,停了十三天就匆匆发送了。福王这招是一箭双雕的赚钱买卖,人舍得下脸,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音楼甚至觉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没准就是他们下的毒手。
  人心险恶,她靠着车围子想,这么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顽强。小时候腊月里掉进沟渠都没死,她娘当时就说她有九条命,往后就算遇着点什么事儿,也一定能挺过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三四里远,她就在其中一辆青幄车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干侥幸没殉葬的嫔妃们,一块儿上泰陵守陵清修。别人哀哀戚戚,她倒没什么,挑帘往外看,风和日丽。陵寝关乎国运,选的都是风水宝地,那里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宫里好太多了。
  行行复行行,镶钉木轱辘在黄土陇上留下蜿蜒的车辙,耗费整一天,终于抵达了泰陵。很多人觉得墓地是阴森诡秘的,其实帝王陵寝真不是这样。宫妃们进泰陵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里看见殿宇林立,都是高规格的庑殿顶。大宫门檐下描着和玺彩画,顶上有龙凤藻井,比她住的乾西二所还气派些。
  音楼跟在守陵太监身后上了神道,两侧石像生伫立,足有两人多高。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山势绵延,空气里隐约带着烧化纸钱的味道,被山风一吹也就散了。她问那太监,“这里也按时下钥吗?”
  老太监佝偻着腰道:“回娘娘话,陵地不像宫里,没有下钥的说法儿。您瞧外面就一堵高墙,人都圈在里头了,娘娘们又是奉旨进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难不成还在门上加锁么?”他一笑,一口大黄牙,“不能够,上头没这示下,咱们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们的难处。横竖这么大的地方,心里烦闷了各处散散,也是个排解的方儿。”
  门上不下钥,心早就上了枷,锁不锁都一样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带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园子面对满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监又道:“娘娘们先安置,回头奴婢再把陵里的规矩和娘娘们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里有课业一样,咱们这儿也定时候诵经礼佛。用膳呢,有专门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们自个儿可以开小厨房,点上两个厨子,另叫他们置办饭食。”
  音楼和彤云对视,摸了摸不甚鼓胀的荷包,音楼愁眉苦脸,“彤云,你说守陵有月钱么?”
  彤云两眼望天,“奴婢觉得……应该有吧!”
  “过会子打听打听,问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们老家做姑子每月还发头油钱呢!”
  彤云愕然,“浙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秃瓢儿还发头油钱,好些和尚脑门儿锃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们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间,这辈子和二结下了不解之缘。还好坐北朝南,屋里摆设是新换的,有桌有椅有梳妆台。幔子不像宫里那么花团锦簇,一色褚黄的,就是庙墙的那种颜色。落地罩里间摆个大蒲团,案上神龛里供一尊观音,耷拉着眼皮,竖着三根手指头,摆出婉媚端庄的姿势。
  陵地里管事的叫高从,三十来岁年纪,净了身不长胡子,头光面滑的,看着显年轻。他分派人送铺盖进来,音楼趁机叫住了他,“我问你,这里的宫监归不归司礼监管?”
  高从应了个是,“不论行宫、山庄、还是新苑,里里外外都由司礼监掌管,老祖宗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不打听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凉气,“山里入夜冷么?”
  “冷啊。”高从镶着袖子说,“这会儿还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比城里凉得多。不过夏天爽快,树多阴凉,连扇子都用不着,老祖宗待上一阵子就知道了。”
  音楼转过脸看看彤云,又对高从道:“你想法儿给我弄个熏笼来,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开口提钱,忙板着脸道,“要是上头不许,请你替我带口信儿给你们督主,他知道我在这儿受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单里,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陵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两下里颇有交情的意思,这么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从略顿了下,拱肩塌腰献媚一笑,“老祖宗和咱们督主……”
  她虚张声势,眼一横,“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么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真把人蒙住了,高从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脑子里蹦出“对食”两个字来。这一惊立马醒了神儿,赶紧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吩咐猴崽子们筹备。”一面说,一面却行退了出去。
  彤云摇摇头,“主子,您预备打着肖掌印的名号坑蒙拐骗么?”
  音楼扶了扶孝髻1,“人在矮檐下不打紧,要紧一宗儿懂得变通。你瞧瞧,这么的可受用多了。没银子就周转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债,您不怕人找上门来啊?”
  她做出个地痞样,往圈椅里一坐,拔了个挖耳勺掏耳朵,瓮声道:“你没听过虱多不痒这句话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条,还能把我怎么样?”
  彤云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欠钱还有还清的时候,欠了人情就得牵制一辈子。不过不打紧,只要福王殿下……不对,这会儿该叫万岁爷了。只要万岁爷没忘了您,这点子烂账算什么!”她把包袱打开,闷头嘀咕,“其实叫您来守陵是多此一举,留在宫里也不碍的。兜个大圈子,费那些心神,结果还不是一样!”
  音楼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细。尤其屁股还没坐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行动反倒有顾忌。守陵的人出宫有好几层检点,瞒报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办法。”
  “那您说肖掌印什么时候来接您?不是说让您到他府上暂住吗?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几个月。”彤云瑟缩了一下,“我老觉得太监那地方少了一块,办起事来都是歪门邪道,摸不着他们的谱。主子您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对劲,别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楼仔细回忆了下,那双眼睛是挺含情,不过对谁都差不多。她无奈打量彤云,“从他眼里还能看出东西来,你别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谁也别琢磨他,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彤云讪讪闭上了嘴,其实她们主子不知道,去势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尽,那地方还是有用的。要是真顶用多好!她突然发现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后和他能暗通款曲,没准儿他就是个假太监!
  “主子!”她拉住音楼,“您说肖掌印会不会就损耗了那么一丁点?”
  “什么损耗一丁点?”音楼弯腰铺被子,把手摷进被窝里,这地方没人给熏被子,所到之处煞凉。
  彤云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点儿,用还能用。”
  音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瞎琢磨什么呢!太监每年秋分都在黄化门验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云嘟囔着,“那是底下没出息的小太监才剥光了让人验,肖铎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人敢验他?到黄化门喝茶应卯就不错了,他要是不愿意去,还让皇帝给他下圣旨啊?”
  音楼木蹬蹬站了会儿,奇道:“就算是假太监,又怎么的?”
  彤云给回了个倒噎气儿,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监里的传奇人物,生得又标致体面,总觉得他要是个真太监,实在暴殄天物。
  音楼没她那么多的闲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为武则天不大可能,要想像杨贵妃一样宠冠六宫姿色又不够,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愿明治皇帝御极后身边美女如云,想不起来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眼巴巴盼着肖铎来接她,泰陵虽然不像宫里守备森严,外面那堵墙却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着他离开这里,将来没人记得她了,也许还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几天,肖铎还是没有派人来。
  音楼从一位老太妃那里得来几颗木棉花的种子,把屋里磕了一个角的花觚拿来盛土,唉声叹气对彤云道:“我昨儿夜里没睡着,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实也不难,咱们翻不了墙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里的铲子,泄了气,随手撂在了一边,“可是逃出去了怎么办呢?咱们就那几两银子,吃两碗热干面兴许还够。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陵的太妃不见了,家里少不得连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点水,垂着眼道,“趁早别想那些没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咱们再等等,没准儿过两天肖掌印就打发人来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儿,可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不过静下心来,她仗着肖铎的排头,日子倒也过得。每天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能串串门子。
  天气转暖,自己是没觉得,草丛里的虫蝥却开声儿了,长短相接,鸣得抑扬顿挫。音楼喜欢在傍晚时分到处转转,帝后的陵寝有人打点,宝顶前后连一片枯叶都看不见。妃嫔的墓园较为偏僻,那些小小的坟茔簇拥在一起,有时长了草,也不见有谁来清理。她从神道下来,每常远兜远转过去看看,静静站一阵子,心里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也没数时候,大概过了有十来日,某一天从隆恩殿后穿行,远远看见高从陪着一个人从七孔桥上过来。那人穿皂纱团领常服,腰上束玉带,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音楼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了,简直像拨云见日,一道光照进她心里来。
  她抚掌对彤云笑,“瞧瞧,咱们的救星来了!”
  第16章 墙外道
  高从哪里知道他们那些根底,他满以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铎的对食,见他们督主来了一心想着邀功,见缝插针地描述音楼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铎问:“娘娘这阵子好不好?”
  高从觉得证据更确凿了,要不怎么不问别人光问她?他笑得花一样,点头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忧心。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看得开的人,好几位同来的太妃头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点儿没亏待自己。奴婢就想啊,这样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后来打听着了,有督主护佑着,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么!”
  肖铎一哂,“你怎么知道她有我护佑着?”
  “您今儿来不是为了端太妃?”高从笑道,“要没有娘娘亲口示下,奴婢们也不敢胡猜。娘娘说了,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东西都记在您账上……嘿嘿,奴婢们自不敢问您讨要那些小钱儿,不过知道娘娘手头上不方便,特意的对她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着督主对奴婢的恩典。想当初奴婢快给赵无量打死了,还是督主发话饶了奴婢小命,让奴婢到泰陵来管事,奴婢如今活得这么滋润,全有赖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奴婢没处回报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儿,奴婢必定剪干净指甲小心托着,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铎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种程度,还仗着他的名头赊上了账?他道:“太妃这么说的?全记在我头上?”
  “可不!”高从颠颠儿道,“您瞧太妃和你一点儿不见外,奴婢们瞧在眼里,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嘴一笑,这人倒会顺杆儿爬,见过几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她就插着鸡毛当令箭,在这些太监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了。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监走得近的,到了别人眼里口里,无非就是那种关系。她倒一点儿不在意,这么看得开的也少见。
  他懒得多费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个男人家,还计较那些么!因道:“伙房那头的亏空不能让你背,她欠的那些帐,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那钱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来最好,收不回来也无所谓。高从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细了,那么点子钱算什么!奴婢小气出了名儿不假,可也分得清什么时候该算计,什么时候该做人。您别介,别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对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来,那不是打奴婢的脸么!”
  肖铎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宫里的时候那样紧绷着。他环顾晚霞里的山色,人在此间,多少不称意都淡了。现在看来,要是能长长久久遁世,其实也是造化。他叹了口气,对别人来说也许可行,他这里却难撂手。有句大白话,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既然一只脚迈进来了,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
  高从边引他下七拱桥边觑他脸色,“先头大约是奴婢猜错了,那今儿督主驾临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声,“没猜错,确实是为端太妃的事来。”
  才说完就看见铜炉鼎边上站了个人,穿麻裙对襟衣,落日余晖从背后照过来,脸孔背着光,身型轮廓却有种娇脆的美。离得远,并不确定是否对上视线,然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激灵灵滑过心头,像老熟人,真如她说的那样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赶上来,笑靥如花,“肖厂臣,你来了?”
  他低头看她,带着平常一贯的神情,既近且远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确在等,不过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认罢了。她打着哈哈转过头看风景,“没有,我和彤云天天傍晚会出来溜达,消消食嘛!正巧遇见您,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他认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楼噎了下,看彤云,她也被雷劈了似的。看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在尚膳监横行了两天,这事被一状告到肖厂公跟前去了。
  正在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倒又笑了,“不过吃得多好,我喜欢胖些的女人,胖些看着有精气神。瘦得麻杆一样,一身骨头炖汤都没油花儿,也没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么,臣不嫌你胃口大,臣这里管饱。”
  音楼脸上一红,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细被戳穿了,让人家调侃两句是活该。但他这么撩拨人可不厚道,什么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监么?还是像彤云说的那样,净茬没收拾干净,那地方顺风长,它又茂盛起来了?
  既然都说管饱了,十有八/九是来接她的,不过存心摆上一道罢了。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后就有赖厂臣了。”
  他扬眉揖手,“寒舍没别样拿得出手的,就是厨子好。当初选进府的时候打听过,据说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过脸吩咐彤云,“你去给娘娘收拾细软,车已经在大宫门上等着了。”
  她们穷得叮当响,细软是没什么,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要打包带走。彤云响亮地嗳了声,撒腿就跑了。
  高从在边上愣神,“督主这是来接娘娘的?”
  他嗯了声,“接她到我府上……怎么?不成么?”
  谁敢说不成?只要他愿意,泰陵里的全接走也没人敢置喙。看来对食的名号是坐实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别人不同。别人带出宫还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过日子去了。不过也得留神别被弹劾,偷走一个太妃,闹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谁都护不住。
  “奴婢这里断没有二话。”高从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么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着,奴婢帮着彤云打点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楼和肖铎面对面站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在宫里耀武扬威,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今儿却不同,他是独个儿来,有时候声势是人捧人哄抬出来的,宫中行走锦衣华服,到陵地里来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时隐时现的掐金流云纹,也足叫人感叹他这人活得多精细了。
  “厂臣,我到您府上,会不会叫您为难?我琢磨过,您人缘不好,万一有谁在殿上给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说事儿,到时候皇上不能交底,势必叫您担待着,那怎么好呢!”她蹙眉道,“您树大招风,我怕您吃暗亏。”
  他以为她糊涂,没想到看得却很透彻。他嗟叹,“娘娘对臣有这份心,臣为您受点冤枉气也心甘情愿。这事原不宜张扬,泰陵里出去人,外头是不会知道的。退一步说,就算走漏了风声也不打紧,您不是说我人缘不好么!人最忌讳干什么都半拉,要么人人敬仰,要么人人得而诛之。索性恶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复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点点头,“我知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么!”
  他干咳一声,“娘娘诗礼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学!”
  她拱拱手,“不敢当,说得糙了点,然话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虑,带累了厂臣。”
  她咧嘴笑,别看她一身重孝,年轻女孩儿脸上那份明朗火炽的神采怎么掩都掩不住。柔艳的红唇衬着细细的糯米银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发现,一种感觉破冰似的丝丝缕缕蔓延开,像领口的宝相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蓦地头皮一凛,似乎是哪里出了错。他慌忙转过脸看宫掖方向,转眼又是寻常模样,只道:“娘娘别担心臣,臣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也不能在东厂的位置上坐那么久了。”
  确实是操心的多了点,她诺诺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过明目张胆总归欠缺,还是得编个幌子打打掩护。厂臣说我扮什么好?扮丫头?扮小厮?要不扮个马童也成啊!”她来了兴致,“我上东厂伺候您笔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耐着性子轻笑,“要委屈娘娘,进臣府里以族亲的名义,这样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动,恐怕也不能太过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谨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儿,不会不体谅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笑着应承,“我省得,不会给厂臣添麻烦的。既然是族亲,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对了,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着问他,“厂臣有小字没有?我在闺中有个小字叫濯缨,后来进了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缨……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压在腮帮子底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没应她的话,甬道那头的彤云过来了,他伸手接过包袱,对音楼微躬了躬身,“请娘娘移驾。”
  这么一来主仆两个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没打算带上彤云,那哪儿成!音楼紧紧挽住彤云,“咱们俩不能分开。”
  他回身一顾,有点无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个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报主的好机会。”
  音楼是个重情义的人,其实换句话说心眼儿实,她不会想到自己先出去,回头再来搭救彤云。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虽然彤云是她进宫后才拨到她身边的,说话不太着调爱呲达她,可是朝夕相处,感情已经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这算什么?我们乡里有传闻,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您是想让我学那个么?”她不甚痛快地拉着脸,“彤云不能留下,厂臣不带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着办吧!”
  彤云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关老爷转世!”
  她说:“关老爷和我住街坊,我义薄云天你今儿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不是说要仗着我的排头耍威风呢吗,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风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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