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小厮捂着嘴悄悄告诉汤嬷嬷:“嬷嬷,我听说是……大少爷房里的竹哥儿快不行了,二太太让刘管事把该预备的先预备着,免得到时候忙手忙脚的乱了章法。”
  ※※※
  老太太因为竹哥儿的事唏嘘不已,晚饭只略用了一些翡翠滑鱼羹就在耳房的软榻上半眯下了,甘草来问了几次,她都不想挪去床上睡。
  本来以为,他们罗家个个都懂些药理,吃饭食的时候也比寻常富贵人家更懂得“食补药泻”的道理。每次家里的人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的,请来的大夫都是整个扬州城最好的大夫,下的药也是三清堂里最精的药材。没想到救得了病,救不了命,今天傍晚的时候得了信儿,她也去看过竹哥儿一回,看那奄奄一息的样子竟是真的活不成了,竹哥儿他娘的一双眼睛哭成了肿核桃,而床上竹哥儿已经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三清堂中医术最好的马吴二位大夫也是束手无策,老太太叹一口气,假如老太爷还在家里,或许能让他用三清针灸试一试。可他老人家几天前就突然不见人了,后巷看门的小厮来回报过,说看见他老人家穿着一身用剪子剪得破破烂烂的新灰布短衫,小腿上缠着白麻布绑腿,脚上穿着不知从那儿弄来的沾满泥巴的旧布鞋,背着一个大药篓子就出门往西去了。通常老太爷出一回门要隔上半年才回来,最长的一回是三年,看来这次竹哥儿的病是指望不上他了。
  这个月,罗家真是流年不利,多灾多难。
  先是逸姐儿被人发现头破血流地倒在花园的假山后,怀疑可能是爬山的时候摔了下来,以致殒命。听说了逸姐儿的死讯之后,自己真是不知道如何跟川芎交代,川芎嫁了两次人就得了这么一点子骨血,可怜见的一个小丫头,好端端的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后来听说逸姐儿在道观又活过来了,自己正喜得没法儿,正琢磨着大宴亲朋好友时都要请哪些人,让众亲戚们聚在一起乐呵乐呵的时候,竹哥儿那头又出事了。
  老太太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然后就听见甘草低声唤她,问她是不是还醒着。
  如此深更半夜的来叫她,难道说竹哥儿那边已经没了!老太太觉得心头倏然一凉,好好的一对双胞胎的重孙子,转眼间就少了一个!前些天她也去看过竹哥儿的情况,原本只是吃两贴药就好的小病小闹,怎么突然就瘦得皮包骨头,没了人形了呢?唉,他娘现在还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虽然大房的川柏不是她亲生的,可是罗东府向来男丁单薄,除了三房的川朴有个嫡子及哥儿,他们家就只大房有一个庶子前哥儿。四年前,大房中亲上做亲,让前哥儿娶了他嫡母赵氏的外甥女,董家的嫡长女兰姐儿。小两口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隔年就生了一对白胖的小子,给府里添了不少生机。自己对这两个重孙可一直是疼得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只是最近家里出了逸姐儿的事,才一时间没顾上大房的那头……
  老太太觉得自己自从去年过完五十大寿,精力就比从前短了不少,很多事情都是懒怠去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和和气气地过去了,从前逸姐儿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对二儿媳妇的作为能装看不见就渐渐地真看不见了一般,也让逸姐儿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
  因为实在不想去看大孙媳妇哭天抢地的那一幕悲景,于是她装作已经睡得很熟的样子,还轻轻地打了两个鼾。甘草又低低地唤了老太太两声,见她睡得实在很沉,这才闭上口轻轻退出去。
  老太太立刻停止打鼾,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撩起门帘的窸窸窣窣声,然后是“吱呀——当”的关门声。隔着门,老太太听得甘草模模糊糊的声音说道:“汤嬷嬷,我叫了好几声老太太也没醒过来,要不你明天早晨再来吧……你不知道,老太太因为竹小少爷的事儿正伤心着呢,刚才还在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叹口气的,急得我们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呢,难得她现在睡熟了……”
  然后,汤嬷嬷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我在水商观遇到不少事,现在是连夜赶过来的……假如只是三小姐一个人的事儿,明日再叫醒老太太也无妨,可是现在还跟竹哥儿扯上了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总之先去把老太太叫醒了再说!”
  老太太从软榻上直挺挺地坐起来,逸姐儿那头又怎么了?红姜怎么大半夜从道观赶回来了?胡乱地踩上软鞋,老太太一撩帘子走出耳房,“咚”地推开屋门问:“出了什么事,还不快说清楚!”
  ☆、第063章 舅母是半个娘
  更新时间:2013-07-25
  甘草正在跟汤嬷嬷据理力争,苦劝汤嬷嬷天大的事也等明天老太太醒了再说,背后的门突然就弹开了,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汤嬷嬷的神情从焦急上火变为快慰,连忙上前搀住了老太太往屋里面扶,虽然汤嬷嬷自己比老太太还要年长四岁多,可多年养成的习惯已经改变不了,她只要一见到老太太独自站着总忍不住要上前扶一扶。
  “老太太先莫急,道观那边儿很好,三小姐在那里住的也很好,我现在自己先回来这一趟,是有个事儿想跟你说一说。”汤嬷嬷一面搀着老太太往屋里去,一面转头吩咐道,“甘草你快去掌灯,开半扇外间屋的窗户,再给老太太端一碗清心薏米羹来,里面多调两匙蜂蜜。”甘草答应着去办了。
  老太太的一颗心仍然吊在半空,焦急地问:“红姜,你不是哄我的吧?如果逸姐儿那边一切都好,你怎么不明天早上接了她一起回来?还是出什么事了吧!”
  汤嬷嬷把老太太搀回软榻,一边拉过薄被给她盖上腿,一边软声说:“您只管把心放回肚里,老奴已经去道观见过三小姐了,她现在在那里住得很好,那里的姑子对她也是极好的。三小姐经过这次大劫,整个人比从前伶俐了不少,说话口齿清楚分明,一条一绺儿的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比从前更讨人喜欢了。”
  正说着,绩姑娘托着一个红漆盘从外面走进来,先把一盅温热的蜂蜜薏米羹端给老太太,又把一杯红枣茶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轻声对汤嬷嬷说道:“杯子很烫,嬷嬷放一放再吃吧,我让甘草去点一个艾灸盒给老太太捂一捂脚心,还有刚才嬷嬷交给我的那个东西,我已经交给九姑并说明因由了。”
  汤嬷嬷点头道:“如今那个事也顾不上了,就让九姑慢慢去查吧,阿绩你去外面略坐一坐,等甘草来了你就把艾灸盒接过来,让她下去睡觉吧。”绩姑娘应声下去了。
  绩姑娘是老太太房里的一等丫鬟兼小库房管事,也是汤嬷嬷的养女。早几十年汤嬷嬷还年轻的时候,老太太和当时在世的老爷一直想给她寻门好亲事,说了好几个条件都还不错的,可汤嬷嬷就是抵死不同意嫁人。老太太私下里劝她说男人好不好的也就那个样,一样的见一个搂一个,一样的睡觉打呼噜吃饭抓痒痒,她们作为女人嫁谁都是“下嫁”,最重要的嫁了人有个一子半女的将来就是个依靠。
  汤嬷嬷把老太太的话记到了心里,过了一段时间她连续收养了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女婴,摆香案烧黄纸认他们做了义子义女,对天起誓说自己已经决定终身不嫁,并且把他们好好的抚养成人,希望老天见怜,保佑三个孩子长大后都孝顺懂事,将来能给她养老送终。老太太一见她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了,只是把她的月例提到了每个月十两银子。
  绩姑娘就是当时的那个女婴,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和她的养母一样也是大龄未嫁,为人聪明细心,进退有度,从一个四等丫鬟一步步做到了老太太园子里的小库房管事。汤嬷嬷让绩姑娘在人前还是叫她嬷嬷,到了家里再管她叫娘,两人的感情胜过亲生母女,又都对老太太多年的照拂之恩铭感于心,因此她们现在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
  老太太抓着汤盅不肯喝,坚持地问:“不对不对,肯定是逸姐儿那边有什么不妥!我是了解你的,临走之前我千叮万嘱让你看顾好逸姐儿,如果不是那边出了大事,你不可能一个人回来的!从今天晚饭的时候我右眼皮子就开始跳,你快说出了什么事!”
  汤嬷嬷也坚持地说:“您先喝上两口老奴就开始说,否则待会儿一说上话,汤碗又被您撂到一边儿放凉了。”
  老太太勉强含了半口,然后拿眼瞪住汤嬷嬷瞧,汤嬷嬷这才开讲:“今天傍晚我赶到水商观的时候,三小姐就好端端地在屋里坐着,只是有些鼻塞所以戴着面纱。老奴问过三小姐要不要请大夫,三小姐说与其请外头的野大夫还不如回家请老太太帮她瞧一瞧。老奴瞧着三小姐不但安然无恙,而且经过南极仙翁的一番点拨后,如今她浑身透着灵气,举止大方得体,眉眼间比从前有神采多了!”
  “后来呢?你干嘛自己回来?”老太太还是不肯相信道观那边儿的事一切顺遂。
  汤嬷嬷叹口气,张开已经搓得一片红肿的手心,沉声说道:“老太太啊,从前老奴就听人说有种叫做‘刁山药’的痒粉,其药性无比险恶,是那些窑子里的老鸨专门用在不听话的窑姐儿身上的。可是,就在我把老太太特意嘱咐给三小姐办的衣裙钗粉送给她的时候,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衣服上居然沾有刁山药!而我跟三小姐一开始都对此毫无察觉,于是我们都碰到了衣服上的刁山药,双手立时奇痒无比!”
  老太太对这种痒粉也是略有耳闻,惊怒交加地问汤嬷嬷:“好好的衣服怎么会沾上那种东西,从哪里沾来的?”看到汤嬷嬷保养得一向不错的双手红肿成现在的样子,老太太失声道,“逸姐儿也碰到了痒粉,她严不严重啊?红姜,这种药除了痒还会怎么样?有没有毒?”
  汤嬷嬷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叹气道:“可让您说着了呢,这药据说是没有毒的,除了痒还是痒,要足足痒上两三日才好。如果耐不住这种从骨子里冒出的奇痒,就会狠狠地用手去抓,不多时就会抓破皮肉。可抓破了皮肉也照样痒啊,到那时抓不能抓蹭不能蹭的,还要活活地忍上两三日,只怕好好的人也要大伤一回元气!”
  老太太用左手掐住右手的中指,听得一阵心惊。
  “说到三小姐就更可怜了,她听说那是老太太特意带给她的衣服,高兴得把几件衣服放在桌上摸来摸去,突然间就被扎出了一手的血!”汤嬷嬷比划着何当归手上出血的那个部位,痛心道,“老奴就把她摸过的那件纱衣抖开,里面竟然掉出来一大把又尖又细的白刺,看外形很像是来自一种叫仙人掌的带刺植物!过了一会儿,三小姐又开始死命地挠她的手背,挠完手背又挠手臂,一直往上抓到肩膀,如果不是老奴制止了她,只怕那两只嫩生生的小手当场就要被抓破了!”
  老太太气得连连捶床,厉声道:“这是谁在我给逸姐儿的衣服上做的手脚,逸姐儿又招谁惹谁了!现在我还没死呢,就已经当面欺到我头上来了,背后还指不定怎么诅咒我呢!难怪我最近身子总不爽利,原来这家里还住着一个黑心鬼!”
  汤嬷嬷忙拍着老太太的背给她顺气,又把小几上的薏米羹端给她,劝道:“小姐你且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这家里谁不敬重小姐,就算有一个两个的刁奴在暗中兴风作浪,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小姐你可要自己多多珍重,莫跟那些小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让这一家子人指望谁去?”
  尽管老太太如今跟“小姐”二字不沾边了,但是汤嬷嬷在跟老太太两人独处的时候仍偶尔会唤对方作“小姐”,而且通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开始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了。
  “刁奴?哪个刁奴?”老太太敏锐地抓住汤嬷嬷话中的这个词,双目一瞬不眨地落在她的脸上,问,“你知道是谁做下的?”
  汤嬷嬷叹口气说:“虽然罪魁祸首是几个刁奴,可是老太太啊,你请想一想,这外面的一套衣衫是二小姐送到二太太处的,里面的中衣小衣是从库房直接拿到二太太处的,老奴亲自去宝芹阁取东西,那时所有东西已经包好放在内堂,之后再到上山交给三小姐,中间没再转过别人的手,能做手脚的时间就只有放在宝芹阁那一会儿的工夫了。老奴极有印象,那带刺的仙人掌整个府中只有二小姐的院子里有几盆,是二小姐的心爱物儿,寻常的奴才谁敢摘走它的刺?那刁山药是青楼中的不传秘药,药铺里也买不到,老奴寻思着那东西只能去城北的黑市上买,而且这种药的价格不会比那些鹤顶红、孔雀胆之类的便宜,寻常的低贱奴才谁买得起?”
  老太太皱眉:“你的意思是,做此事的是罗家自家人?你怀疑是二儿媳妇?”
  汤嬷嬷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二太太是咱罗家的当家主母,日理万机的,哪有闲心去买痒粉撒别人的衣服。就算她真看着三小姐哪里不好了,只要用长辈的身份加以规劝即可,犯得着做这个么?姑太太常年不在家里,三小姐没有亲娘陪伴,大太太二太太可不就算是她的半个娘了。况且东西都是从宝芹阁拿的,若有问题,二太太也要直面老太太的责问,她又怎么会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行为,所以此事定然与二太太无关的!”
  “那你说的是谁?宝芹阁的主子是二儿媳妇,宝芹阁的内堂就是她的卧房,外人谁能进去?不是她,总不可能是川谷吧?他可是逸姐儿的舅舅!”老太太突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看着汤嬷嬷,急声问,“红姜,你是怀疑琼姐儿和芍姐儿?”
  汤嬷嬷叹气,点头道:“不敢欺瞒老太太,老奴已经十分肯定,此事就是四小姐做下的!而二小姐端庄娴静,心地纯善,此事应该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老太太一向喜欢活泼娇俏的孙女罗白芍,虽然知道汤嬷嬷向来对自己不说谎话,也几乎没说过一句罗家主子的是非,如今她敢这么说必然是有了证据,但老太太仍然很难把“老鸨专用药”跟“自己九岁的可爱孙女”联系到一起。
  ☆、第064章 咱们换个姿势
  更新时间:2013-07-26
  汤嬷嬷理解老太太的心情,难过地说:“老奴知道家里的几位小姐中,除了大小姐,就是四小姐跟您最亲近了。如今她做下了这样的事,最痛心的不是二太太二老爷,而是老太太你。不过依老奴看,四小姐年仅九岁,哪里会区分什么善恶对错的,一定是她身边的那些刁奴给撺掇出来的!老太太您是知道的,二太太是咱们家里最忙的人,就算闲下来也是先紧着二小姐的事情先操心,久而久之难免疏忽了对四小姐的教导,让四小姐身边的那些刁奴钻了空子。四小姐现在就像是一块没有形状的软玉,身边的人成日说圆,她渐渐就变成圆的;身边的人说尖,她渐渐就长出了刺来。”
  看到老太太依然是满脸不能接受事实的表情,汤嬷嬷想了想又说:“刚才老奴回了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四小姐房里的丫鬟偷偷诱了一个出来,即行扣押并对她晓以利害,严令她说出四小姐最近的日常起居和兴趣爱好有什么异常。那蹄子开始不肯说实话,一番谎言托词,避实就虚,老奴就诈她说四小姐房里的另一个丫鬟已经来我这里告发了,说四小姐最近经常摆弄一些危险的瓶瓶罐罐,如今那个丫鬟检举有功,已经被提升为一等丫鬟,而四小姐房里的其他丫鬟如果还继续替主子矫饰遮掩,就要统统打发去城外的渠上做苦工。那蹄子一听就害怕了,于是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四小姐做过的不矩之事统统讲了出来。”
  老太太皱眉问:“她都说了什么了?”
  汤嬷嬷犹豫一下,回答:“除了这一次在三小姐的衣服上做手脚之外,之前还有一回,四小姐曾往三小姐身上撒过整整半瓶子的刁山药。这些都还不算,据那丫鬟交代,四小姐的房中收藏了各种各样的药粉,许多都是那些跑江湖的下三流人物最爱用的迷药哑药和毒药。另有其他很多事,如今老奴也没空跟您细说了,阿绩已经把那丫鬟的话写成供词收好了,而那丫鬟现在已经堵了嘴暂时绑在后院的柴房里,以备老太太日后查问。”
  老太太听完,突然用拳头重重地砸自己的腿,恨恨地说:“真是天不佑罗家啊,坏事一桩接着一桩的找上门来!那头竹哥儿眼看就不治了,这头又出了芍姐儿的事,一个深闺的小姐竟然收集下三滥的迷药毒药,并以此取乐,这就是罗家教出来的小姐!真是恨煞我也!罗杜仲活着的时候就不管家里的事,也不知道关心他的三个儿子,如今三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全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只能游手好闲地做做药材买卖,生生被罗西府和京城罗家比下去一大截!七年前那个狠心的人两眼一闭,就把所有的烦心事扔给我了!终日在祠堂里受着香火,他怎么不知道保佑一下他的子孙!”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有了湿意……
  汤嬷嬷默默地听着老太太对故老爷的控诉,也是心酸不已直欲流泪,刚想劝解老太太几句,却突然被老太太话中提到的“竹哥儿不治了”提醒,当下抓住老太太的手臂摇晃道:“老太太,先别顾着伤心,这次我从道观回来还遇见了一件极其诡异之事,老奴想跟你说一说!”
  ※※※
  “廖少,手接好了吗?”陆江北推门笑道。
  屋内的廖之远躺在床上光着上身,旁边站着个陌生女子给他上药,乍看上去两人贴的很近,陆江北说声“失礼,我先告退了”就欲离去。
  廖之远挣扎着坐起来,呲牙咧嘴地叫道:“停停停!失他爷爷的头,老大你快点过来给我推功过血,疼死小爷了,那个姓高的王八蛋!本来小爷还有点同情他,没想到只因为小爷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就来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真是下了狠手呀!他爷爷的,活该何小妞不要他!”
  陆江北皱皱剑眉,问:“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是高绝自己说的吗,何小姐无意于他?”
  “快快!推功过血,给我松一松筋骨!”廖之远生龙活虎地挥舞着刚刚接上的右臂,有些撒娇意味地望着陆江北,用鼻音哼哼道,“帮我疗伤嘛江大哥,我知道你不止功夫比高小子好,你的人更是比他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疗伤则个,松骨则个!”
  陆江北无奈地走过去坐到廖之远身后,右手刚要搭上廖之远的肩头,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旁边女子的面容,惊诧地叫道:“呀,你!怎么会……”
  那女子脸色一变,捂着脸就低啜起来。陆江北连忙侧开头,看着廖之远的后脑勺告罪道:“失礼,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廖之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喂喂,老大,可不可以待会儿再聊天?我手疼得厉害,再晚一点说不定就治不好了!还有我这个肩伤能不能报一个‘因公致伤’啊?捞点儿补贴银子或者假期什么的?陆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家闹家变了!我妹妹搜刮尽了我今年整年的俸禄,现在携款潜逃了,我连去会牡丹娘子的银子都没了!”
  在耿大人调来锦衣卫就职之前,二十多个锦衣卫将领当中官职最大的是陆江北,故而众人都唤其为老大,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改不了口。原因大概是因为陆江北乃除段晓楼之外的锦衣卫中的又一个异类,据说他在刑讯犯人的时候从来不爆粗口。其他人私下议论说,老大对自己人亲近和善是件好事,可他竟然对敌人也彬彬有礼的,简直有损大伙儿一贯深入人心的凶残形象,比段少在办案路上乱捡女人更令人无法接受。
  “还不都是你这张嘴惹的祸,得罪了高绝,连累我也被台风尾扫到。”陆江北一边凝气运掌,一边像教育小弟弟一般说道,“而且既然你已经定下了亲事,就该把玩心收一收,青楼那些地方就少去两趟吧,让人家姑娘过门之前也安心一些,免得生出‘所托非人’的消极想法。”
  感觉到一只手掌搭上了自己的肩头,然后就有汩汩的暖流从那掌中源源不断地淌进自己的经络,修复着受到损伤的筋骨和肌理,廖之远舒服地低吟道,“啊,啊,嗯……往下一点儿,对,就是这里!再加把劲儿,啊,好,就照这样来……”
  “嗯,还要再用力些吗?你受不受得住?”陆江北挑眉问道,“咱们还是换个姿势吧,我觉得你趴在床头上更好,否则过一会儿肾经通不到下面,你会觉得下肢无力腰腿酸软,我记得段少上次就是这样。”
  旁边站着的那个女子双手用力地绞着她的衣角,直欲绞出水来,双眼滴溜溜地在床上的两个大男人之间转悠个不停。
  感觉那道怪异的目光频频光顾着自己的侧脸,廖之远驱蚊子一样挥挥手,吩咐道:“去去,上前院给我找酒去!找两壶女儿红,烫热了再拿过来!”这才让那个旁观者意犹未尽地退了场。
  等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陆江北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廖之远:“山猫,那姑娘是什么人?她的……鼻尖怎么没有了?”陆江北不是没见过少鼻子少眼睛的人,也不是没制造过少鼻子眼睛的人,可乍看到如此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鼻子上却突兀的少了一块,仔细看还是新近结痂的伤口,不由让陆江北略有些心惊。
  陆江北一边舒服地哼哼唧唧,一边懒洋洋地回答道:“很明显是被人削走了嘛,她是那个讨厌鬼凌妙艺的丫鬟,名叫柳穗。半个月前凌妙艺买通咱们这边的下辖铁卫,得知了咱们的行踪,最后还一路跟踪大伙儿到了扬州,凌家的大夫人得知此事后不知何故异常生气,于是就逮住了凌妙艺的丫鬟撒气。这柳穗是那些人里面最机灵的一个,她听说凌大夫人要削她们的鼻子,就找出一个凌妙艺从前易容用的假鼻子戴上,行刑的时候侥幸蒙混过关,只失去一个鼻尖。她倒是很想得开,庆幸地说对比起其他丫鬟的惨状,她算是很幸运的了。”
  陆江北听得双眉绞在一起,寒声道:“素闻凌家是清贵世家,为何里面出来的女人竟一个比一个狠毒?”
  “非也非也,其实凌家也没多少个女人,最出名的两个毒妇就是高嫂子她们母女,那凌妙艺虽然有成为毒妇的潜质,不过目前好像还没达到那对母女的火候。”廖之远伸着懒腰向前一趴,笑嘻嘻地转过头说,“趁着机会难得,再给我推推背嘛老大,我听段少说过,自从上次你帮他疗伤之后他的功力就增进不少,寒清掌直接就进益了两成有余。他爷爷的,当时眼馋得我连喝酒都不香了!好老大,让我也得些好处嘛,我‘山猫’在此对神明保证,以后办差的时候一定不偷懒,大伙儿吃饭的时候一定不讲笑话,大伙儿打通铺睡觉的时候一定不打呼噜,行不行?”
  事实上所有被皇帝调进长夜阁的锦衣卫都有一个自己的代号,比如陆江北的“梅花鹿”,高绝的“海东青”,蒋毅的“鹰隼”,不过都不如廖之远的“山猫”那般形象贴切。他的人就像“山猫”那样机灵中带着几分滑头,不羁中犹显几分野性,偶尔还会对人撒痴撒娇,于是每个人都叫这个代号叫顺了口,连廖之远本人也渐渐地把“山猫”当成名字一样用了。
  陆江北失笑道:“你这猫儿倒会捡便宜,段少上次是筋脉被一个神秘高手震断了,我才帮了他一次,现在你能跑能跳的比我还精神,却反过来让我给你推背!不行!若开了这个先例,明儿蒋邳也来找我,隔天杜尧也来找我,那我帮不帮他们?若个个都想着走捷径,不肯吃苦修习,那锦衣卫的实力下降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廖之远鼓一鼓眼睛,撇嘴道:“忒小气了,分明都是托辞!蒋邳他哥蒋毅就是高手,要找他也会去找他哥嘛。杜尧跟咱们又不是同门师兄弟,武功路数也不一样,帮错了还会走火入魔呢。老大老大,帮我推推背嘛!好吧!我也豁出去了,索性再告诉你一个关于何小妞的秘密!”
  ☆、第065章 段少娶何小妞
  更新时间:2013-07-26
  “哎呦,我的祖宗爷爷嘞,你可算回来了!奴才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了,大少爷你去哪儿啦?你怎么不带上奴才呢?”
  小厮雄黄从罗东府的石狮子后面钻出来,仰头扒着马车的窗子小声嚷嚷着:“大少爷你快进府吧,咱们家里出大事儿了,大少奶奶找你都快找疯了!小的到处找你,可是书院里找不到你,药铺里找不到你,别院里找不到你,丁大人府上也找不到你!大少奶奶急得发了狠,说明天早上就要去官府报人口走失呢!”
  罗白前似乎喝了不少酒,一撩车帘就有浓浓的酒气弥散到马车的周围,他不肯让驾车的车夫扶,很不耐地推开对方的手臂,独自摇摇晃晃地跳下马车,对着凑上来的雄黄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大着舌头骂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呢你,怕别人不知道我刚吃完花酒回来,要特意替我宣传宣传吗?”
  罗白前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醉醺醺的不知道轻重,一掌打下去就把雄黄打出了满口鲜血。“”雄黄连退三四步才抓着马车轮子站稳,捂着肿起的脸,嘴唇一抖带着哭腔说:“大少爷,竹哥儿不行了,你去看他最后一眼吧!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不省人事了!”
  罗白前迟钝地消化着这几句话的字句,最后终于提取出“儿子病危”的主要意思,醉意当下就褪去了七八分,也顾不上去敲罗东府的大门,歪歪斜斜地一路小跑着拐进后巷,重重踢开半掩的角门。
  “大半夜的,这又是谁啊?你停停停,先上那边登记一个!”刚刚才送走了汤嬷嬷的那个小厮马兜铃打着哈欠出来拦人,黑暗之中也认不出是罗白前、因为被人打搅了好梦,所以马兜铃的语气十分不善,反正这个时候走角门的大多都是些干鬼祟勾当的下人,主子是一定会走正门的。
  罗白前飞起一脚把拦路的小厮踢开,闷声不响地就往里面冲。
  马兜铃还是没看清楚来人的脸,突然被袭击,还以为有强盗上门了,当下扯着嗓子大叫道:“有贼啊,快来人啊,捉贼啊!江洋大盗来了——”一句话还没喊完,马兜铃的嘴就从后面被人紧紧捂住了。他还以为是强盗的同伙来杀他灭口的,大惊之下卯足了吃奶的力气挣开,转身凝目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人是大少爷的跟班雄黄。
  “喂雄黄,你干嘛捂住我的嘴啊?咱们府里冲进来一个强人,我正在呼救呢!”马兜铃瞪眼叫道。
  “强、强你的头,你眼睛瞎啦!”雄黄一拳捣在马兜铃的小腹,仿佛要把适才从大少爷那里受的气全都发泄出来,恶狠狠地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刚刚走过去的是大少爷!敢骂大少爷是江洋大盗,你皮子痒痒了!”
  说着,雄黄一溜烟小跑着跟上罗白前,尖声嚷嚷着:“爷,可要仔细脚下的路哇!夜里露重,地上可滑着呢!”
  罗白前越走越快,然后真的被雄黄不幸言中了,脚下哧溜一滑就摔了个四仰八叉。雄黄慌慌张张地跑上去搀扶罗白前,颤声道:“爷,你没摔坏哪里吧?吴大夫现就在琉璃堂上候着,要不要让他给你瞧一瞧?”说罢上前仔细地察看着罗白前的伤势。
  罗白前却不理会他,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的一片草丛,突然尖叫起来:“啊——啊——那是些什么东西!”
  ※※※
  陆江北将信将疑地看着廖之远没有正形的俊脸,责备道:“人家何曾得罪过你,干嘛给人家乱起外号?要么你就直接叫她的名字,要么你就唤她一声‘何小姐’……呃,刚刚你说你知道关于她的秘密?是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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