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节

  提起锦衣府,何当归就认出此人来了。
  上一次燕王府里出事,有不少锦衣卫过去查案,其中也有这个人。会验尸,像高绝一样寡言少语。丫鬟荷藕吃过一点迷药,他一摸脉就摸出来了,还把荷藕摸脸红了。没过几天,荷藕从燕王府出来,执意要求赎身。那发直的眼神儿,那双颊上染的红霞,分明是大姑娘怀春的样子。
  后来听人回报,荷藕雇马车去了扬州城外的锦衣卫据点,之后就没再出来过……
  “喂。”对方打断何当归的回忆,不耐烦地问,“何事?”
  何当归迎上对方的目光,多打量了两眼。那人一怔,不提防有女子在这种情形下还敢大胆地对视,那双眼睛太亮,让他不自在地躲开。何当归抿唇,似笑非笑地问:“偷雪梅图的犯人抓到了吗?”
  那人本不想回答不相干的人的不相干的问题,可答案先一步冒出口了:“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何当归不明白。那东厂混合锦衣府的小刑房,怎么还在剥指甲。
  “李大人带着雪梅图回京交差,这里由我接手。”那人似乎明白何当归的好奇心旺盛,一定得问到底才甘休,索性把能讲的都讲出来,“仵作验关老夫人的肝,在里面找到了一种毒,与……在懿文太子肝里找到的毒是一模一样的。”
  “肝。”脑中浮现不美好的画面。
  “那种毒,我们已找了十几年了,是一种肝里才残留的毒。圣上曾有令旨,凡衙门接手的命案,有死于中毒的尸身,都要剖肝试毒,寻找那种置太子于死地的奇毒。十年来一无所获,这一次却在关府意外发现。经查实,太子一病不起之前跟关府有过接触。现在,关府的每个人都有嫌疑,不过你可以走了。”
  原来如此!
  结合上次在房顶上听到的信息,不难想出,故太子肝里的毒就是寒绿茶。普天之下只有关府有,所以锦衣卫寻了十年都没有结果。寒绿本身无毒,给身体相冲的人喝了才致命,关老夫人喝了反而能缓解病症,但因为她长期饮用的关系,肝里留下了余毒。
  如果老夫人死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而是“寿终正寝”的话也没事了,可偏偏,老夫人不甘寂寞。这就叫天网恢恢么。关家人拿寒绿茶出来招待客人时是很小心的,要由大夫诊脉,确定体质适合饮用才给喝,就是怕出现第二个和太子死法一样的人。结果最后,暴露他们秘密的,反而是老夫人自己。
  厂卫们现在还不知道,那种毒是寒绿,还在逐个拷问中。一旦他们有了更多的线索……
  “喂,你快走。马上离开关府。”锦衣府李大人说。
  何当归却故意说道:“可关老夫人死前的那瓶药是我递给她的,到昨日为止,我还是最有嫌疑的。大人怎么不来查查我?”
  这年头,什么稀奇事都可能发生。人人避如蛇蝎的厂卫,被缠着问东问西;谈之色变的大屠场外面,有个瘦弱得像孩子一样的女人在叫嚣,我可能跟皇上的爱子之死有点儿关联,快来查我吧!
  李辊认得何当归,是因为曾受命于指挥使陆大人,暗中保护过此女一段时间。陆大人重视的女人么……脑子有问题。李辊这般想道。
  “大人?大人?里面有人肯于招供了。”有个宦官出来报告,看一眼何当归,问李辊,“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你进去录口供。”李辊硬邦邦地说。
  宦官走后,李辊冷冷道:“太子过世那年,女娃你还没生出来,别胡揽一气。这里没什么热闹可看,你非留不可的原因我不想过问。命丢了,算你自己的。”
  “这是自然。”何当归弯唇道,“没听说把自己的命算到别人头上的。”这个剥指甲的李大人,意外的好说话呢。
  “最多留一日,”李辊又说,“被本官发现你惹是生非,立刻驱逐出府。”
  真是真是,把她说得好像麻风病人一样,还要强制驱逐。何当归的目光落在对面男人的腰带上,立刻胶着不动了,目光中透出赤裸裸的渴望。李辊火大地低头,找到她死盯的东西,是他腰间的一串钥匙,不由皱眉道:“这是关府内宅的一百把钥匙,只有本官才能通行无阻。”
  “其实我也很有查案的天分,”何当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钥匙说,“借我用几个时辰就行……”
  “……”
  得到了钥匙的何当归,回去找葛夫人,对方还在原地等着。何当归歉意地说:“没想到雪梅图一事,他们已不追究,也不需要路谈大师的证词了。平白让夫人跑来一趟,实在对不住。至于吊唁关家老夫人,我劝您过段时间再来,先回京城……”
  葛夫人转身就走,何当归担心她不直接回京,或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想找个人送她。说也巧,余光一瞥就看见了个熟人,原是风家大少,摇着泼墨纸扇,看上去很闲的样子。高强的武功,好管闲事的人,再合适不过的保镖人选!
  风扬正在吟诗赏花,顺便跟踪何当归,忽而见她一脸笑意,远远冲自己摇手,于是走过去。
  “那个,你有空?”何当归和气地问。
  风扬点一下头。他还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何当归还没走。孟瑄同王爷离开,作为交换,他也该担起一些孟瑄的责任。只是何当归这两日一直不甚友好,他就在远处埋伏着。这会儿突然笑吟吟跟他打招呼,他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何当归指了指还没走远葛夫人,仰头看风扬,恳求道:“跟上去,护送她回京城侯府。”
  “可是,我不能把你丢这里。”风扬为难地说,“那样就破坏协议了。你又爱惹祸,又想拿钥匙在关府翻蛊毒解药,或许还想翻别的什么东西……不行不行,你掉一根头发丝,孟瑄回来都会跟我计较的。”别看他懒散懈怠,他什么都知道。
  “你去吧,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何当归坚持着。
  风扬犹豫一下,收拢纸扇,在仰高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踩在葛夫人身后走远了。
  何当归满意地望着他们走远,捏紧了手里的五把钥匙,如无意外的话,她想找的东西就在书房、经阁或禅房等地方。关家人现在自身难保,应付锦衣卫都来不及,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五把钥匙都是石制的,应该是用来开石门的。石门,石门么……何当归敲打着书房的每一面墙壁,寻找类似暗格或钥匙孔的东西。每家的书房都是藏秘密的首选地方,这里一定也有着等待被挖掘的秘密……
  “吱呀——”
  没等何当归找到暗格,石门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同时,何当归眼前一眩,向后倒去。
  ☆、第717章 关白狼性毕露
  等何当归再醒来时,对上的是一双棕灰色纹路的眼睛,冷得像玻璃珠,里面满是讥诮,让她想到一种动物,狼。再看自己的处境,双手被反绑在一把铁扶手椅上,双脚倒是能活动,但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三小姐刚答应了与我合作,怎能出尔反尔?”玻璃珠眼睛的主人关白发话了。
  何当归打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关白又说:“别指望有人来救你,仙草郡主已经走了,风扬和段母也离去了。这个密室除了我,关府上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过十年二十年,结果也一样。”
  何当归听到这里,扑哧一笑,道:“再过十年,你儿子都十八岁了,关大爷把我藏在这里不怕浪费米饭?”嗓音是沙哑的,不妨碍跳跃的语调。
  关白拿过一个杌子坐到对面,脸色比何当归这个囚犯阴沉得多。在这座无人的密室,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眸中,狼性毕露无遗。他取出一把裁纸刀,慢慢折弯,道:“我跟家母不同,家母对三小姐你抱着偏见,我却不是。从公理上讲,关筠他们的事,终是你欠我们的多。我提出化干戈为玉帛,三小姐缘何不接受?”
  何当归轻声笑道:“关大爷这么说,小女子真够委屈的。我刚回扬州没两天,你们就送我‘一份大礼’,我感激之余特地上门道谢,令堂时而把染血的刀塞进我手里,时而准备了毒药,通过我手喂给她,害我差点儿惹上官非。关大爷又为公理着想,绑着我一弱女子不放,难道都成了我的错?”
  “李辊扣押了家父。”关白改变了话题。
  “哦。我是该说真遗憾,还是该拍掌欢呼?”何当归不怕死地说。
  “其实,太子之事,家父完全不知道。”
  何当归装糊涂,反问:“太子之事?那是什么事?”
  关白道:“那件事是个意外,太子闯进关府的兵器坊,捏住把柄,要挟关氏一族就犯。家母迫不得已才生出一计,让太子试宋知画的茶艺,喝下寒绿。连我也是过了几年才听宋知画说漏了嘴,关家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如今,家母已亡,谋害太子的只剩一个宋知画。”
  何当归听完,挑眉道:“既然有这样的内情,关大爷何不绑了自己的妻子,找厂卫供认,跟我讲有什么用?我也不能特赦你,我也没能耐指挥东厂的杀人魔。”
  “三小姐太妄自菲薄了。”裁纸刀在关白手中弯成弧形,他往前坐了坐,呼出的气息把何当归的碎发吹起来。“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还知道你想要蛊毒解药,想见识一下关家出土的贡品。”
  何当归偏头,哼道:“你好心成全我,我也不反对。”
  “那么作为回报,还请郡主回京一趟。”
  “回京。”何当归奇怪,关白又生出什么鬼点子。
  关白点头补充:“不错,回京,进宫。皇上广招天下的名医道士,助他延年益寿。你想进宫不难,凭你的医术,无声无息地让一位老人家永远睡去也不难。这样一来,新帝登基,关家的麻烦也就不了了之。”
  何当归听到这里笑了:“可我在京里时听人说,储君人选十有八九是朱允炆,他是故太子朱标的亲儿子,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为太子报仇。”
  关白嘴角一勾,毫不在意地说:“皇长孙和当今皇上不一样,心地宽厚,只要把真凶手交出去,就不会牵连到整个关府。三小姐同意我的提案,那就皆大欢喜,若是还存有疑惑……”
  “啪!”
  裁纸刀倏然弹开,不知是碰巧还是不巧,划破了何当归外衫和褂子的系带。虽没伤到她的肌肤,可肩头凉气飕飕,裸露在空气里。裁纸刀重新在关白手中握成圆环,蓄满力道,举到距何当归鼻尖半寸的地方。
  “停!你什么意思?”何当归两道娥眉蹙紧,低叫道,“我又没说不同意!”
  刀退后了半分,可还没撤走。关白抿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何当归,僵持了约莫半柱香,关白才道:“三小姐比关某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狡猾,如果现在答应,过后又反悔,那我岂不是人财两失?”
  何当归噙笑道:“你拿着刀逼我就范,等我就范了,你又说信不过我,那关大爷待要怎样?”
  “你去知府衙门自首,说刺伤我娘的那一刀出自你手,因为之前她激怒了你。”关白慢慢说道,“贵为郡主,一个伤人罪不会把你下大狱,就算审理,也得经由大理寺。而我也会从中疏通打点,送你回京。等约定的事办成之后,我亲自去找韩大人为你销案。这样,我有了保障,你有了解药,我还预备了一份厚礼让你带进京。”
  何当归心中冷笑,好一副如意算盘,口中问:“什么厚礼?”
  关白指了指旁边桌上的锦盒,道:“那就是半月之前,关府地下出土的珍贵之物,有了它,皇上一定乐意召见你。”
  “什么宝贝,能让我见识见识吗?”她一边问着,一边往椅背上缩,因为关白每讲一句话就近一分,最难忽略的是,那眼神暧昧发烫,落在她纤薄的肩头上。
  眼里闪烁着恶意的光,关白突然丢开刀,往石门外走去。“你有机会见到的——我的要求就是那些,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你。”石门转动,又缓缓关闭。
  “你走了?”何当归不可思议地问,“合作的事你应该比我更着急,关老爷不是已被东厂扣押了?”为什么又耐心等的人反而变成了他?
  当石门和墙只剩细细一条缝时,关白的答案传进来——
  “诚如三小姐所言,新帝朱允炆也会为太子追凶,那么关老爷不死,朱允炆就会一直存着一块心病,对吧。所以说,关某一点都不着急。”
  何当归挣动绳子的动作停住,头一回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感到信服。关白,才是关家最凶残的那头狼,过去竟没人注意到这点,是别人迟钝,还是他隐藏太深?目光落在盛贡品的锦盒上,猜测着里面的内容。
  她也不是毫无准备就来闯虎穴的,只是仗着自己对毒药免疫,就大意了,被墙壁小孔中冒出的烟雾熏晕。不知是什么迷药厉害如此,到现在她的四肢还软绵绵的。
  袖口中滑出一个小瓶,用里面的汁液浇在绳子上,很快解除了绑缚。她撑着椅背,一步一步朝锦盒走去……
  “美人儿,你往哪去?”
  无人的密室里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下流猥亵。
  何当归猛地回头,那里并没有人。第二个男人的声音发出粗嘎的笑:“关爷临走时说,小娘皮不老实就交给咱们兄弟处置。她把绳子解开了,算不算‘不老实’?”
  第一人接道:“当然算了,大哥你觉得怎么处置她才恰当?”
  这次,何当归终于找到说话的人在哪里。原来,这里是书房的地下二层,而地下一层也是一间密室,有专门看守的人,就在她的头顶上。房间顶上有扇小窗,两张男人的脸挤在那里,四双贪婪的眼睛直盯着她瞧。
  一只铜铃大眼冲她一眨,问:“美人儿,一个人呆着一定很寂寞吧?大爷下去陪你好不?”
  她不说话,于是另一人狂笑道:“大哥你生得丑,人家不乐意,还是让小弟先上吧!”
  “劳资呸!大爷们儿还想多俊?”
  “那让她挑,看她挑你还是挑我……”
  何当归仰头看了一会儿小窗,确定那只是个一寸见方的窗口,进不来人,关白刚才离开也不是走的那条路。也就是说,一层密室和二层之间没有通路,那两个无耻的大汉根本下不来,纯属过过嘴瘾。想也是,关白刚谈了合作,也不想多生事端吧。
  得出这个结论,何当归连仰头的兴趣都没有了,更别说搭理他们。自顾自地穿好衣褂,系带重新系好,手指向前探去,想要揭开锦盒下的秘密。
  “喂,小娘皮!”
  见何当归不光不怕不哭,还选择忽视他们,看守的汉子火大了,抓了个东西从小窗扔下来。准头虽准,力道差点儿,一块黑砚台在何当归脚下碎开。她脚上的鞋还是关家给做的镶有夜明珠那一双。碎灰沾在夜明珠上,然后被原路弹回,像被一道气挡了回去。何当归蹙眉,蹲下去研究脚上的鞋。
  “美人儿,你很想出去吧?”大汉一边继续扔毛笔、笔洗、笔筒,一边喊道,“大爷看你可怜,就告诉你吧!你去书架的第一层第三格里找机括,轻轻一按,你就能出去了!”
  何当归更加确定,这间密室现在只能从里面开门,从外往里进的方法,大概只有关白知道。大汉进不来,就引着她出去,还好她不是傻子。等身上的药力散去,她知道出去的机括就随时可以出去。
  说起来,迷药对她应该不起作用,除了她自制的茶露,还从试过这么厉害的迷药。对了,宋知画是茶艺高手,可能也涉猎过茶露,难道迷倒她的那阵烟雾是茶露?
  “吱吱吱吱哟!”
  地上有个活动的小东西动起来,一跃窜到何当归裙子上,冷不丁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住在笔筒里的小墨猴,被扔出去受了惊,四处乱跑。
  墨猴是读书人的最爱,笔筒就是它的家,主人写字的时候它就出来磨墨,主人写好字后它就舔干净砚台,灵巧好用。只是太胆小了,一声暴喝就能吓破它的胆,因此这种小兽变得很稀有,是达官贵人书房里才有的宠物。
  那小东西比她的拳头更小,一身棕黄的细密绒毛,两眼烁烁有光,乌黑的小眼珠写着惊恐。何当归看着可爱,就将它托在手心里拍了两下,没想到它不是一般的胆小。被玉手一抚,小墨猴两腿一蹬,吓死了。
  何当归又吃一惊,把手里的小东西扔出去。尸身落在锦盒上,盖子被砸翻,里面的内容暴露出来。是半盒黑漆漆的液体,有股子腥味。
  “小娘皮,快出来,让爷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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