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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等吃过晚饭,俩小孩就捧着课本,指着今天学的字念给田大花听,认真履行“教大嫂(妈妈)识字”的承诺。为了当好小老师,他们可是很认真、很卖力的。
  田大花笑眯眯听着,心说这样好,白天学一遍,晚上回来再让他们自己讲一遍,俩孩子都不笨,一准能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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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俩小孩上了小学之后,田大花一家开始收红薯,等秋收冬藏都完成后,孩子们穿上了新做的小棉袄,工作组就进了村。
  说是工作组,其实主要也就两个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妻,夫妻俩不光要负责他们姜家村,还要负责周围几个村子。
  丈夫姓何,何同志每天都很忙,宣传新思想新形势,在各村组织农会,还选了村头最穷的四叔做村长。
  妻子周同志,白天跟何同志一起忙碌,写写算算,晚上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上“识字班”,教妇女同志们认一些常用字,最先教的两个字,就是“中国”,然后又教了“男”和“女”,说去山下城镇上厕所要分清这两个字。
  于是夜晚的山村,村里一堆大姑娘、小媳妇聚在一起,点起煤油灯,一边做针线、纳鞋底,一边看着小黑板,跟着周同志认字,中间休息的时候,就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话。
  田大花只要有工夫,吃过晚饭就会过来,手里自顾自做着针线,看起来不像个认真的学生,也不多话,偶尔抬头看一眼。有一回旁边四婶的儿媳、茂平家的推推她,小声提醒:“嫂子,你看黑板,跟着念呀?”
  “念了呀。”田大花抬起头,随手指着小黑板读:“改革土地制度,铲除封建剥削。”
  “嫂子,后半句周同志还没教呢,你咋会呀?”
  茂平媳妇看着她惊奇,田大花却坦然回了一句:“哦,昨晚我儿子教的我,他学堂里学了。”
  她只是需要一个途径,让她顺理成章地“识字”罢了。如今战乱过去,日子要太平了,她脱离了文盲的身份,也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呀。
  不过土改这个词,却让田大花琢磨了一阵子,前些日子听姜茂松也提到过,可到底改什么?怎么改?要知道,她们家有十几亩地呢。
  他们这儿,以前是敌占区,后来是国统区,现在刚刚解放,当地老百姓对土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乡民们识字的少,杜撰猜测的却不少,比如村里有个族叔说,要是给他们家定个富农就好了,富啊,以后三个儿子说亲也容易些。
  田大花不知道这些划定意味着什么,但她总不能像族叔那样想当然。她并不喜欢她认知和掌控范围之外的东西,那会让她不能心安,所以,她总得弄明白。
  田大花从识字班回到家中,琢磨了一路。一进家门,俩小孩居然还没睡,在油灯下刚写完了功课,奶奶也还没睡,见她回来,就把她喊过去说话。
  “大花,你听说了吗,你四叔今天在村里讲,要土改了。”
  “今晚听说了。”田大花说,“奶奶,你琢磨这个干什么?”
  “大花,你说……土改要怎么改?”
  田大花看着奶奶慈祥的眼睛,知道奶奶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她想了想说:“我们老姜家祖上留下来的十几亩田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口人。听说他们改,也是为了老百姓吃饱饭,我们家应该没啥好改的吧。”
  “可是……”奶奶迟疑了一下,她年纪大了,凡事难免多思量,奶奶想了想说:“大花,我们眼下也不懂这个事情,要不……你去问问茂松?”
  “他这几天都没回来。”
  “他不回来,你还不许去找他呀。”奶奶嗔怪的口气。
  “奶奶,我不想去。”田大花说,“我家里忙着呢。”
  “大花呀,两口子,没有隔夜仇,你相信奶奶一回,我孙子不是个坏人。奶奶知道,前阵子的事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他不好,他也知道错了,你呀,就别跟他拧着了。茂松他又不是瞎眼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好。”
  田大花没作声,心说老奶奶精明了一辈子,有些事情,全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呢,逃不过法眼。
  第20章 舍不得
  田大花等了两天, 最终决定进一趟城。
  她骑着驴, 赶早动身, 一路不急不忙的,径直去了姜茂松部队营地。门口站岗的战士居然能认出她, 比上一次热情多了, 很友好地笑着跟她说,姜茂松正在开会。
  “嫂子,你先去政委宿舍歇一会儿,他的警卫员小刘有钥匙,我这就叫小刘开门, 开完会我就赶紧告诉他你来了。”
  “不急,我也没多大事。”
  田大花还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她不知道, 不光营房里战士们如今知道她才是正经身份的嫂子, 自然热情些,更是因为听张二柱宣传她“最勇敢最冷静”对付土匪的光辉形象,还不止一次,张二柱那愣小子现在每次要嫌弃哪个哪个女同志胆小软弱,必定要带上一句“我们姜政委家嫂子”作为榜样。
  还没到宿舍,上回送她回家的小战士小刘就跑过来, 给她开了门。
  田大花推门进去, 扫了一眼简单整洁的屋子,问小刘:“这屋子,都是你帮着收拾吧?”
  “政委自己随手就收拾了,我们政委爱整洁, 从来不邋遢。”
  田大花哦了一声,她上次来时见这屋子干净整齐,还以为是那个小林收拾的呢,现在看来并不是。
  田大花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抽屉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一会儿,姜茂松快步进来,脸上带着笑,心情挺不错的样子。
  “大花,什么时候来到的?”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扶着她坐着的椅子背,这个动作顿时让两人离得很近,田大花坐着,他站着,说话的声音就在她头顶,语带抱歉地说:“我开会,不知道你来。”
  田大花莫名有些别扭,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旁边的行军床上,离他远了些。
  姜茂松似乎心情正好,对她的举动毫不经意,自己拉过来椅子坐下,跟她面对着面。
  “今天来有事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姜茂松说完,想起上回被她怼“没事不能来”的经历,顿时又觉着说错了话,忙补救道:“你看,我最近实在太忙了,都小半个月没回去了,秋收也帮不上忙,心里正挂念着家里呢。”
  “秋收没指望你帮忙,庄稼都收完了,家里也都挺好。”
  在这个问题上,田大花却比姜茂松想象的大度多了。军人,忙,在她眼里压倒一切,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眼下这形势,新接手的城市,土匪,天上下蛋的飞机,特务……田大花出身将门,骨子里的想法就是军令如山,天职如此,她还真没有怪他的意思,也相信他是真的忙不开。
  要是这男人拿着军务不当回事,田大花才要瞧不起他呢。
  “小石头和福妞呢?我上次回去,小石头还背书给我听,背得很好,我答应给他买小画书看,书买了,还没顾上给他送回去呢。”
  姜茂松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本小人书递给田大花。
  田大花随手翻了一下,木刻连环图画,《铁佛寺》,《岳传》,还有一本《三毛流浪记》。
  田大花看了就说:“这东西俩小孩肯定喜欢,不认字也凑合能看懂。小石头前天还跟我念叨你答应要给他买《铁佛寺》的小画书呢。”
  “大花,你……认得这三个字?”姜茂松十分惊奇。
  “上识字班,认得几个。”田大花随口应付过去,把小人书收起来,装进自己带的布袋里,开始跟姜茂松讨论正经事。
  “我在村里听说,要土改了。”她抬头看着姜茂松,问道:“你跟我说说,怎么个改法?我们家呢?还有,划了成分到底有什么说法。”
  姜茂松大约就明白她的想法了,忙安慰道:“这个是政策,你不用担心太多,都按政策来。现在也就是发动准备,具体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实行。地主还是富农,要看存在什么样的剥削关系。”
  田大花听到这儿,心里默念识字班学到的“铲除阶级剥削”,大略也就明白了。
  姜茂松继续说:“你看,我们家七口人,十几亩山地,一头毛驴,自己耕种,也没有雇佣长工,不存在剥削,而且还是军属家庭。所以我们家就算日子宽裕些,也顶多算个富裕中农。他们做地方工作有经验,应该不会胡弄的,有什么情况,你就跟我知会一声。”
  “有时农忙,也会请短工。”田大花说,“管饭,也不一定给工钱,村里谁家有闲人来帮一把,过后我们送人家几斤粮食做酬劳,乡里乡亲的,给钱人家不要。你知道的,家里老的小的小,春耕、麦收有时忙不过来。”
  “我没做过地方土改的工作,不过根据我了解的,互助性质的短工应该不算。”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笑,笑着安慰道:“大花,你呀不必担心,土改要重新分田地,让每个老百姓都有地种,咱们村土地少,我们家的田或许会减少一些,不管分到多少,跟其他村民都是公平的,生活也不用担心,等安定下来你们都可以进城,日子过得去。”
  田大花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她点点头,站起来就打算走。
  “行。那我回去了。”
  姜茂松顿时愕然,脑子一下子真有点转不过来了,见她径直往外走,赶紧追上几步拉住她。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呀。”
  “还有啥事?”她回过头来,微张着嘴,理所当然的一副“说完了我不走干吗”的表情。
  “……”姜茂松噎了一下。
  两人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一次话,结果说话都没有三分钟,正说得好好的呢,她忽然站起来就走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想想她那性子,跟他说话一直就是这么言简意赅,多一句都懒得说似的,每个字都想呛死人,姜茂松又觉着今天已经很好了。
  “大花,你看你大老远的路,刚刚来到,这时节家里又没什么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呀,好歹……”他想了想说,“好歹吃了饭再走,上回你来饭都没吃,奶奶私底下把我臭骂一顿。”
  这次轮到田大花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回去叫她不要骂你,是我自己要走的。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呢,你忙我也忙,我要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也不行。”姜茂松说,“你看你大老远的山路,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说两句话转脸就走了,说什么奶奶都得骂我。要不……我中午没什么事,带你去城里转转,给两个小孩买点儿吃的用的,行不?”
  田大花没再反对。
  于是姜茂松跟营房里交代了一声,就陪她走路往街上走。
  四九年的城市,临近年底,街面上还挺繁华的,饭店,成衣店,香粉铺子,路边挑担卖菜的农妇,吆喝着卖麻糖的小贩……一个一个走过去,大中午,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蓝布长衫的男人,烫波浪头发的妇女,也有穿军装的战士。
  路过一个门脸干净的铺子,门旁木牌上写着“月容女子理发店”,姜茂松就指着说,这是专门给妇女梳头、剪头发的铺子。
  他看着田大花脑后梳着的发髻,这种发髻,如今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只有乡下已婚的女子还喜欢梳。
  而田大花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又穿着一件偏襟盘扣的青绿色夹袄,很素雅的家织布,脑后梳起发髻,再配上她沉静独特的气质,宛如从民国的青绿山水中走出来,十分耐看。
  只是……这一身打扮,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大花,你要不要进去剪个头发?”姜茂松试探着问,“你看,现在女同志都喜欢剪头发,时兴好看,也方便,梳发髻的人现在少了。你要是剪头发——”他端详着她说:“肯定好看。”
  “不剪。”田大花言简意赅,两个字拒绝了。
  剪头发也不是多么新潮的事物,村里也有人学着剪,最初的时候有人剪,守旧的老长辈们还要嫌弃一句“二道毛”,说不好看,慢慢的也就看习惯了,不丑。
  可田大花上一世的思想观念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想过要剪断自己一头长发。再说了,梳发髻有梳发髻的好处,山里人梳发髻,干活利索方便,头发不碍事儿。
  她这样的态度,姜茂松也就没能再劝,反正她的性子,怎么劝她也未必听,心说随她自己喜欢吧。
  两人拐进百货公司,姜茂松买了半斤水果太妃糖,柜员用木杆的小秤称好,拿一张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上。姜茂松接过来,又把上次的面包买了两袋。
  田大花自顾自看了一圈,给福妞买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姜茂松走过去,她已经把钱付了。
  买完东西,田大花就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两人于是往回走。
  “中午在外头吃点吧,你想吃什么?”
  田大花随意看了看街两旁,指着一家素净的面馆说要吃面。
  两人便进去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细白的手擀面加几根碧绿的葱花,还有葱油饼和店家送的一碟凉拌小菜。
  吃着面,姜茂松就跟她闲聊,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任务,把一个土匪窝包了饺子。
  田大花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
  “这话说的。”姜茂松笑,“你来了,我不也高兴吗?往后农闲了,你在家没事,就经常带着俩小孩进城来转转。”
  吃过饭田大花把东西一拎,便说她回去了。
  姜茂松也只好送她回去。想想两人的关系状态,能这样“和平共处”,而不是每次被她刺猬一样的对待,姜茂松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琢磨着,总归是一个家庭,也许日子久了,两人能够平和的相处,少一丝火药味,多一丝人间烟火味儿,像世间许许多多平凡的柴米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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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大花对土改的事情心里有了谱,回家的路上就斟酌着,既然是大政策,“耕者有其田”,也算是个好事情,即便家里的田地被分走一些,她也不能恼,在村里,她家的日子总归好过些。
  就凭她可以打猎,可以上山垦荒、种菜,怎么也能叫一家人吃饱穿暖,再说了,他姜茂松如今也能贴补家里一些,养家也有他的责任。
  于是田大花便宽心了。回程不比去的时候,她一路骑着驴子跑得飞快,家里没有马,偏偏她又喜欢骑马,索性把个毛驴当马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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