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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_60

  慕枕流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去见方横斜,一出门就看到谢非是像怨妇一样堵在门口。
  “有什么是你们说得我听不得的?”他瞪着慕枕流。
  慕枕流道:“我回来再说与你听。”
  谢非是道:“何必这么麻烦?让我一起坐着,不就能从头听到尾了?”
  慕枕流笑而不语。
  谢非是叹了口气,不甘心地抱了抱他,又似不够,亲了亲他的额头,抬起他的下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选择随我去逍遥岛。”
  慕枕流垂下眸光,沉吟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微笑道:“好。”
  谢非是跟着笑了笑,目光随着他走到长廊尽头,等身影消失,笑容才垮下来。慕枕流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慕枕流心不在焉的敷衍?可是,那些话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就怕一问出来,连眼前美好的表象都维持不住。
  向左向右的抉择已经退无可退的时刻,已经不能在往前了,可是有些决定又岂是那么容易下的。
  他体内的真气突然翻腾了一下。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学的是逍遥岛的的逍遥心经,讲究的是随心而为,这些日子的烦躁和踌躇让他刚上一层楼的心境有崩裂之兆,一旦心境破了,自己的修为不但会大不如前,还永无再进之日。
  谢非是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一拳打在廊柱上,廊柱崩了一块。
  文思思路过,见到此状,笑眯眯地摇摇扇子:“我懂我懂,记逍遥岛的账上。岛主慢慢敲,不打扰了。我去疏散其他人。”
  谢非是:“……”
  挂在凉亭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落叶随着清风顺着河水一阵阵地吹来。
  方横斜抬手拂开正要落入杯中的叶子,拎起炉子上的茶壶,为慕枕流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用去年荷叶上的露水煮的大麦茶,这麦子是进贡的麦子,不同寻常,炒熟之后带着蜂蜜般的甜香。”
  慕枕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啜了一口。
  “如何?”
  “麦香扑鼻。”
  “没有荷香和甜味?”
  慕枕流又啜了一口,摇摇头。
  方横斜笑道:“我一共请六个人品过这大麦茶,你是第二个说没有品出荷香甜味的人。第一个是师兄。其实,煮茶的水是再普通不过的井水,大麦也是普通的大麦。有时候,坚持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慕枕流道:“若是不坚持,又如何能看到真相呢?”他相信方横斜绝不会告诉另外五个人,这大麦茶并没有荷香甜味。
  方横斜苦笑道:“听到你的答案时,我就知道要说服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为外物所迷,不为言语所惑,你与师兄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慕枕流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
  方横斜道:“记得上次聊天才说了一半就匆匆辞别,意犹未尽倒也罢了,师嫂的那一句话却让我辗转至今。”
  慕枕流想了想道:“让不适当的人不做不适当的事?”
  方横斜道:“师嫂以为怎么样才能让不适当的人不做不适当的事?”
  慕枕流不假思索道:“律法。”
  “可是律法是死物,需要人来执行。”
  “那就要方府主说的那样,让适当的人来做适当的事。”
  “如何才能让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
  慕枕流道:“家父曾写过一些律法书,其中包含了选举贤能……”
  方横斜点头道:“一共一百零七册,包罗万象,细致入微。”
  慕枕流惊讶道:“府主如何得知?”
  方横斜道:“沈大人生前所赠。”
  慕枕流愣了愣,突然明白了沈正和的用心。尽管沈正和的注下错了,却为自己重新下了一注。不管沈正和是知道了自己和谢非是的关系才做出如此决定,还是对形势的判断,这次他下的是方横斜。
  他微微激动:“你愿意推行?”
  方横斜微笑道:“师嫂以为今上会否认同《帝律》?”
  慕枕流目光灼灼:“不会,你当如何?”
  方横斜反问道:“我是臣,他是君,能如何?”
  慕枕流道:“帝弱而强臣环伺,正是《帝律》施行的最佳时机!”
  方横斜道:“与其与虎谋皮,何不等明君治世,大展抱负?”
  慕枕流道:“盛世太平,民心所向。君主大权在握,雄心勃勃,真的愿意受律法掣肘?”
  方横斜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慕枕流道:“明君治世,贤臣当道,以人治人,律法不显。昏君误国,奸臣勾结,唯有以法辖权,以律制霸,方能保江山安宁。古语有云‘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黎民的期许如此微薄,难道还真要将万万人如此微薄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一人之圣明与否?为何不能以法制君,依法治国,使江山万年太平,百姓万年安康?”
  短短数语,振聋发聩。
  即使方横斜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失神了短短一瞬,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慕枕流的愿望极其美好,然而要做到这一步却非一朝一夕甚至一朝一代之事。他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管不了千秋万代之事。况且,眼下江山困局,已迫在眉睫。
  68第六十八章 击鼓
  方横斜难得心绪外露,纵然是短暂的一瞬间,已让慕枕流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沉了下去,不是不知道结局如何,只是在真正看到之前,总忍不住怀有一丝希望。
  方横斜伸手倒掉慕枕流面前微凉的大麦茶,重新斟了一杯,道:“这茶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品起来另有风味,且治脾虚胃胀。有的事情虽不能造福百世,但能得益一时,也当做得。”
  慕枕流道:“兵戎相见,江山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真是得益一时?”
  方横斜道:“长痛不如短痛。”
  慕枕流道:“中医有八法,‘汗法’、‘吐法’、‘下法’、‘和法’、‘温法’、‘清法’、‘消法’、‘补法’。循序渐进,方能治痼疾而不伤根本。”
  方横斜笑了笑道:“武术也有八法,手、眼、身法、步、精神、气、力、功。求的是快如电,稳而准。出手必胜!”
  慕枕流张了张嘴,低下头,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慕枕流从院子里出来,就看到谢非是依着廊柱,抱胸看着他。
  他眸光灼灼,身体却透着股疏离的味道。
  慕枕流鼻头一酸,眼眶微微的刺痛,泪水想要涌出来,又被他用力地憋住了。一路走来,母亲、父亲、恩师……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远去,剩下的只有他了。
  若是辜负,自己生是孤家寡人,死是孤魂野鬼,真正应了那一句话: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谢非是瞪了他多久,心里就腹诽了多久。
  难道自己不过去,他就真的不过来。
  难道……他已经做出了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决定?
  想到这里,谢非是脸色一变,刚刚平复的真气又要翻腾起来。
  慕枕流见谢非是皱着眉头,脸色苍白,终于按不下心头煎熬,快步走了过去,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腰,将自己埋入他的胸前。
  谢非是呼吸微急,立刻大力抱住他,凑着他的颈项狠狠地吸了口气道:“几时动身?”
  慕枕流身体一僵。
  “明天吧?”谢非是怕夜长梦多。
  慕枕流犹豫片刻,微微地点了点头。
  谢非是面上一喜,将人抱得更紧。不管慕枕流是不是因为放不下自己才勉强答应,只要他答应了,自己就不会放手。
  慕枕流走后,方横斜依然坐在亭子里,幽幽地看着炉子里的火。
  文思思与席停云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在他一左一右坐下。
  文思思自发地掏出两个杯子,一个放到席停云面前,一个放到自己面前,提起茶壶,刚给席停云倒了半杯,就没水了,不由苦笑道:“火越烧越小,水也是越烧越少啊。”
  席停云道:“慕大人怎么说?”
  文思思道:“一定是顽固不化,冥顽不灵。”
  方横斜苦笑道:“若只是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倒也罢了,偏偏……”
  文思思和席停云两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方横斜长叹:“生不逢时,相见恨晚。”
  席停云突然伸长脖子,朝自己的前方探头。
  文思思头也不回:“又是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南疆真的歌舞升平到南疆王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都无所谓的地步吗?真是令人羡慕。话说回来,王爷打底打算几时回南疆?”
  方横斜朗声笑道:“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助王爷。”
  霍决仰头看天,当没听见。
  方横斜自顾自地说道:“皇宫近来怕是有些不太平,希望王爷能够亲自坐镇。”
  霍决施施然地走过来,也不进亭子,像是在附近漫步一般:“你不怕我让那里更不太平。”
  方横斜笑吟吟地说:“王爷若是乐意,我也只有随意了。”
  霍决看了他一眼。
  方横斜道:“皇上真龙护体,自是不怕,但皇后娘娘一介女流,还望王爷稍加关照。”言下之意是皇帝生死随他去,只管娘娘就可以。
  霍决脸色总算好看点。他虽然没有见过皇后,但因为南疆王妃的缘故,对女性长辈有点难言的好感,一甩头,默许了。
  这一夜,说漫长,它又过得极快。
  慕枕流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来得及细想,一夜便过去了。
  这一夜,说短暂,它又过得极慢。
  谢非是靠着窗棱,睁着眼睛,看着月亮一点点地爬上来,又一点点地落下去,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步履蹒跚地翻越了一座山。
  只是清晨起来,两人都是精神奕奕。
  谢非是拉着慕枕流飞快地洗漱完毕,然后踢开方横斜卧房的大门道别,方横斜只来得及飞身起来披了一间外衣。
  “得闲了,就回来看看。”他如是说。
  方横斜道:“若是顺利,后年便能回去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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