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玩投壶的设备成本不低,且有一套专门的规矩讲究,算是专属贵族的高雅娱乐。明知独孤铣作此提议,必然考虑周到,皇帝还是望着宋微,和蔼地问:“小隐有没有兴趣?”民间长大的孩子,没什么机会玩这个,虽说都道他性子豁达,但平白叫人出丑总归不好。
  宋微正蛋疼无聊,听到有得玩,眼神立刻不一样了,咧嘴一笑:“好!”
  皇帝便微笑颔首。独孤铣起身,亲自出去,抱了铜壶箭矢进来,老侯爷身边两个亲信仆从帮忙摆设安置。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紧挨着独孤琛卧房的隐秘小厅。说是小厅,纵横也有两丈,中间铺着毡毯,玩个室内游戏正好。
  铜壶摆在当中,四人按长幼宾主围坐,分妥箭枝,皇帝第一个投。之后依次是老侯爷、宋微和独孤铣。
  为安全起见,用于游乐的箭卸掉了箭簇,装了个瓷珠在头上。投中时落入铜质壶口,“叮”一声脆响,十分悦耳动听。那铜壶表面鎏金错银,花纹华丽,箭尾则嵌着红翎白羽,鲜艳可爱。游戏规则并不复杂,每人面前七枝箭,完全投不中计零分,箭枝直入壶口满分、斜入得一半分数,误入两侧壶耳得一分。连续三支不中则中途出局。一轮结束,出局的和总分垫底的罚酒三杯,胜者随意,其余参与者陪一杯。
  铜壶壶颈又细又长,想要投中可不容易。
  这游戏皇帝跟他的老兄弟从小玩到大,独孤琛除了第一局象征性地让了让,以示尊敬,后边放开了手脚赢,一边投还一边跟小辈炫耀。宋微原本玩起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有了老侯爷这个坏榜样,哪里还把皇帝放在心上。开始尚且记得收敛,只在轮到自己时嚣张一把。到得后来,挤眉弄眼嬉笑嘘哄,原形毕露。投壶他原先就玩过,这一世打马球学射箭,准头和技术跟过去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因时代地域不同,设备形制有差,头两局适应过后,简直指哪打那,想来几分便是几分。
  场上四人中,皇帝心不在此,箭枝随便往前扔,眼神一瞟一瞟全在宋微身上。独孤铣一肚子心事,全凭直觉往里投。投出几轮满分后,惊觉赢过皇帝跟父亲不合适,开始心不在焉地信手丢。
  独孤琛一贯有点老顽童习气,眼下明摆着宋微越放得开,皇帝越高兴,索性痛痛快快跟个小辈较起劲来。一手七弹连发,“叮叮咚咚”七声脆响一下紧接一下,仿似灵巧的手指划过七弦琴,奏出珠玉流泻般的乐音。末了,得意地看宋微一眼,冲皇帝拱拱手:“先生承让,在下惶恐。”
  宋微挑眉。他没练过这手功夫,然而击鞠训练时几十上百下连击也有过,原理是相通的。
  他不急着拿箭,就着跪坐的姿势直起腰身,开始缓缓扭动肩膀肘腕,做准备运动。
  投壶源自射礼,参与者遵守很正式的贵族古典礼仪,采用长跪方式。宋微姿势很标准,皇帝以为宪侯想得周到,提前做了礼仪培训,却不知道独孤铣第一次看他动作,也小吃一惊,继而认为是模仿能力强的缘故。
  如此端庄高雅的姿势,宋微歪着眉毛撇着嘴,慢慢捏响自己手指,十足流氓混混德行。无奈他长得太好,这般表情神态,让人瞧去也毫无暴戾之色,只觉滑稽怪趣。皇帝跟老侯爷都忍不住加深笑容看向他。
  宋微热身完毕,抓起七枝箭,抬手眯眼,比划一番,手腕连抖,也是“叮叮咚咚”连响七声,全部投中。他占了年轻的便宜,手稳眼利,这一下速度上居然跟老侯爷没有多大差别。
  看独孤琛一眼,也冲皇帝拱拱手:“宋老爷、老侯爷承让,小子惶恐。”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皇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半天也没收住。
  一轮结束,随侍斟满酒杯,四人照规矩喝酒。宋微不嫌多,陪分数垫底的独孤铣喝了三杯。下一轮比赛开始,皇帝心思越发不在游戏上。轮到独孤琛,第一枝插在壶耳上,第二枝斜入壶口。到得第四枝,在座都看出来了,他竟是完全模仿皇帝,投出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连那斜入的角度都似乎分毫不差。
  皇帝在众人的赞叹声里回神,看明白怎么回事,不满道:“又来这一手。一把年纪欺负小孩子,也不嫌丢人。”脸上神情却甚是欢悦。
  独孤琛又是一句“惶恐”搪塞过去。心说总算以后有人逗你开心,我这把老骨头可以歇歇了。
  宋微被激出斗志,掂了掂手里的箭,轻笑道:“宋老爷、老侯爷恕罪,小子不逊,要试试运气。”
  深呼吸几下,慢慢抽出一枝箭投出去,恰插在铜壶右耳上,与皇帝投出的第一枝完全相同。接下来六枝箭,竟然也丝毫无误,学着独孤琛的样子来了个翻版。
  皇帝转头看向老侯爷,哈哈笑道:“你尽拿这一手寒碜我,如今遭报应了吧?小隐真不错,好孩子。”说罢,目光从宋微身上掠过,生怕太过露骨,又飞快地收回,掩饰般捋起胡须。独孤琛体察圣意,配合着跟皇帝插科打诨。
  独孤铣一直没机会插嘴,这时低声对宋微道:“长辈面前,注意点礼节。”
  宋微“哦”一声。他没想到宪侯父子跟皇帝关系这么好。如此看来,年节里到近臣家中放松放松,大概亦属常事。那么不论独孤铣是明讲还是暗示,皇帝这个态度,应该早知道自己身份。这面子给得可真不小,虽然绝不是给自己的,但深感与有荣焉。
  再一次轮到他投壶,把七枝箭一根根闲闲丢出去,统统插在铜壶两侧的耳朵上。翎羽红白相间,簇拥在一起,活像细脖子美人两鬓各戴一朵大牡丹花,莫名喜感。
  宋微自己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然后脸上两分坏笑三分讨好,歪着脑袋对独孤铣道:“喏,你叫我注意礼节,我注意了啊。”语调无辜非常,细察之下,还透着撒娇的味道。因为喝了不少酒,眼眸水润,绯红上脸。
  他想,主位上坐着皇帝又如何?皇帝是来玩儿的嘛。
  独孤铣霎那间狼狈万分,招架不住。
  他猛地站起来:“时候差不多了,我叫外边传晚膳。”
  按照预定计划,皇帝吃了晚饭便回宫去。毕竟初次见面,先看对了眼,之后才是复杂细致的正式程序。初七人日,宫中举行小规模庆典,皇帝御赐群臣彩缕人胜。像宪侯这样的身份,足以带家眷入宫谢恩。事先商定的方式,便是人日那天宋微混在宪侯队伍中进宫,皇帝提前做好准备,会同太医一起验明正身。
  菜肴一样样端上来,又撤下去。独孤铣心中渐渐沉稳,他要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整桩事情向宋微说清楚。不但要说清楚,还要说妥当。
  无论宋微什么反应,这事必须妥当。
  若是上天注定,那么别无他法。
  饭快吃完,皇帝忽然对独孤琛道:“上回给你一坛并州新造的六曲香,还有没有?今日高兴,忽然有点想它。我看小隐也是个能喝的,拿出来尝尝。”
  宋微讶异:“并州六曲香?没听说过呀。”
  这可奇了,居然还有他压根没听说过的酒。
  皇帝笑盈盈地:“是新方子,上个月才出来第一批。”
  原来是新出的贡品。宋微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那模样却分明像条饿极了跟主人讨食的小狗。他明明看见了皇帝眼中莫名其妙的宠溺,也注意到了独孤铣突如其来的呆滞,并且发现了皇帝身后改装的内侍跟着老侯爷一起出去拿酒——只要细想就会察觉其中诡异。可惜他本来就有些兴奋,这会儿光顾着嘴馋,借个脑子也不见得能马上反应过来。
  这时代的酒,普遍以酒曲自然发酵,度数并不高。并州新酿的六曲香,加了一道蒸馏工序,浓度和纯度立刻提升许多。
  才揭开封盖,闻着香味宋微就深深叹了口气。不过他望着面前斟满酒液的杯子没动。某人说了么,长辈面前,注意点礼节。对面皇帝目光直直地盯住他:“尝尝,如何?”正等着他喝呢。
  嘿,皇帝可真随和。宋微脸上带笑,低下头,凑到杯沿轻吸一口。闭上眼睛,砸吧咂吧嘴:这劲道,真是久违了……
  独孤铣压住他胳膊:“这个后劲足,过饮伤身,适可而止。”
  不料皇帝端起杯子:“陪长者尽兴,也算尽孝。”
  都上升到尽孝高度了,还说什么?喝!
  饭菜撤下去,换了下酒的果品小食。
  酒没有干喝的道理,猜拳行令太过低俗,皇帝提议吟诗。最常见的接龙玩法,下一个人诗句首字必须是前一个人诗句末字。
  宋微红着脸嘻嘻笑道:“吟诗我不成,唱歌、唱歌好不好?”
  皇帝点点头:“如此亦可。”目光示意老侯爷先开始。
  独孤琛吟了首中规中矩的送别怀古诗:“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旧时秋。”很有些今昔叹惋之意。
  皇帝看老兄弟一眼,摇头笑笑,捋了一会儿胡须,吟道:“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
  下一个是独孤铣。他并非诗人文士,论文学造诣,远不如皇帝。但在作诗好比唱流行歌曲的大环境熏染下,要理解两位长辈话中深意,绝对没有难度。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前看了宋微一眼,旋即转向面前的酒杯。声音低沉,缓缓吟诵:“裳裾暗敛眉暗开,拂袖扫阶上楼台。为有金樽堪问月,今宵不照玉人来。”
  宋微还是头一回听他吟诗,拍下桌子:“喂,搞这么深沉做什么。来、来……你故意的吧?哪有用来字开头的?”
  念得两下,干脆哼唱上了:“来来……”在调子拐到“我是一个菠菜”前,成功想起自幼在母亲那里听熟的回纥小调,敲着桌子伴奏,直接译成夏语唱了出来。
  “来自远方的你啊,
  正在寻找谁?
  越过天涯海角,
  走过千里戈壁,
  为了寻找谁?
  度过春夏秋冬,
  熬过风霜雨雪,
  你要寻找谁?
  …… ……”
  声音越唱越低,人也软软地趴下去,被身边一双有力的胳膊接住。
  合上双眼前一刻,似乎看见皇帝湿乎乎亮晶晶的眼睛,宋微心想:这老头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看上小爷我了呢。今儿这酒后劲真足,怎么这就撑不住了呢?大概太久没有喝到度数这么高的酒了。不对啊,他们怎么都还那么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附:
  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唐?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
  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唐?权德舆《览镜见白发数茎光鲜特异》)
  ☆、第〇七一章:未料真言藏善谎,谁知蜜意换苦情
  独孤铣抱着人事不省的宋微,走进父亲卧室,将他放在床上,又俯身脱了靴子,抖开丝被盖好。
  皇帝一直看着他,心中浮起一缕模模糊糊的怪异感觉。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事没有别人比宪侯更合适,更别说他跟宋微早就是要好的朋友。
  “小泽,把小隐发冠也解下来。”
  独孤铣应声“是”,将下午自己亲手戴上去的金冠小心翼翼摘下来。
  没有了掩饰的必要,皇帝再开口时,带了些微颤音:“你们先退下,朕……好好看看这个孩子。”
  除去皇帝身边资格最老关系最亲的近侍,其余人等都退出去了。
  独孤铣守在房门口,仆人扶着老侯爷在椅子上坐下。独孤琛身体不好,腿脚不便,这一下午高兴是高兴,可也真疲惫。心里细细盘算,十分庆幸宋微是这样的脾气个性,做个闲散王爷,再合适不过。一位处于权力斗争边缘的皇子,却很可能与皇帝关系最密切感情最深厚,宪侯府与之结下渊源,只要处置得当,先前所担忧的新皇登基后的尴尬局面,并非无法避免。
  抬眼瞅瞅儿子,不动如山,沉静如水,一时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想来经过这么多历练,那些江湖上野出来的,军队里杀出来的血勇冲动、狂放不羁,终于沉淀为庙堂肱股社稷栋梁所必需的稳重,不禁老怀大慰。
  室内,皇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床前,低头看了许久,小声道:“像不像?”
  身后内侍上前一步,轻声回复:“陛下,像。”
  皇帝又发了半天呆,才道:“尤其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那模样,可真像,最能搅动人心,叫你忍不住就要跟着他笑,跟着他哭。”
  内侍偷眼看了看皇帝神情,才道:“陛下仔细瞧瞧,依微臣之见,也有地方不那么像。比方眉毛,再比方……耳朵……”
  宋微有一双浓密挺秀的长眉,与昔年纥奚昭仪纤细的弯眉形状并不相同。但自幼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却知道,当初年轻的皇帝,也曾有一双如此挺拔的剑眉。如今年纪大了,眉梢下垂,故而不大容易看出来。
  宋微还有两只圆润的耳朵,与五官相比,略显肥厚。因为跟脑袋贴得近,不是特别亲密之人,根本注意不到。皇帝伸出手,摸上他耳朵。轻轻碰了碰,观察他的反应。见睡得毫无知觉,才仔仔细细捏起耳廓,将耳轮的形状用手指一点点描摹出来。半晌,抖着声音道:“是‘如意金钩’。青云,这孩子的耳朵……是‘如意金钩’。”
  咸锡皇室有个突出的显性遗传特征,耳朵上方比一般人多一个向内倒扣的漩涡,整个耳轮线条形成一柄如意形状。相学家美其名曰“如意金钩”,主大富大贵。凡属嫡系子孙,概莫能外。这一特征作为皇家隐秘,仅在小范围内口耳相传。有些皇室子弟,一辈子都未必注意到自己身体上这个细微异状,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一定放在心上。
  那名叫青云的内侍显然也激动起来,眼含泪水,弯腰冲皇帝道:“恭喜陛下!”
  “我再看看,再看看……看看李易说的那颗痣……”
  皇帝将宋微脑袋抬起来,青云赶忙过去帮手。撩起后颈的头发,在发际线附近细细搜索。
  “这般好的头发,跟他母亲一个样。”皇帝仿佛自言自语,青云却不敢答话,只帮着把人扶稳。
  “啊,找到了!”
  宋微颈后正中,发际线稍稍往上,皇帝双手分开的发根处,有一个殷红的小圆点,活脱脱就是一颗朱砂痣。因他头发浓密,若非如此找法,根本发现不了。事实上,就是宋微自己,也从来不知道,这个身体隐藏着如许多的秘密。
  皇帝让宋微的脸侧趴在自己身上,拇指摩挲着那颗红痣,神情渐渐恍惚。
  这个以为二十二年前和他母亲一同葬身火海的孩子,竟然还活着。在身为父亲者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这般模样。
  当日阿奚曾以死相逼,坚持这个孩子是皇帝亲生骨肉,自己却始终不肯相信她。她是用了什么样的决心,抱着什么样的绝望,把孩子送走,随后点燃了那场大火……
  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愧疚与追悔如滚滚浪涛,排山倒海而来,纵有帝王之身,亦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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