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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54节

  “现在想来,陛下与贵妃独处商量的, 大约就是你我现在说的这些吧。”
  我继续保持沉默。
  “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信王仰起头, 语调闲适, “九岁那年, 陛下携我执太子礼祭拜天地,又提起要传位于我之事,被百官劝阻了。回到后宫,贵妃单独对我说,以后在陛下面前绝不可以再起那种念头,她只宽宥我这一次,下不为例。倘若再有,陛下就会知晓。当时我想,我明明掩藏得很好,谁都没有怀疑过,难道贵妃有洞悉人心的本事吗?”
  他拿起那支朱砂笔在手里把玩:“儿时懂得太少,天真异想的猜测,竟然是真的;而大人们猜来猜去,想得太多,反而猜不中了。”
  我想凭此助他上位,本就很难隐瞒。“所以从那以后,殿下在陛下面前,就真的再也不想了?”
  “如果你知道想了就会丢掉性命,你也会克制住不想的。”
  我思索了一下,觉得大概不行。我明知不应该再想虞重锐,更不能让陛下知道我喜欢他,但是越不能想,我却越是想他想得无法自已。尤其是见到他真人,别说心里想,我连行为举止都按捺不住,当着陛下的面都险些失态。
  真的有人能对自己心里的想法操控自如,说不想就不想吗?
  即使是陛下,他明知我能看见别人心思,最多也只能无中生有,故意设想出恶念来诓骗我;自己真正的反应和想法,他也控制不了,并不能化有为无。
  阿婆说过,如果一个人并不是心无杂念的圣人,却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这种人的心志就太可怕了。
  信王就是这样的人。
  那虞重锐呢?他也是吗?
  信王转回来问:“所以,这是你们贺家传女不传男的异能吗?因为害怕,就将女孩儿都杀了?”
  说到这事我便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与贺家的血脉无关。”
  “那岚月呢?”
  “她没有,”我沉声说,“以后我们家的女孩儿也都不会有。”
  信王“噢”了一声,转开视线。
  我看着他说:“殿下很失望吗?都跟岚月定亲了,总不会失信悔婚吧?”
  信王笑了笑,低头看桌案上画满了符号的图,忽然用笔杆指了指韦玠的名字:“瑶妹妹觉得韦玠相貌英俊吗?”
  我就是为了人和名字对上随口那么一说而已。“还好吧。”
  “韦玠年轻时确实是洛阳知名的美男子,据说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自小容貌昳丽,堪比卫玠。”信王悠悠道,“原来瑶妹妹喜欢这种面如冠玉、书卷气的男子。”
  我皱起眉来:“我不喜欢他。”
  “那瑶妹妹觉得,今日席上谁相貌最好?”
  “能做到五品以上、被陛下邀请列席的官员,至少都三四十岁了,相貌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不尽然,不是还有二十多岁的宰相?”
  我还是做不到听别人提起虞重锐内心毫无波动,垂下眼道:“殿下打算接下来就跟我聊朝臣的相貌年龄?”
  信王收起闲适,问:“三位宰相没有表态吗?”
  “宋相一直是清流之首,忠于社稷而非忠君,不屑参与立储之争;我祖父两个孙女分别嫁殿下和三皇子,他打算袖手旁观,并非站在殿下这边。”
  “你还是不了解自己的祖父。”信王道,“他把孙女嫁给我,假如我被陛下砍了头,他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吗?陛下恐怕没有这个雅量;但如果我成功了,不但不会计较他曾是陛下的岳丈,还会尊他为大功臣。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我被他说得语塞:“祖父行事稳妥,深谙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他已经是国公了,还能高到哪儿去?他不会为了这个铤而走险的。”
  “国公算什么?今日宴上,你算算你祖父能排第几,前头还有多少人?权力是没有尽头的。”信王叹道,“换成从前,你祖父是宰相,贵妃宠冠后宫,他当然看不上我,太妃出面为我求娶你也被拒绝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然你才离家几天,他为什么要急着再认一个孙女嫁给我?他做宰相时确实奉行稳妥,但是当年,他可是顶着永王属臣的名义,冒险救了陛下才换得后来之地位。每个人的决策选择,都是根据当下之处境、内外之条件,权衡利弊、计算得失之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你回来了,陛下许诺将来让你做三弟的皇后,他的心思和与我结亲时定然又不一样了。”
  太复杂了,仅仅知道朝臣两两之间的敌我利益关系还不够,还得时时跟进,依据条件变化,揣度预测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决策。光是记住理顺关系就已经叫我心力交瘁,这些我实在胜任不了。
  即使能识人心,我依然还是个普通人,做不了的事情依旧做不了。
  信王话锋一转,说:“不过这些事自有我来审度判断,你不用操心。”
  我对他说:“今晚我提前离席,明日陛下恐怕就要召见询问,烦请殿下挑灯夜作,明晨之前一定要给我一个结果,告诉我如何应对陛下。”
  “瑶妹妹放心,天亮前一定奉上。”信王应下,“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还有一位呢?”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
  “前任现任三位宰相,才说了两位。”信王问,“虞相是何态度?”
  眼皮跳了一下,我低头转开视线。虞重锐,他会怎么想?是支持三皇子,还是信王,抑或是陛下?
  “未曾留意到特别的,”我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大约跟宋相公差不多吧,殿下还是不要指望他了。”
  第72章
  邓子射告诫过我内出血不容易好要当心,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好, 过了十多日也未见好转。或许是因为伤处一直流血, 咳嗽也时断时续, 咳得严重了便喷出一口血来。
  “听说你得了肺痨,天天咳血。”三皇子还上门来找我的晦气, 「他们都说你快死了!」
  幸好他还知道后面这句话憋在心里想想就算了, 不要说出来, 不然我大概会后悔为什么要手贱救他,让他在池塘里淹死算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死了不是正好, 给你娘报仇了,你都不用自己动手。”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到底是不是你在父皇面前妖言诬告,害死了我母亲?”
  “别人说是就是吧。”我没心情搭理他, 走到书架旁翻找邓子射开给我的药方。我记得夹在《本草经》里头的。
  “他们说……你想接替你姑姑继续嫁给父皇做贵妃, 所以进谗言害死我母亲, 妄图独霸后宫。可是你也没嫁给父皇啊,反倒嫁给了我, 那为什么要害我娘?她可是你婆婆。”
  我终于找到了架子上那本《本草经》, 回头对他说:“首先, 我还没嫁给你呢,你才十一岁,起码再过七八年才能娶老婆, 有功夫多读读书, 别老想些有的没的;其次, 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婆婆,你没听过吗?”
  “还要七八年,那你不都二十好几了,太老了吧?”他跟着我喋喋不休,“‘升官发财死婆婆’又是什么谚语?能升官的都是前朝的男人,哪来婆婆?”
  我不想理他,他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病得要死的人不是应该躺在床上不能动吗?还能竖着在屋里走来走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死吧?”
  我对他说:“三皇子殿下放心,如果我真死了,会有人去给你报信的。殿下在自己宫里呆着就行,不用专门跑我这儿来看着等我死。”
  小屁孩又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走了。
  肺疾咳到天天吐血,在旁人看来确实是了不得的重症。永嘉公主也来看过我好几次,急得流眼泪。我又不好告诉她真相,只能安慰她说并非肺痨,人还能竖着走来走去,大约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若是哪天横下来,公主再哭我不迟。
  公主被我气笑了:“竖的横的,哪有人这么说自己。”
  她在心里思忖:「都这样了,是不是应该告诉人家一声?哼,没事就再也不出现了,难道要我主动送上门去?就递个囫囵消息,看他担不担心!」
  她说什么?
  但是公主又不想了。公主心地柔善,极偶尔才冒出一两句这种勉强称得上不太好的念头,前后都连不上,我反而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太医以为我是风寒诱发肺疾,治来治去都不见效。我拿邓子射的止血药方吃了两剂,咳血是变少了,但胸闷头晕却明显加重,大概还是不对症。他叮嘱过我信期以外不可多吃,否则会加剧血脉阻塞,我只好又停了。
  久治不愈,陛下接连重罚了好几位太医。但是罚也没有用啊,又不能告诉人家真正的病因;就算说了,这些洛阳杏林世家的太医博士,也未必知道南疆稀有蛊虫之毒该如何解决。
  陛下问我:“前几日不是好些了吗,怎么又严重起来?”
  他很怕我就这样吐血咳死了,我还没为他办过几件事呢。
  我回答:“前几日吃的是另一个止血方子,但不太对症,服完心悸眩晕得厉害,就不敢再吃了。”
  陛下说:“谁开的方子?快把那人叫来,再给你对症下药重开一副呀!”
  “不是宫里的太医,是我入宫前在南市偶遇的一位游方郎中,医术剑走偏锋,用药猛烈,效力强但负面作用也大。”
  “朕不该一上来就让你如此耗损心力。你姑姑刚进宫那两年,也是怪症频发、屡屡遇险,都是她自己用南疆苗人巫医的法子治好的,也不便透露给太医。这民间的游医……”陛下略一思索,“朕准你回家省亲两日,把那郎中延请到国公府,治完了再回宫。”
  我支吾道:“先前我是……乔装改扮隐藏身份去的。把人请到国公府,那……不仅此人察悉我的身份,家里人也会知道我突然得了和姑姑一样的怪病。他们原以为姑姑的病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我幼时并无遗传,难免引人疑心,国公府又人多口杂……”
  陛下想了想说:“那你依旧乔装去南市就医,速去速回。”
  我主动请求道:“臣女身边的宫人都年纪尚小,未出过宫,请陛下派个得力的人……派梁公公陪我前去吧。”
  “朕自然会派人护送你来回周全。”陛下道,“梁禄掌管宫门钥匙,责任重大,不能轻易出宫,还是让李明海陪你去吧。他出去得多,外头熟络。”
  李明海带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竟是那害怕长御回魂、拔掉燕宁宫荷花的李四宝,看见我依然心中鬼祟忐忑;另一个叫章三全,模样机灵,没有见过。
  我们四人换上便装,扮作寻常路人模样,午间从宫城运送食水的侧门随车队一起出来,坐一辆小车去往南市。
  到了南市,出乎我意料,邓子射的余巧堂竟门庭若市,排满了前来求医的民众,其中不乏衣锦着秀的富贵人。
  “哎哟!”李明海拉着我背过身去,“这儿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我戴着幂离不怕被认出来,转头看向人群问:“谁?”
  李明海朝队伍中间指指:“赭衣扶着一名妇人的那位,是太仆寺丞,我们经常碰面。快走快走,别叫他认出我来。”
  他把我拉到旁边岔路上,打发李四宝去打听。李四宝回来说这位余巧堂的邓大夫刚开业不久,意外救了难产的林太师爱妾一命,母子俱平安无事。林太师老来得子,亲手书写匾额相赠,邓大夫一举成名,现在炙手可热,尤以妇人求诊居多。但邓大夫对病人一视同仁,达官贵人来就医都照样要排队。
  林太师是三皇子支持者中最有名望的一位,亲舅舅被贬后,三皇子也要倚仗仰赖他。太师亦是书法名家,一字难求,他送的匾额自然分量非凡。
  李明海赔笑道:“恐怕要小姐自己在医馆等候了,老奴去那边的铺子吃两枚油锤,等着小姐。”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店面门口挑着的“锦贤记”帘旗有些眼熟。“这家油锤铺子很有名吗?”
  李明海打哈哈:“尚可,尚可。”
  “上元节上,好像信王也光顾过呢。”
  李明海略一停顿,呵呵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可疑随便试探试探,他居然承认了。“油锤店能做什么呢,客人也少,都是些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罢了。”
  他压低声音说:“卖油锤只是个幌子,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才不惹人注意。南市北市,还有好几家呢,不光卖油锤的。”
  难怪信王爱吃的东西那么多。出宫开府之后,信王也不常外出,唯一的爱好便是这口腹之欲,经常把南北市知名食肆的厨子请到王府去为他做菜。
  “还是殿下心思活络门路广,我怎么早点就没想到。”我回头看了一眼余巧堂门前的人群慨叹道,“其实这邓大夫成名前我就认识他了,单觉得他医术高明独辟蹊径,将来必有所成,就没料想他会成为洛阳权贵的座上宾,否则岂不是一条大好的路子?唉,现在人家已经名动京城,太仆寺丞也只能屈尊在门口排队,再想拉拢他恐怕就难了。”
  李明海道:“小姐与他是旧识,兴许可以试一试呢?”
  我偏头看着他:“等回了宫里……”
  “这还需要小姐吩咐?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老奴心里有数。”
  我又望了一眼余巧堂:“这么长的队,且得等上两个时辰。你自去忙吧,时间应该够了吧?”
  “够了够了,多谢小姐。”李明海堆笑道,“那老奴去了,我让徒弟陪着小姐?”
  我说:“我一个女子带两名男仆,反而惹人注目。你那边若需要人手就你带去吧,事毕后依然在此处会合。”
  李明海说定申末时分回来,千恩万谢地带着徒弟去了油锤铺子,不一会儿就见店主把招牌帘旗收起来,关门打烊了。
  我自行回到余巧堂前,穿过人群往店里看,还被门口的人呵斥:“后面排着去,不许插队!”
  店里除了邓子射坐诊,还有另外两名大夫和四五名学徒。病人来看病,先由那两名大夫询问诊断,不能确认的疑难杂症再交给邓子射,所以他还不算太忙。
  我站在门口把幂离掀起。邓子射发现了我,却仍旧坐着没动,一脸讨打的笑容,心中得意道:「老子现在是洛阳名医,身价不同往常了,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也得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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