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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天罡北斗都上了,还特意画在镇魂棺里,可不是为了将恶鬼妖孽永生永世镇压在此?
  钟声余韵片刻消散,温碧芝和未知身份的白衣女鬼像是天空中的浮尘,随着渐渐涅灭的钟声,云烟一般渐渐黯淡下去。
  詹台想起她二人消失时的场景,后糟牙暗暗咬紧。
  对待两个死于非命的女鬼,要用上这么狠厉的招数,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他摇头不再多想,手指慢慢攥紧成拳,下定决心般转过身对方岚轻声说:“阿岚,准备好啊,我要开始了。”
  他明明比平时温柔许多许多,方岚心里却扑通一声沉了下去,刚想朝前走来,却发现他左臂高高抡起,手中不知何时,多出那一透明瓶子的化尸水。
  方岚心头巨震,下一秒钟就看见詹台抡起胳膊,狠狠将化尸水砸向墙上的血钟。
  透明的水柱从瓶中喷洒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燃起巨大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焰,顺着水柱蔓延到墙上的血钟,沿着那片猩红色的轨迹熊熊燃烧,灰色的墙壁上霎时腾起一座燃烧中的红色巨钟。
  詹台的脸映在橘红色的火焰之下,妖异的美丽却有恬淡的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面,桃木剑挑上天空,黄纸符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碎成一片片,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被吹上天空。
  方岚站得远些,却也瞬间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高温热浪,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双臂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她扑到水池边,水龙头中却没有一滴水。
  热浪穿透她的皮肤到达了她身体里,她的喉咙被灼得生疼,呼吸不畅,下意识地不住咳嗽。
  方岚咳得满眼泪水,下意识地想她都这样,詹台岂不是更要难过。
  詹台确实更难受,可那煎熬却更像是心理上的。
  生人被当做死魂镇在镇魂棺的血钟里,教科书上从来也没有写过落到如此境地要如何自救。
  他无计可施便只能盲赌一局以毒攻毒,拿火焰的至阳破血钟的至阴。
  化尸水叫化尸水,却并不是水,而是新亡尸体,趁着魂魄还未彻底离体,连肉身带魂魄一起淬炼出至毒的尸油。
  一瓶子尸油泼在那血钟之上,火焰熊熊,詹台双眼通红,口中默数出声,盼着自己赌嬴一场。
  晨钟暮鼓敲够一百零八下。
  詹台的眉梢灼痛,伸手一摸才发现热气燎着了眉毛。
  他刚刚数够了一百零八下,可局却未破。
  火仍是火,斑驳的树影像是毫无变化,透过火光照在地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门也仍是门,推开之后便是镜面一样的另一个房间,热辣的火浪滚滚扑出,生生将后路封死。
  詹台能放这把火,心里原本还有八成把握。
  棺材里面,能烧的东西能有几多?再不济,尸油烧尽火就停了。他右手受伤,不敢再赌会否还有下一轮碧盏云蜡的绞杀,这才奋力一搏。
  却没料到妖火诡异,沿着墙上那面血钟竟然往上,蔓延至天花板,分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顶,此时却一片妖艳的火海,火星零零散散从天而降,像下了红雨一样。
  詹台转过头沉下脸朝方岚跨来,左手拦腰将她一抱,单手托着她的腰将她往墙上那面小窗上塞去:“你人瘦腰肢也软,试试钻出去!”
  他肩膀宽厚,被她双足踏在肩膀上却像是一丝重量都没有:“就是钻不出去,探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方岚却软成一团,融化了的泥人一样顺着墙壁滑了下来掉进他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地:“我能进来,就没打算一个人出去!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再不济,也不能不讲江湖道义。”
  他还想再掰着她的肩膀把她送上去,却因着右臂受伤被她泥鳅一般脱开。
  “别认命!詹台别认命!我们都能活,你别光顾着我。”她扑在背包上,亏得长发在狱中早已被剪短,否则现在一头乌发必定不保,早已被火浪烧起来。
  “骨埙,你吹啊!”她边翻边吼,手里随手揪了一把糯米一把绿豆向天花板上的火海抛去,又翻到明火小鼎,拼力一挥将小鼎砸向墙上的血钟。
  詹台汗湿浃背,喘着粗气,骨埙攥在手中,胸腔却已疼痛难忍再难吹动,手上一滑,光润的骨埙叮地一声滚落在地,他跪地想去拿,却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汗水迷住了眼,詹台朦胧中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方岚拼力一扑,挣到他的面前。
  ******
  “中暑?这么说的?”詹台面带惊疑,还没有完全清醒。
  “对,保洁阿婶发现我们的时候,咱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周身大汗像陷入昏迷。保洁阿婶报警,由救护车送我们就医入院。”方岚情况好过他许多,她在救护车来之前就已经慢慢清醒,再去看詹台,看见他呼吸平稳,除了一身大汗之外也没有其他异常。
  “我记得你那时候眉毛明明被烧伤,可当时细细一看,却没有看到任何灼烧的痕迹,这才知道你应该没有事情。”方岚轻轻吁一口气。
  詹台垂下眼眸,想了片刻,说:“火是我捏诀放的,可是最后火势这样大,控制不了,却是我没有料到的。现在想来,镇魂棺和火钟既是将魂魄妖邪镇在其中,必然也会防着妖物邪祟借外力逃跑。我们烧了血钟,破了棺体,自然也会遭到反击。”
  他又想了想,思索道:“可是镇魂棺和血钟镇的是魂,是妖,是邪祟。你和我,是活生生的人。火势壮大是血钟和镇魂棺所致,可我们后期所受的火烧灼痛,却只是魂魄被困棺木内受了痛,于肉体应当是无碍的。”
  “镇魂棺内能杀我们的,只有碧盏云蜡。可是碧盏云蜡杀我们,要么用匕首要么用菜刀,必须比对温碧芝和阿mark的死法来。”
  镇魂棺内赤火燃起,破了墙上一角血钟。他们元神受损精力不济,双双昏倒在地。可是肉体却得以逃出生天。熊熊火焰席卷了整间厕所,潮水一般来去汹涌。
  等火焰如潮水一般退去之后,镇魂棺内的别有洞天也像是随着墙上的血钟灰飞烟灭。
  只余下詹台和方岚,昏倒在男厕冰凉的地板上。
  詹台轻轻笑了声:“阴差阳错,福大命大。总算猜中了开头和结尾,虽然经过曲折了点。”
  方岚扑哧一笑,说:“你倒挺会夸奖自己。下次遇上事,记得提前跟我商量。难道你说了,我会怕不成?”
  她眸光暗了下,想到詹台一定要将她托向小窗的那一瞬。
  其实詹台未必不知道火势之大只是被损了魂魄元神,他一开始袖手旁观,不就是打着这样的目的吗?
  可是世间万物,逃不过关心则乱四个字。
  他回过头看到她,却不能也不愿让她遇险,心里一慌,自己先乱起阵脚来。
  她是软肋,是弱点,是盲点,是痛点。
  是百炼钢,也是绕指柔。
  他们还在养和医院的分流站里,公立医院周边都是就诊排队的病人,人来人往从他的病床前经过。
  芸芸众生,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人生。
  詹台却像只能在穿梭时间的人流中,看到她一个人。
  第72章 狮子山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詹台被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就被放了出来。
  七天行程已过三天,真凶却还没有头绪。
  “由繁入简吧。既然阿mark在同一栋公寓楼里遇害,而且尸体在案发之前就被送了出去。如果像我们推测的那样,那么这三天时间里面肯定有大件家具或者行李被从同一栋楼中运出过。”方岚说。
  他们从养和医院出来,直接回到温碧芝的公寓。
  土黄色的窗帘自出事之后就被换成了纱帘,方岚打开阳台的门,白色的纱帘便随着灌进来的海风轻轻飘着,两人对坐在吧台前,望着眼前一片湛蓝的维港。
  如果这里不是凶杀案的现场,倒很有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平静。
  詹台心不在焉地晃着手里的马克杯,想了想,对方岚说:“你想查监控吗?这倒不好办。我姐姐姐夫虽有些认识的朋友,但是香港的话,不太可能用得上。”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要么,还是去找老白问问?三教九流上的人我虽认识许多,但是要说脑子不打弯心地也不坏,我信得过的就只有他了。”
  方岚很能理解他。
  幼卿失踪后许久,她才终于接受他真的失踪这个事实。
  接受之后,就是绝望地找寻。
  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之后,总归逃不过请神问佛卜卦烧香。
  “……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是骗子。骗财就算了,还骗色。七八十岁的老道士,枯瘦干瘪,留一把山羊胡,看起来还挺仙风道骨。……把迷药搀在香灰里面哄我喝下去,就在施法的道台下藏着避孕套,只等我躺下去就着了道。”她声音淡淡的,脸上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是一颗心被揪得窒息一样。
  “找人,多绝望的一件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忍不住想试试。何况他说得天花乱坠,对幼卿的情况又说得神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詹台想问不敢问,敢问不愿问,手下力道之大,连握着的马克杯都开始咯吱作响。
  方岚瞅见他神色,笑了笑,说:“嗯。我喝了。”
  她垂下头,夕阳自窗外洒进来,她的脸颊白得近乎透明。他几乎可以看见白皙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
  她睁开眼,又咬牙切齿,连脸上表情都有些狰狞:“等醒来之后,我再去问那老匹夫,收了我三千块钱,却半点沾边儿的有用信息都给不出来。”
  “……我还以为他想再从我手里抠钱出来,哪知挑明了问他,他干脆半斜了眼睛,哄我陪他睡觉。”
  方岚怒意更甚,连语气都怨毒:“我心头大乱,低头一看身上衣服也凌乱不堪。到这时候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自嘲地笑了笑:“好在老匹夫快八十岁了,对着被迷昏了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岚转过头,轻咳了一声:“不然我当时就杀了他,自己也得偿命坐牢。”
  “我也不是没脑子的小姑娘。”方岚闭上眼睛,轻轻说:“那次能上当,还不是因为他一个字也没问,看过我掌纹却能将身世家庭背景说得一清二楚。给他幼卿的生辰八字,又能把平生过去讲个八九不离十。心里信了他有本事,才卸下防备。”
  她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抑制喷涌而出的怒意:“我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些,是因为自我求神问佛开始,道上就开始疯传有一条没脑子的美人鱼,下了饵就能上钩。”
  “茶余饭后,将我的痛苦我的过去当做段子来说,说得整座城中的道士和尚巫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单只等着我送上门,好骗我的钱,伤我的身。”
  詹台想开口,却觉得喉头晦涩,顿了半晌才开口:“……做这行的,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骗子。做得事情大多违背人伦,不说伤天害理,总也称不上光明利落。反噬是迟早的事。”
  “既然早晚都要死,那过一天就是得过且过。亡命之徒,杀人放火都做得出来,更遑论其他……”
  他想到方岚初遇自己的时候那一身的防备,和她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时候还能理智气壮和她互怼,说自己一身浩然正气出淤泥而不染。可到了现在,她再也不曾指责他什么,他却蓦然心虚起来。
  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骗子。
  他是那半个,半个骗子。
  大约心有所属之后,自信心就得靠那人的爱与回应才能有。
  可是自卑感却如影随形,中了毒一般。
  方岚却换了话风,说回了他:“……你为人正派,自然不屑和那些人为伍。老白虽然话痨了点,贪财了点,但也不是坏人,心还很软。我问他买碧盏云蜡,他死活不肯……后来我随意编了个家人重病的借口,说香港一个老板看上了碧盏云蜡,我带去南方能血赚一笔,把医药费补上。”
  “他一听,二话不说就应了我。连我承诺他事成之后的提成都不肯要,还说要来替我照顾重病的家人……”
  “可见人以类聚。老白,邢律师,你姐姐姐夫,都是好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光明坦荡又善良,才能让这些同样善良的人欣赏你,喜欢你。”方岚翘起嘴唇,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海水中卷起了细小的涟漪。
  她夸了他。
  他上一刻还黯淡晦涩的心情一秒钟便转了晴。
  詹台轻轻笑了,眼睛不敢看她,只能落在她身后波光粼粼的维港上。
  詹台第一次意识到,香港原来是这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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