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铜豌豆急急说:“小甜甜这几天你好好照看她啊,且得熬几天呢。”
  “怎么了?”惠明心一紧。
  “快到她忌日了,每年忌日前一礼拜后一礼拜,她都要掉一层皮……啊好了我不说了,记得帮我问问丰都城的奸细怎么处理啊!”
  “等下铜豌豆,”惠明忙喊住他,“丰部长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说是之前有个半鬼,犯了什么事儿,在阳间流亡逃窜期间跟丰玥好了。阴差去捉拿他归案的时候不小心伤了丰玥,她差点就死透了,但是阴差不知怎么把她丢恶犬岭,留了一魂三魄,保住了原身,熬成了个半鬼。”
  铜豌豆电话挂了之后,惠明还是发愣,忙音“滴,滴”,他茫然若失地举着自己的手机,结合鬼眼阴差还有铜豌豆的话,稍加推理,结论就来了:那个间接害死丰玥的半鬼,可不就是他吗……
  他的前前世,传说中的刑捕司司主。
  接下来糊电脑的时候惠明心态很崩,手一抖,一个字母放错了位置,他烦乱,直接把整个键盘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惠明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把这件事弄清楚,心里把鬼眼的话反复揣摩,信息量太少,反而让他脑补出了一场年代大戏。
  最后惠明叹口气,停下手里的工作,决定做个饭修身养性一下。
  饭做好了最后他上楼去找丰玥,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
  惠明想到铜豌豆说的丰玥的忌日的问题,一个担忧,直接拧门把手,门开了,惠明愣在门口,房间里并没有人。
  白纱窗帘迎风飘起,惠明不自觉走到窗口,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莫名觉得她是从窗前飞出去了。
  窗外是挤挤挨挨的小栋独门房,惠明探头望下去,九十二号的外墙墙根与另外一栋房屋相连,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他心头飘过。
  这场景这画面,像是曾经发生过一次。
  很快这恍惚感消散,惠明想起投胎轮回的说法。也许那种混沌的一晃而过的似曾相识感,是他前生的记忆呢?
  惠明摇摇头,既然无论是谁,为人类设下了这样重新洗牌推倒重来的规则,那么前尘旧事,就让它们湮没在过往的时空之中吧。
  他走出丰玥房间。整间房一看,就是一个大家闺秀住的,绝不可能属于一个男孩子甚至一个粗糙的女孩子。浅绿色纱帐半搭在柔软大床前,丰玥的粉色丝绒睡衣整齐摆在床头。
  惠明忽然瞥见梳妆台上一个倒扣在桌面上的相框,他纠结了三秒钟,做了一个决定。
  走过去把相框翻起。
  惠明向后猛然退步,脚磕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刺耳的一声摩擦。
  惠明握着相框,手微微颤抖,一瞬间只觉得好像一切都是虚假,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包括他自己。
  照片已经发黄,有些年头了。
  照片里的男人穿黑色大衣,戴皮手套,毛毡礼帽待在头上,面容儒雅庄严,又带着一点说不出的阴鸷。
  惠明看得真真切切,这人跟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是一胎双生,两个孩子自由生长,一个长成了惠明这样的明媚飞扬,另一个长成了照片里男人这样的沉稳自如。
  惠明感叹,他爷爷都没跟他这么像!
  那么问题来了,要是所有人投胎了之后跟他上一世的模样一样,那不是天下大乱?认识上一世他的人如果不当心与这一世的他相遇,不得要吓出心脏病来?
  所以他认为灵魂恒久,不会影响每一世肉体的模样。那么他为什么会与他前前世样子完全一样呢?难道他是什么特别体质?每次投胎自带容貌编程,不会有任何变化。
  惠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且烧脑,拿手机拍了一下桌面相片,又将它扣回桌面。
  离开丰玥房间,惠明又开始担忧她。虽然丰部长看起来不像是需要被担心的主,可是她怎么能从房间里出去也不通知他呢。
  这样的事从前一次都没发生过,惠明本来就焦躁,这会儿加上忐忑,连饭都不想吃了。
  丰玥正在心里把老七狗血淋头地狂骂一通,她要是知道她给惠明的符被惠明转送给了老七,一开始就得打断惠明的腿!
  老七一声不吭开着车,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捂着脸上鼓起来的肿包,嘴里溢满了血腥味,感觉来十颗益达都没有用。
  他不敢看丰玥,丰玥裹在一只床单里,全身上下只露出个眼,眼角爬满皱纹,眼睛干涸,眼白浑浊。
  他怎么办啊,他也很绝望啊。
  在走进另一个犯人孙二志家之前,老七莫名觉得紧张,透不过气,他悄悄把惠明转送给他的纸符从自己死贵的包里拿出来,合十在额头前拜了拜。
  果不其然,老七的直觉非常之准,他进了孙二志家,就发现里面有高人相候。
  这一天老七被孙二志和自己两个彪形大汉儿子压在地上痛揍,而小至被侯在孙二志家的一个捉鬼师一张化魂符贴上,整个魂几乎快要被化掉。
  老七看到小至痛苦挣扎的样子,奋起推开压着他的三个男人,一边逃离追赶一边掏出打火机把惠明的纸符烧了。
  字符被烧起的一瞬间,老七被孙二志拉住裤腰带扑倒,裤子刺拉破了,老七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自己凉飕飕的臀部一样,感觉到了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绝望。
  今天这是要凉啊。
  然后天降神兵,丰玥三下两下把一屋子男人撂倒,抱住孙小至。
  小至惊叫一声昏过去,老七抖抖索索站起来挡住自己漏风的臀部,见到丰玥差点一个白眼顶出眼眶晕过去。
  我靠,这是哪里来的人瑞啊!
  ☆、三十五
  丰玥给惠明的那两张符都是瞬移符,另一端牵着她,在惠明遇到危难燃了符之后,她会立刻出现在燃符人手里,像是阿拉丁神灯,一擦,巨神就会出现,任君差遣。
  惠明还没遇到什么十万火急不得不燃符的情况,倒是老七先火烧了屁股,点了符。
  丰玥不能离开阴阳交界处一公里,所以她到了孙二志家之后立刻变老,老到老七根本没认出她来。
  老七正在心里嘀咕哪里来的老奶奶,忽然认清丰玥身上穿着的墨蓝底子橙黄花朵的旗袍,还有老奶奶手腕上轻轻晃荡的金手链。
  他活吞了一颗鸭蛋一样,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看来已经年满一百的人瑞,竟是丰玥?
  丰玥踏过被她打晕在地的孙二志,顺便踢了一脚追鬼师,跑进卧室扯下一条床单,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说:“快回家。”
  丰玥坐在汽车后座,小至昏迷在她怀抱里,她把阳火举在小至眉心,在后视镜里跟老七对视。
  老七正偷瞄她,跟她撞上了眼,赶忙做贼心虚一样移开,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禁不住打滑,丰玥说:“说吧,怎么回事。”
  老七努力不去想丰玥的脸,把他查小至当年案件的事一一讲了,又说孙力强孙壮已经招供,还差孙二志,他们今天过来是取他口供。
  案子已经过了诉讼时效,成了被埋进坟墓里的陈年旧事。他会想办法在网络上先把这事炒热,掀起舆论风暴,然后告发当年包庇过这些罪犯的所谓领导们。
  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但老七打定主意了,他必须擦亮蒙了尘的镜子,叫那些贱人看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一副嘴脸。
  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太过轻易和草率,老七见识过网络将事情发酵的威力,因此他必须要保证他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是准确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可以负起责任的。
  所以他找到所有的当事人,听他们的口供,请朋友帮他寻找当年的法医报告和报案卷宗,力求最大程度还愿事件真相。
  丰玥想了想,觉得只能是这个办法了。对公道追索的需求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人们心里逐渐淡去,连法律都不再对受害人继续保护。
  只有自己劈开荆棘,探出手去抓正义。
  老七最近忙得非常头秃,他感慨:“真的,我找了很多个媒体的朋友,都不敢帮我揽这活。我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完全是个良心伸冤者。你说说就我这种大好人,能配不上我这一身的福报吗……”
  丰玥听老七在那絮絮叨叨夸赞自己,看着窗外,出神想,很多事都可以“你保持你的观点,我笑而不语,和而不同”。但这件事不能那样,这件事是有正解的。
  错误是需要身体力行去修正和承担的,那些犯罪的人可以逃,也许一时也许一生,但这样的人成了鬼之后,身上将带着与生俱来的恶臭,任何鬼民都可以轻易识别他们。
  这样的鬼在丰都是处在食物链最低端,被万鬼唾骂的。他们要从头开始被净化,强制做基层工作做慈善,一直到他们身上的臭味消失。
  鬼比人高级的一点在于,没有鬼可以巧言令色而后隐藏住内心之恶,人却永远可以戴上面具,仁义道德旗帜高挂,像一块字方义正的烫金招牌。
  正义不一定可以被抓个满手,但最起码那些人脸上那温和无害的笑可以被撕开,露出金玉下面丑恶的败絮。
  不只是为了小至。
  终于到了巷口,老七停车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拿眼看丰玥,想说话又不敢说,把他给难受的。
  丰玥看出他欲言又止,但完全不想帮他顺利把话问出来。他不就想问自己怎么这么一副鬼样子吗?蓦地心里有点苦,她本来就是鬼,不然呢。
  老七终于问:“丰部长,你的皮肤,是怎么一回事啊?”
  丰玥答:“没怎么一回事啊,就是上了年纪了,一出门就这样。下次再出去带上惠明,勘测工作提前就位了,没什么事别再把我拽过去了,对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出一次门可真不简单。”
  “哦哦,好,下一次我一定当心。”老七不知道烧符是用来召唤丰玥,还把人家搞成这么一副样子召唤过来,要不他怎么也不能这么干啊。好似也不对,当时那种情况,丰玥不来小至不就彻底死了吗,还是得来。
  进门之前丰玥把小至递给老七抱着,说:“她一会儿就该醒了,什么该跟惠明说什么不该,你知道吧?”
  老七捣蒜一般点头,丰玥会变老的事当然不能告诉惠明。
  老七抱着惠明进了门,大呼小叫:“明明,快搭把手,小至不行了!”他力求逼真,嗓子都喊破音了。
  惠明一听忙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帮老七一起把小至放在沙发上,然后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只看到一个裹着碎花床单的背影,床单拖在地上,快速上楼去了。
  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丰玥,惠明连忙叫:“丰部长。”
  丰玥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老七慌张地给她打掩护,声嘶力竭叫:“小至!”
  惠明忙又低头看小至,小至这时却幽幽转醒,喃喃说:“谢谢奶奶。”
  惠明皱眉,看向老七,老七当机立断抱起小至,“来我送你回房休息。”他抱着毫无重量的小至挡在惠明前面,故意走得慢吞吞,好像被他办公室养的那只心爱的乌龟给传染了。
  惠明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发现不对了。丰玥在老七之后进门,老七对丰玥的出现太过熟视无睹,这完全说明他们是一起回来的。而老七故意把动静弄得这么大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丰玥身上裹着床单,这些都是为了掩盖丰玥身上的什么,她难道受了伤?
  老七走到丰玥门口,小至已经彻底清醒从老七怀里跳下来,说:“谢谢七哥,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好好,那你自己进去,你们女孩子的房间我们大老爷们不方便进。”老七拉着惠明就要下楼,惠明定住不动,说:“丰玥呢?”
  老七眨眨眼,“不是刚回来?”
  惠明沉声说:“七哥,放开我。”
  “明明!”老七把他拉得愈发紧。
  惠明看小至:“丰玥呢?她受伤了吗?”
  小至空白了很久,跟不上剧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丰玥姐姐受伤了吗?”
  惠明只觉得担忧、愤怒、无奈混合在一起,像酱油可乐菜油辣椒一样组成了一杯黑暗饮料之最,火辣辣灼着他的心。
  她悄悄出了门都不告诉他,让他心被提吊在嗓子眼,她受伤了,还要伙同老七一起瞒着他。
  他跟她桌面上相框里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从来没有显露出过哪怕一点。
  惠明努力维持住自己最“即之也温”的面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跳得又紧又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丰玥提溜着装进垃圾袋里的孙二志家床单准备下楼去扔,迎上三双带着“刷刷刷”音效的目光。
  小至看她是带着感激、崇敬和喜欢,老七看她则满眼担忧而后放松,惠明呢?从惠明复杂的眼光中她没能提取出正确的信息来。
  他看起来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转瞬又好像完全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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