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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摄政王道:“是要罪己。孤之罪,条条分明。孤之罪在无能,没有提领朝政整顿军务,凤阳军务都败坏如此,全国各地军务孤不敢想。孤之罪亦在无用,下诏无用,下令无用,陕西免除赋税,怕是并没有落实。孤之罪还在无识,各处进言孤未能采用。孤对列祖列宗发誓根除弊政安养黎民。跪了七天,孤冥冥中似乎听到了列祖列宗的训示:整顿军务,整顿税务,整顿吏治。普通百姓要的是一口饭,孤要的是天下太平,皇帝陛下要的是四海安定,列祖列宗要的是万世昌盛。只是,众位卿睁开眼睛看一看,国有难。”
  摄政王声音平稳:“众位卿,国有难。”
  曾芝龙搀着摄政王一步一步穿过跪着的群臣,离开太庙。没人发现摄政王的异样,王一如往常,伟岸昂藏。
  第103章
  摄政王车驾仪仗进入鲁王府,曾芝龙扶着摄政王下车,摄政王一下马车,昏了过去。曾芝龙在摄政王昏倒的前一刻往前一站,半跪着扛住摄政王,勉力背起他:“去哪儿?”
  大奉承急得团团转:“去卧房,去卧房!”
  曾芝龙把摄政王背进卧房,随行的汪太医跟着进来,立刻打开药箱请脉。大奉承领着人围着伺候,曾芝龙被挤出来,抱着胳膊立在一旁。他鼻子一抽,王修身上清凉的香气在卧房里悠悠氤氲,浓浓浅浅,根深蒂固。曾芝龙认得这个香气,没有熏香的燥气,斯斯文文,隐隐就在唇舌间,却就是说不出来。就在他几乎马上要叫出这个香气名字的一刹那,王修一只脚踏进门槛,急急道:“殿下呢?”
  大奉承低声道:“太医请脉。”
  王修刚出官署值房,身上还戴着孝。所有官员都必须在官署待命,街上戒严,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他回来。
  汪太医请完脉,慢条斯理道:“殿下其他无碍,歇息几日便好。只是殿下肝火太盛,又失疏泄……殿下可有眼花的症状?”
  大奉承看王修和曾芝龙,王修道:“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汪太医又把手指搭在摄政王手腕上,闭目半天,王修攥着衣襟问:“这看不见……是能治好的吗?”
  摄政王为什么失明汪太医瞬间就明白了。他心里叹息这位殿下气性太烈,当医生的总是劝病人想开些,心结一解治百病。摄政王心思太沉,心结太死,这可真是……
  汪太医思索半天,开个方子:“殿下先休息,待殿下醒来,臣再与同僚商议。”
  王修眼见着李奉恕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神情不悦,马上明白,李奉恕一贯讨厌人多,卧房不大围了太多人。王修打发走伺候的人,亲自去送汪太医。
  “殿下不欲让人知道,汪太医先别声张。”
  汪太医一揖:“臣明白。”
  李奉恕觉得自己昏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又清醒。他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李奉恕悠悠吐口气:“还是我错了。”
  曾芝龙叹道:“殿下,臣是曾芝龙。”
  李奉恕沉默一会儿:“我知道。”
  曾芝龙脑子一转,明白李奉恕是在说曹祭酒。这些铁骨铮铮的腐儒们简直令人无措,他们真的相信以德治天下就能四方归服。
  “我一开始,不该存了戏耍他们的心思。”
  曾芝龙没回答,李奉恕睁着眼,凝望黑暗里的虚无。目盲之后,他好像才看到自己,一个“李奉恕”。
  当初归京,他和朝廷都很惊恐。他不懂摄政,朝廷不懂应付他,相看两厌。
  王修告诉他,不要恨他的臣子。臣子是他的倚仗,是他的登云梯。
  其实他并没有听进去。他还是恨他们。他们大概也是害怕他,到底是离心离德。
  曾芝龙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完全入夜,李奉恕躺在床上,深海中浅浅浮出他雕凿一样的鼻梁。
  王修熬了粥,小心翼翼端进来。曾芝龙笑一声:“臣告辞。”
  王修道:“多谢曾游击。”
  曾芝龙一挥手:“本分而已。”
  李奉恕完全无法区分白天黑夜,他好像又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走进来的,和走出去的。李奉恕翻个身:“王修?”
  王修端着碗慢慢搅动:“在呢。”
  李奉恕捏捏鼻梁:“什么时候了?”
  王修的声音在夜色里轻的飘渺:“刚入夜。汪太医来过了,开了个方子。你先喝点粥垫垫,再喝药。”
  李奉恕又闭上眼。
  汪太医嘱咐王修半天,殿下的腿最好找鹿太医过来看看,膝盖上淤血淤得厉害。
  王修轻声问:“老李,疼不疼?”
  过了许久,李奉恕回答:“不疼。”
  宗政鸢率军回到山东,全权接管山东军政。宗政将军从来一身火焰红甲,这一次一身白孝骑马进节帅议事府。议事府众人立在马前一抱拳:“将军!”
  宗政鸢跳下马,一甩缰绳大踏步走进议事府正厅。山东收拾得不错,整整齐齐,他不想看见的人,一个也没出现。
  宗政鸢点头:“我在北京看到个好东西,京营总督效法马援聚米为谷,用木头做了枪炮士兵的模型,咱们也要做出来。兵营都归置妥当了?大连卫来的那些船呢?”
  同知回答:“都已安排妥当,俱有章程条陈。”
  宗政鸢点点桌面:“一会儿都给我送过来,我亲自看。”他无意间一瞥,那个葡萄牙军官居然也来了,还知道穿白。不过好像白色在泰西是礼服颜色来着。
  宗政鸢盯着地图,他风尘仆仆,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山东,一路南下,直到南京。必须马上调军营到山东最南,随时准备离开山东开向南京。
  乱贼现在到哪儿了?宗政鸢道:“拿邸报来……算了。”
  此次不发邸报,宗政鸢不知道高若峰现在何处,等南京往京营通报,京营再来山东,几天过去了。宗政鸢叼着毛笔微微眯眼。高若峰就是奔着李家祖坟来的,烧了抢了畅快了,接下来要去哪儿?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庐州?
  弗拉维尔的预感总是很准,这一次又对了。大晏出了大事,皇帝陛下祖先的坟墓被叛军给烧了。他满怀希望地等着那个皇族返回京城帮他向摄政王上书,偏偏撞上这种事。弗拉维尔满腔愤怒,按照他的计划,摄政王此时应该看到他写的信了。摄政王不重视不要紧,曾芝龙如果够聪明就应该懂得抓住机会……一切都是美好假设了。
  山东新任最高长官归来,一句话都没提弗拉维尔的祖国,倒是教官队很有可能要拔营南下跟叛军对阵。
  弗拉维尔的马车一进营地,雷欧扑上来:“怎么样了?”
  弗拉维尔艰难摇头:“不知道。宗政长官没提,就看我一眼,大概摄政王根本没看到我的信。那个皇族没有往上递交。”
  这几日大晏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让这些葡萄牙人也焦虑起来,他们控制不住地想大晏要是完蛋了怎么办。弗拉维尔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上帝保佑大晏吧,她最好没事。”
  一个平稳的大晏于他们这些番佬来说好处太多。他们有时候是能感觉到大晏的张开的羽翼护佑着他们,足够慷慨。一旦这个羽翼没有了,怎么办。大晏动荡,他们祖国的航海线就会出问题,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生产晏货。现下被荷兰人抢了一支船队,伤筋动骨。
  “我听宗政长官的意思,山东军队随时准备拔营往南集结,很有可能要出山东开往南京,教官队和火器营肯定也要去。”
  雷欧眼发直:“咱们一定要走?那咱们船队被枪怎么办?”
  弗拉维尔狠狠道:“也许是个很大的机会。”
  雷欧不解:“什么意思?”
  弗拉维尔面色肃穆,神情狠绝:“大晏的传统,抓到叛徒首领的军队要押着首领进京面见皇帝。如果咱们教官队俘获叛军首领了呢?”
  雷欧愣愣地:“弗拉维尔你……真敢想……”
  弗拉维尔非常罕见地暴躁:“那个皇族辜负了我的信任,我必须要为自己的祖国想点别的办法。要不然怎么办?咱们在山东一动不能动,如何救自己的同胞?”
  “可你怎么认定,只要见到摄政王,他就一定会帮咱们?大晏没管过海上的事儿吧……”
  弗拉维尔看雷欧一眼:“摄政王想要海上的银子。曾芝龙又不擅长陆战,他进京干什么?摄政王是咱们的机会,咱们是曾芝龙的机会。”
  弗拉维尔一擂桌子,桌子不知道哪里“次咔”一响。
  雷欧叹气:“你总是有道理。那咱们如果拔营,小鹿大夫怎么办?”
  弗拉维尔一锤定音:“看家。”
  雷欧苦笑:“我认为他不会听你的。”
  弗拉维尔看雷欧一眼:“我不在这几天,小鹿大夫做什么了?”
  雷欧挠挠脸:“看病,翻译那本医学书。咱们营地真快成医院了,莱州城里的人也来寻医。”
  弗拉维尔疲惫地向后一仰。
  山东终于得到京营驿马来的消息:白敬兵马在庐州城外与叛军激战,叛军撤退,白敬追击。
  宗政鸢回复京营:请求兵力南调。
  驿马回报:准。
  白敬与叛贼激战厮杀,北京城内一片平静。摄政王请国子监曹祭酒到鲁王府日讲,曹祭酒一点也不惧怕,第一天来讲的是泾阳党的风骨和冤屈,讲到激昂处热泪盈眶,声音铿锵。
  摄政王就那么听,没有表情。
  曹祭酒算是第一个到摄政王府上讲学的大儒,相比那些讲航海的,讲经商的,讲兵务的,曹祭酒显然更正统。曹祭酒一副钢筋铁骨,跪太庙跪得拄拐,依旧慷慨陈词,宣讲泾阳党的理性与情操。成庙严厉打击泾阳党,是成庙误会了泾阳党为国为民的用心,成庙被魏逆这样的奸邪小人蒙蔽了圣听。值此国丧国辱,曹祭酒上谏:恢复泾阳党名誉,请殿下恩准复社集会,宣众郁,集群议,广开言路。
  王修站在书房外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曹祭酒不是“敢讲”,他是真的这么认为,并且苦修一般地身体力行。
  摄政王什么态度都没有。
  王修其实挺担心老李的身体状态,他不能再生气了。送走曹祭酒,王修进书房,小心翼翼打量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面上平淡:“又要喝药?”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后给他揉肩:“不跟他生气。”
  李奉恕笑了:“我生什么气。”
  王修忍不住:“那……你听曹祭酒讲了这半天?”
  李奉恕其实一直出神。他想到魏逆还在的时候,税还收得上来。
  “曹祭酒佩服前朝高首辅,称赞高首辅凛凛风度,敢直言进谏,说的是高首辅的《上罢商税揭》。高首辅反对收商税,说这是‘安忍加派小民’,高首辅亲爷爷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王修冷笑一声,“什么这党那党,搞得就是党同伐异。你何必听他说这些?”
  “广开言路。”李奉恕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广开言路的意思,他如今才领会。开臣言路,君才能真正知道,所有人,心里在想什么。
  第104章
  原本准备跟陈驸马一起动身去右玉的钦天监权司监,和整个大晏帝国的所有官员一样,被仁祖皇陵被焚一事打得傻了。满城戴孝,所有行程全部搁置。
  在此之前,权司监就已经见不着摄政王了。
  摄政王偶尔闲暇时找权司监讨论一下耕种的事情,还甚是喜爱权司监自己炒的茶。权司监炒茶全用笨办法,炒出来的茶清苦不失甘冽,摄政王嗓子最坏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就爱喝他的茶。权司监种植土豆红薯和玉米已经有几年,断言此三物适合在西北种植,比麦子好养活。提到此三物,权司监总是有些焦虑,恨不得亲自背去西北播种。摄政王却担心毕竟是外来物,若推广种植,占了谷麦之地,又没有收成,岂不是要造成更大的饥荒。
  权司监十分肯定:“殿下,此三物老家也是干旱少水的,臣细细考校过,水土与西北差异不算大。当务之急,还是一口饭。”
  摄政王道:“卿是好意,可是卿可见北方种植荔枝?现下北京奢豪人家精精细细地养几株荔枝树倒也不稀奇,难道这样就断定西北可长荔枝?这还只是大晏南北方差异。卿中的土豆红薯玉米,与大晏差了一个大东洋。”
  权司监争辩:“殿下担心有理,但是荔枝毕竟长在大晏岭南,气湿多雨。相比较岭南,墨加西亚气候更类西北。”
  摄政王沉默半晌:“卿可知,你一心推广种植,手上便握着几百万的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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