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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4)

  消息是从县警局传来的,杨麟和陈错赶过来时,上次处理火锅店打架事件的赵警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瞧见他们跑过来,忙招了招手。
  赵警官刚过五十,也许是职业的原因,看着比同龄人苍老许多,此刻更是眉头紧皱,满面愁容。他打开车门示意二人上车,然后开车往县医院走,途中将事情的经过匆匆说了一遍。
  玉阳县东部有一座灵雾山,是当地有名的自然旅游景点,说起来,和玉河小学后山还是相通的。五一那天,有几名大学生擅自改变路线在山里失联,园区派出所的人在深山里找了两天,最后在一间茅草屋找到了他们,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骨,便通知了县公安局。局里派人过来将尸骨送到县医院检验,发现死者的dna与医院耳鼻喉科的一名患者完全吻合,这名患者就是玉河小学的前校长林昱书。
  杨麟和陈错被带进停尸间时,偌大的停尸间冷冷清清,伴随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一排接一排的尸床一动不动地停在当中央。
  在进入停尸间的一刹那,杨麟明显感觉到陈错在颤抖,或者说,这一路他都在微微颤抖着。对于杨麟来说,老林是个令人敬佩的贫困山区小学校长,他遇难,杨麟会感到惋惜和难过,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情绪,毕竟这一年不到的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交集也算不上多。但杨麟知道,老林的死对于陈错来说,影响绝对是不可估量的。他虽然没有亲历陈错和老林那相依为命的六年时光,但从日常的相处也能感受到陈错对这位人生导师的尊重和重视。指路的明灯骤然熄灭,对陈错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
  杨麟用余光瞥了一眼,陈错眼眸低垂,脸白如纸,一向挺拔的身体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看起来颓唐又落魄,杨麟从未见过这样的陈错,哪怕经受再多苦难也能咬紧牙关挺直腰杆的陈错,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拦腰斩断的松柏,纤瘦的躯干再也不堪重负,沉重的枝叶轰然倒地。杨麟心里骤然一疼,却无法替他承受分毫痛苦,只能紧紧地握住他颤抖的右手。
  已经确认过了,这就是林校长,你们再看他最后一眼吧。赵警官拍了拍陈错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高度腐坏的面目已经分辩不出什么,杨麟只能从那深蓝色的粗布衣服认出这确实是老林,杨麟强行忍住胃里翻涌的不适,看了一眼便偏过头去。
  只听身旁扑通一声,陈错在老林尸身旁跪了下来,呜呜咽咽的哽泣似闷在胸腔中不得宣泄,彷如失去父亲庇佑的狼崽,在迷途中发出惊恐而绝望的悲鸣。
  过了许久,陈错终于踉跄着站起身来,杨麟忙上前扶住他,慢慢走出了停尸间。
  赵警官等在走廊里,听到动静转过身走到陈错面前,见陈错双眼红肿,面色苍白,叹了口气,带他们离开了医院。
  车开出去很久,赵警官才斟酌着开口:警局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自杀。
  两个月前,老林查出了喉癌晚期,医院劝他化疗,他没同意。赵警官从后视镜看了陈错一眼,估计是怕人担心,他没告诉任何人,就选了个偏僻的地方,打算安静地离开要不是有游客误打误撞进了深山,恐怕没人会发现。
  车内一阵沉默,杨麟见陈错还是一副恍惚的神情,叹道:赵警官,上个月老林说他女儿联系到他,想接他回城里养老,所以才辞职离开的学校。
  赵警官叹了口气,我们查过他手机的通讯记录,也看到了署名林晓梅的那条短信,回拨过去发现是,空号。
  陈错睫毛一颤,眼泪啪地一声掉落在手背上。杨麟张了张嘴,眼眶顿时酸得厉害,他仰头使劲闭了闭眼,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赵警官把他们带回警局,带陈错签了尸体认领书和火化协议,当天下午就把尸体拉去殡仪馆火化了。
  陈错在县东郊陵园买了块墓地,两人将老林的骨灰安葬后,打车回了学校,假期的校园空旷安静,昏黄的夕阳照旧垂落在山边,但杨麟知道,那个总是皱着眉咳嗽,在厨房忙碌的佝偻背影却再也看不到了。
  ☆、坍塌
  杨麟做好晚饭端进屋时,陈错依然保持着刚回来时的姿势,枯坐着在床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呆愣愣地盯着窗外。
  杨麟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托盘轻放在桌子上,端起碗走到陈错面前,弯下腰轻声道:吃饭吧,我煮了面,你尝尝看。
  陈错眼眸微动,嗓音哑得厉害,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老林,如果我细心一点,老林就不会死
  什么?杨麟端着碗的手倏然一紧,半天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里顿时如针扎一般,疼的要命。杨麟放下碗,双手抓住陈错的肩膀,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老林的病不是你造成的,他选择那样离开也不是因为你,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的!
  陈错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慢慢移到杨麟脸上,泛红的眼神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哀伤,那是杨麟从未见过的眼神。陈错垂下头,双手抓着头发,喃喃道:这是我的错,如果我多关心他一些,在医院的时候,多问上大夫一句,就不会让他独自承担这一切,他编了那么蹩脚的理由离开,我竟然没察觉,什么都没察觉到
  杨麟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内疚感,毕竟老林体检那天正是他煤气中毒被送医的那天,那时陈错把全部的心神和精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根本无暇分神顾及到老林,如果追究起来,错误的根源,大概是在自己这里吧。
  但他不能这么说,几年前的那件事,让陈错形成了把一切错误的原因都归结为自己的思维定式,不断自责,不断懊悔,从而陷在痛苦中走不出来。他要让陈错明白,这件事是谁都无法预料的,每个人都没理由为别人的行为买单,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那都是老林自己的选择,跟陈错没有关系,他不必为此承担那样沉重的后果,更不必有任何自责的想法。
  陈错你听着,这事是老林自己的决定,他选择那样离开,就是不想让你活在痛苦和自责里,他不想让你把他当成责任,他是选择活着还是死去,怎样死去,都由他自己决定,跟你无关,你懂吗?
  跟我无关,跟我无关陈错反复叨念着这四个字,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杨麟心里一酸,杨麟叹了口气,端起碗挑了一筷子面条递到他嘴边,来,张嘴。
  陈错无意识地张开嘴,将面条吃了进去,一口接一口,没一会儿一大碗面条就下去了大半,杨麟正要松口气,陈错突然偏头吐了起来,刚刚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面条转眼便被吐了个干干净净。
  杨麟欲哭无泪,只得将碗放下,扶着陈错躺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出门拿扫帚把地面清理干净,又用拖把拖了一遍,然后到厨房把碗洗了,忙完这一切回屋时,陈错已经睡着了。杨麟坐回床边支着下巴看着陈错,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珠来回滚动,睡得极不踏实,便脱鞋上床,掀开被子把陈错搂在怀里,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杨麟是被热醒的,他感觉怀里抱了个滚烫的火炉,被窝里被汗浸得潮乎乎的,极不舒服。
  五月的天气已经微热,但山里的风依旧带着凉意,顺着微启的窗户吹进来,杨麟伸了伸胳膊又赶忙缩回来,打了个冷战。
  杨麟侧身看过去,陈错面朝他蜷缩在被子里,脸颊通红,俊眉紧蹙,额头上满是汗,杨麟回想起睡梦中那滚烫的触感,不由一惊,赶紧伸手探他的额头。
  真的发烧了!
  连日来的糟心事一件接一件,重压之下,作为顶梁柱的陈错既要顾着学校的事,每天还要往返十几里山路给学生补课,全靠一口气撑着,老林的死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紧绷的那根衔弦猝然挣断,精神完全垮塌的陈错再也撑不住了。
  陈错这一病当真是如山倾倒,高烧两天不退,杨麟只好把陈错送去医院,又给石修打了电话,石修匆忙赶到医院时,脸色很不好看,嘴唇惨白,没一点血色,他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半晌,又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才问:陈老师怎么样?
  刚打完退烧针,还在昏迷。杨麟见他面色白得不正常,而且看上去瘦了许多,蹙眉问:你不舒服吗,脸色这么差?
  没事,跑得有点急。
  杨麟担忧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老林的事跟他说了,两人都是一阵唏嘘,默然无言。
  林校长的死对陈老师的打击很大,完全好起来需要时间,好在我们还在停职期,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石修叹道。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杨麟看着陈错憔悴的脸,皱眉道:微博的事我已经找人去查了,是谁指使的,很快就会有结果。我被喷惯了,黑历史什么的本来也不在乎,但关系到学校的声誉,还是得搞一搞,这事我爸会替我解决。至于你
  石修轻咳了两声,轻声道:你说的对,我们被玩这么久,确实该主动出击了。说着看了杨麟一眼,淡淡一笑,我的事,你不用管,会有人急着处理的。
  杨麟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那事牵扯到的可不是普通人,要说现在谁最着急把负面压下去,非那人莫属了。杨麟看了看石修,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石修笑了笑,脸上没有丝毫尴尬之意,网上说的80%都是真的。
  杨麟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张了张嘴,最后只得哦了一声。
  虽然石修不愿意说,但杨麟看得出来,他的状态不是很好,便让他回家休息去了。吃完午饭,杨麟坐在窗边沉默地刷着微博,上次掀起骂架被炮轰之后,他没再登过微博,一来是眼不见心不烦,二来是忙着给学生补课,实在没有时间。
  再次翻开微博后,杨麟点开已被顶到热搜第十位,那个关于陈错的话题,强压着怒气,耐着性子一条条地刷过去,发现这些言论也不全是恶意的,偶尔会跳出几条客观中肯的评论,但很快就被潮水般的谩骂声盖过去了。
  半小时后,杨麟就在铺天盖地的帖子里发现了一条极为眼熟的动态,那是个叫莹雪的账号发布的一篇长微博。看到这个id的瞬间,杨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砰砰直跳,他用微微发颤的右手点开了那条长微博。
  微博的内容很简单,是一名曾在玉河小学支教的老师的自述,描述的都是些生活化的细节,语言平实,却很生动,也很真实。点点滴滴的日常琐碎小事勾勒出扎根贫困山区,默默为学校奉献一生的林校长;以一己之力担起学校繁杂事务,供多名交不起学费的学生读书的陈错老师。
  杨麟眼眶一酸,盯着屏幕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已经确定这条微博的作者就是半年多前离开玉河小学的支教老师苏莹。杨麟看得出来,她在试图以现身说法的方式为陈错澄清,只可惜,这条微博的浏览量并不高,淹没在成千上万条信息里,无异于石沉大海。
  杨麟定了定神,调出通讯录,来回翻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存苏莹的电话。他从陈错的外衣兜里掏出手机,调出苏莹的号码拨了过去,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柔婉的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惊喜,喂,陈老师吗?
  是我,杨麟。
  苏莹啊了一声,是杨老师啊,好久不见,你们都好吗?这是一句下意识的客套话,苏莹说完便有些讪讪,陈错的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他怎么可能好的了。
  短暂的静默后,杨麟艰难地开口,不太好。他把老林自杀、陈错病倒的事简要地说了,苏莹听完瞬间就慌了,话里带着哭腔。
  怎么会这样,老林怎么会苏莹哽咽着吸了口气,陈老师病了,学校现在肯定一团乱,我这就过去帮忙,你们等我。
  苏老师,你别忙,听我把话说完。杨麟安抚道:微博上的事你也听说了,我、陈错还有另外一名老师目前都被停了职,学校暂时没什么事。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给陈错澄清谣言。
  对于网络上的骂声,杨麟知道陈错并不在意,他自己更觉得没有必要理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想要让陈错重新振作起来,不带任何污点、挺直腰杆站起来,就绝对不能容忍一丁点脏水泼到陈错身上。他要在陈错病愈之前,把所有障碍清扫干净。
  我明白你的意思,杨老师,我在微博上竭力给他澄清,可惜,我的影响力有限,没起到一点作用。
  别这么说,苏老师,我就是看到了你的微博,才想到联系你的。杨麟语速不自觉加快,我记得你一直在发微博记录支教生活,那些博文有时间证明做不了假,比你刚刚发的那条更有说服力,只要有大批的人关注,这事就有反转的余地。
  你说的对。苏莹也来了精神,该怎么做你说,我一定配合。
  杨麟笑了,很简单,送你上热搜。
  ☆、病愈
  挂断电话,杨麟联系了经纪公司的人,第二天,玉河前支教老师苏莹以及她一年半的支教见闻便被顶上了热搜。
  舆论往往就是这么神奇,因为不用承担任何责任,那些靠键盘敲进来的立场是如此不堪一击,那些义愤填膺下的口诛笔伐,往往因为风向的改变而变成了一个笑话。对于网络事件,比起正义得到伸张,当事人被彻底地踩进泥里,人们似乎更期待剧情的反转,更看重事件本身的娱乐性,真相如何,反倒不重要了。所以,当苏莹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网友们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相信,杨麟和陈错的粉丝们也终于找到了利器,叫嚣着回击。一场大范围的网络口水战就此掀起。
  一天后,市教育局的调查通报出来了,给出的结果是:陈错九年前因故意伤人罪入狱确有其事,但考虑到陈错当时还未成年,服刑期间自学文化课程,努力考取师范学校,毕业后主动提出到条件艰苦的玉河小学支教,市局经过多番考量,决定酌情放宽条件,给予陈错一个做人民教师的机会。事实证明,这一决定是正确的。在校期间,陈错老师的教学水平十分突出,在学校师资力量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主动承担大量除教学以外的事务,并资助多名贫困学生上学,是我市教育系统不可多得的人才。至于网传陈错老师以补课为由收受学生家长红包的事,经调查纯属谣言,市局已经向公安机关报案,对于恶意抹黑、败坏人民教师形象的人和言论,相信公安机关会给陈错老师和社会大众一个合理的结果。
  市教育局的通报一出,网上势均力敌的战况瞬间开始发生倾斜,这则通报相当于给苏莹的言论提供了官方佐证,各官媒纷纷转发了这则通报,甚至还写了长篇社评,称赞陈错扎根山村,播撒爱心的品质。陈错的人品才干得到了官方的肯定,情势较前一天来了个180反转,大批网友开始力挺陈错,陈错的粉丝们终于扬眉吐气,兴奋地抛出了陈错在教师才艺大赛上跳舞的视频,吃瓜群众二话不说立刻路转粉,陈错的颜值气质本来就是顶级的,如此一来,又收割了一大批少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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