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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梦魇

  顾微宇童年最深的记忆,是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和长长的输液管,还有母亲总是苍白的脸颊和动不动就扔东西发火的声音。
  他很害怕母亲生气的样子,更害怕母亲会离他而去。
  从大人的言谈中,他知道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不会陪他很久。
  死亡,总是不期而至,却又如影随形。
  医院楼下有一个小花园,偶尔在病房呆久了,他就会去小花园玩上一会。
  那里有新鲜的阳光和氧气,风吹过的时候,会夹着清新的香草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某一天午后,他枕着一只手臂慵懒躺在花园中白色的旧长椅上。
  目光放空,仰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天空。
  令人窒闷的盛夏,天空很蓝,没有云,看起来就像蓝色玛瑙。
  闭眼听风。
  再睁眼时,入目却悚然出现一张小女孩的脸。
  他瞬间像被安了发条一样弹跳起来,几乎摔下长凳。
  小女孩穿着宽大的蓝色条纹病服,皮肤白的诡异,额前刘海很长,几乎遮住眼睛,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看上去死气沉沉,就像恐怖片里面令人毛骨悚然的孩子。
  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静静看着他,两边的嘴角倏然向上翘起,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显得傻兮兮的。
  顾微宇因为她突兀的出现感到生气,不由得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女孩抱着洋娃娃转身跑了。
  之后,他偶然还会见到那个鬼魅一般的小女孩。
  她总是抱着洋娃娃躲在大树后面偷看他。
  顾微宇不耐烦的很。
  他不喜欢她,不知是因为她破坏了他心中的净地,还是因为她不知羞耻的注视。
  十岁的小男孩,正是叛逆和淘气的年纪。
  他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头,极准地砸向大树,仰头怒骂,“丑八怪!看什么看?”
  小女孩从大树后怯生生走出来,委屈巴巴地与他对望,眼底里有一种无法触摸的情绪,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不想搭理她,抿唇,站起身瞪她一眼就走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见过她。
  再见面那天,他刚好被母亲骂了几句。
  他气冲冲的跑出病房,又在花园遇到那个小女孩。
  她抱着洋娃娃坐在白色的长凳上,披散着黑发,两条细白的小腿晃在风里,眼神纯洁又脆弱。
  看到他,女孩展颜一笑。
  顾微宇怒从心生,走过去一把抢走她手里的洋娃娃,转身就朝医院病房部跑去。
  小女孩愣了一会,起身追他。
  顾微宇回头看她笨拙跑动的样子,笑的欢畅。
  进了楼道口,他随手将洋娃娃扔到了楼梯下面。
  小女孩朝着楼梯跑去时,却不小心绊了一跤。
  在她即将摔下去的时候,顾微宇呼吸一滞,伸手拉她,可惜只扯住了一条手链。
  一声尖叫后整个世界又恢复平静。
  小女孩仰躺在冰凉地面,满头是血……
  顾微宇惊醒的时候,身下的被子已经被冷汗浸湿。
  医院那股难闻的药水味又窜进他的鼻腔里,令人头痛欲裂。
  “你醒了?”坐在床边的顾北风满目关切。
  “你怎么在这里?”顾微宇有气无力问。
  顾北风开了口,语气很不好,“你还怕给我知道是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两天了?”
  顾微宇想要坐起身,却不小心撕扯到了伤口,立马龇牙咧嘴地喊疼。
  顾北风按住他的胳膊,忍不住发笑——这熊孩子!
  转眼又板起脸,冷眼道:“现在知道疼了吧,打架的时候不是很英勇吗?”
  “我不要呆在这里!”顾微宇脸上表情执拗的像个孩子。
  顾北风脸色大变,按住他挣扎的身体,严厉喝道:“说什么蠢话,刚做过手术,不想死就给我躺着。”
  腰部一阵阵地疼痛,脑袋又晕沉沉,顾微宇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走动,突然就泄了气,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心里翻腾起好多事。
  半晌,忍不住开口,“宋兮呢?”
  “她守了你一晚上,我让她先回家了。她是个好孩子,如果不是要动手术,她还会包庇你。我看她都吓的脸色都苍白了。”顾北风叹了口气。
  顾微宇淡淡地别过脸去,闭上眼不说话了。
  他也没想到李响会通知宋兮,想到她那天晚上担心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心疼。
  “你说你,逞义气就逞义气,非得把命搭上吗!你这要是死了,我都不知如何跟你妈交代?”
  “哼!你要跟我妈交代的事多着呢!”
  插着输液管的拳头缓缓紧握,压抑着翻滚的情绪。
  “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来医院是因为你妈妈那件事,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欠你们母子俩的。”顾北风垂头愧疚道。
  顾微宇冷笑了一句,“够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顾北风绷着脸站起身,交代道:“我让林姨煲点汤明天给你带过来,李管家会在这里陪你,有什么事就叫他。”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语气阴沉地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那群动你的人,我会处理!”
  顾微宇愣了愣,垂下眼睛,心里忽然堵得难受。
  这是一间单人vip病房,床头开了一盏暖色昏黄的灯,可依旧驱不散房间内冷冷的寒意。
  已经是凌晨时分。
  他根本就不敢睡,怕一闭上眼,女孩冤魂不散的脸又会在脑海中闪现。
  那是他心底的梦魇。
  至今,他都不知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是死是活?
  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又因为年纪小,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害了人,慌慌张张只知道逃避。
  等回到病房,又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他的世界好像从此划上了休止符。
  他不用再听到她情绪失控时不分青红皂白的咒骂,不用再每天战战兢兢地守着她,担心她会弃自己而去……
  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另一种折磨。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渐渐就忘了那件事。
  可是一去到医院,或者看到阴暗的楼道口,眼前仍会浮现那个小女孩的脸。
  他经常被内疚折磨的发恶梦,灵魂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宁,像被锁进暗无天日的深海底,表面虽然努力维持正常的模样,可骨子却是阴沉,自暴自弃,凌乱不堪的。
  宋兮的出现就像一汪清泉。
  他渴望她能将干干净净的气息,施舍给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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