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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薪火传

  (在原本的明末历史上。崇祯末年,被鼠疫折磨了超过一年多的京城来了一位担任后补县佐虚职的福建人,以刺血法给病人治病,每日排队看病的患者多达万人。可惜当时的北京已是“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的鬼城。而当历史变迁、人事全非,时空变幻中,却仍有人将一颗仁心传了下来……)
  楚,延光十七年,十月十日。
  太行山脉峡谷毗连。
  宋文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郧阳府的乡亲都在潼关被反军屠杀干净,唯有宋文华一人藏在尸堆下活了下来,他想去宣大投军,当一个军医,如此或许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然而山西官道已被军官封堵,流民只要敢靠近便是箭雨袭下来。宋文华只好穿行在山林之中,绕来绕去浑不知自己在哪。
  这些日子来只吃野果、树根,饥饿感让人极是难受,他一边走一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再不吃东西自己真的要死了。
  踉踉跄跄又走了良久,他忽然看到远处的林子边躺着几具尸体,行囊里也许有干粮。
  宋文华本不敢去拿。山西鼠疫遍地,他已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摸了尸体不久就染病而亡。
  但饿得胃里火烧一般。
  终于,宋文华还是走了过去。目光看去,只见死的是一家三口,像是逃难的人。他宋文华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拿树枝勾起尸体下的行囊。
  只有一小包干粮,几枚铜钱……宋文华目光一凝,迅速将两块鼠肉干丢开。
  将那小包干粮混着雪吃了,又走了一会,他只觉头晕目眩,越来越昏昏噩噩,极有些想呕。
  他摸了摸脖子侧边,手指下已起了疙瘩。
  “我要死了。”宋文华悲叹一声,倚倒在树干上,回想起爹娘死在反军刀下的场景,眼中一片朦胧。
  接着,一片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文华再睁眼时,便见一个老者坐在身旁,正往自己的穴位上布针,退针后又反复揉压,挤了几滴血后又接着布针。
  旁边的篝火上煎着药,药香味让宋文华平静下来,又想起了自己家的小院。
  宋文华便喃喃道:“针炙刺血法?”
  “你懂医术?”那老者问道。
  “小子谢过老先生救命之恩!”宋文华便连忙先谢了恩,又回话道,“小子只是略懂一些,因家父也是行医。”
  老者手上动作不停,问道:“《灵枢》曰:‘用针之理,必须知形气之所在,左右上下,阴阳在里,血气多少’你可知何意?”
  宋文华没想到自己刚醒便遇到这样的考校,忙道:“下针应据十二经气血的情况而定,如取商阳施针治疗昏迷;取曲泽施针治疗烦热、呕吐……”
  老医者点了点头,道:“鼠疫属温病,热毒入营血分而致痉致厥。老夫这刺血法先泻热解毒,再通脉开窍、引邪外出,从而达到利气宣壅、化瘀散结、辟秽降浊、邪去正安之效……这原理你可明白?”
  宋文华思量片刻,道:“小子明白。”
  “很好。”那老医者道:“你仔细看好了。”
  他也不多言,继续在宋文华身上施针,每每下针之后又问他一遍看清楚没有。
  施过针,老医者又拿药给宋文华服下,方才道:“你年纪虽小,身子的底子却打熬得不错,不然老夫也救不活你。”
  宋文华再次又郑重道了谢。
  那老医者转身放碗时,背后却是血淋淋的一片。宋文华忙问道:“老先生受伤了?”
  “中了几支箭,你替我施药吧。”
  ……
  篝火旁,一老一少便这边互相给对方治过伤病,宋文华便又问起老医者的箭伤。
  老医者方才讲起事情始末,道:“老夫这针炙刺血法对治鼠疫有些效用,施针辅以汤药,能治十之五六,数月前,老夫闻北方鼠疫横行,便辗转北上,想将此法传世……七月,行至南阳,恰逢兵乱,老夫被乱军裹胁,一路经汝宁、承天、襄阳,最后终于在西安城内见到反军首领,那人有些深沉,反军称之‘孟军师’,他安排老夫在西安治疫。半月后,老夫将这针炙刺血法教于反军中几个医师,便向孟军师辞别……没想到,他非但不让老夫走,还派人将老夫看押起来。”
  宋文华不解道:“这是为何?”
  “他不想老夫北上京城吧。”老医者道:“但那是政事,我们是医者,不掺这些事。”
  “我爹也是如此说。”
  老医者点点头,有些欣慰。又道:“五日前,反军中有人偷偷让我放了出来。那人在反军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派了五名骑兵一路护送。可惜,还未出潼关,他们便相继为掩护老夫而死。”
  “老先生想去京城?”
  “不错,老夫一人之力能救人几何?唯有让朝庭将此法传世,才可以让更多人活下来。”
  这边老医者将事情说完,便又问宋文华的来历。
  “小子家住郧阳府竹溪县,上月遭反军洗劫,我爹娘……都殁了……”宋文华泣不成声道:“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许多人帮我、护我,我早已随爹娘去了。”
  老医者问道:“你想去何处?”
  “小子想去宣大投军,杀反军报仇。”
  老医者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乱世之中你一个孩子不好行路,且先与老夫一道北上吧。”
  “便听老先生吩附。”宋文华一揖到地。
  如此,一老一少两人便同路而行,因担心被官兵射杀,便依旧穿山走林。
  一路上老医者耐心将治疫之术相传,让宋文华极有些受益。
  两日后走到潞安境内,忽见山路上倒着十几个人,皆是身染重疫、生命垂危。老医者也不多言,领着宋文华一直尽力救治,直到傍晚方才救回了七人,又施了汤药,将死者的尸体掩埋好,一老一少便累瘫在地上,彼此对视了一眼,勉力一笑。
  老医者便问道:“令尊若泉下有知,是希望你继他衣钵、治病救人,还是投身军伍、报仇杀人?”
  宋文华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老先生……”
  老医者不等他说完,摆摆手笑道:“是老夫多言了。只是可惜你这样的天资。”
  “小子哪有什么天资?家父一向骂我笨,连药材都分不清。”
  “你家亦世代行医,耳濡目染,岂会是笨的。”老医者道:“想必是令尊严苛,对你寄以厚望。”
  宋文华不过是个十二岁,此时听了这些话,原本坚定的报仇之心便隐隐开始动摇起来……
  次日,二人继续北行。
  而昨日他们救回的那七人却一直远远坠在身后。
  “老先生,他们为何跟着我们?”
  “想必是心中感激,想送我们一程吧。”
  走到午间,行至一个岔路口,那老医者腿脚乏力,便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望着前面的林子发呆。
  “老先生在想什么?”宋文华不由问道。
  老医者咂了咂嘴,道:“许多天没有吃肉了,也不知那林子里有猎物没有?”
  “那小子去看看能不能打只野兔山鸡来。”
  老医者也不推却,自嘲地笑了一句:“实在是馋了,竟要你这个孩子辛苦一趟。”
  说着,他拿了一块馍递给宋文华,道:“吃饱了有力气搂兔子,此去京城,路还长……”
  “好。”宋文华应了一声,撒开腿便钻进林子里。
  他在竹溪县就经常上山耍,但这边的林子中的猎物早给人捕光赶跑了,他不甘心,便一路进了深林。
  可惜找了大半个下午,他也只摸了几个鸟蛋。
  等他垂头丧气地一路返回到岔路口,却是不见了那老医者。
  宋文华茫然四顾,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自己一心报仇,老先生看不上自己,因此撇下自己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走了一会,忽然想起老先生针炙用的三棱针还在自己身上,于是连忙加快脚步往前追。追了半刻依然不见人,他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找去。
  日落西山,小少年一拐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忽然,他的身影停下来。
  前面的地上俯着一人,身下是一滩血迹……赫然便是那老医者。
  宋文华的泪水猛然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冲上去抱着老医者的尸体便嚎陶大哭起来。
  月色缓缓升起,山林间只有一个孩子的悲哭不停回荡。
  也不知哭了多晕,他直哭到精疲力竭,又看到老医者身上的干粮盘缠被人抢个精光,便明白是那七人抢了,心知老医者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支使自己去打野味,他登时又是一阵悲从中来,晕厥过去。
  黑暗中,宋文华仿佛梦到老医者摸了摸他的头,道:“别哭了,孩子。”
  “我们不应该救他们的!”宋文华哭咽道。
  “治病而已,如何还要去分辩何人该救,何人不该救。”老医者笑了笑,道:“这世间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一路行来遇到了许多坏人,但若没有那些好人,你又如何能走到这里?老夫若要去分辩,万一错过了你这样天资聪颖的孩子,又如何是好?”
  宋文华大哭道:“小子只是个蠢钝的。”
  “但你学会了老夫的刺血法。”老医者喟叹道:“今日你能活下去,往后或许能有更多人因你而活下去。如此薪火相传,便不枉老夫此生。”
  黑暗中,宋文华努力伸出手,却握不住那老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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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一点升起。
  挖了一夜坑的瘦弱的少年满身泥土。
  宋文华费力拖动老医者的身体,却见他苍老的手指在身下划了两个潦潦草草的字迹。
  宋文华定睛一看,却是‘仁心’二字。
  他本以为昨夜自己已经哭干了泪,此时却是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老先生,小子明白!小子会记住你的言传身教……呜呜……我不报仇了,我会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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