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嬴政急火攻心, 在德仪宫内吐血倒地之事成了宫中绝密。
医丞自然是不能乱宣的, 来的是嬴政自己的侍医夏无且,一直候在外面的樊於期也被紧急宣进殿内帮忙, 一同陪侍的还有几个最贴身的内侍宫人。
众人进进出出一通忙活,等到夏无且诊完脉开了方子熬好了药,嬴政的情况也稳定了很多, 而此时已经天色昏暗, 夜幕降临。
赵姬亲自给嬴政喂了药, 然后用布巾沾了些清水, 仔细地将儿子的脸和手擦干净, 又掖了掖被角。
“时辰不早了,属下送太后回宫歇息吧。若是您也累病了, 待会王上醒来, 只怕心里更不好受。”樊於期站在榻边, 劝说道。
赵姬看了看窗外深沉的夜色,点点头,顺便也嘱咐了樊於期几句,左不过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务必将人照顾周全, 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缺什么需要什么尽管到德仪宫来拿。
樊於期能理解太后的心情, 无论对方说什么皆耐心地应着。
临出门,赵姬仍然不放心地回望一眼嬴政卧榻的方向, 幽幽叹了口气, 喃喃道:“政儿现在随时需要人照料, 你就留在殿内吧。等他醒来,不要告诉他哀家来过甘泉宫……毕竟,他还在气头上。”
樊於期说了声“是”,便见霜儿提着灯就在门外,旁边停着步辇,看样子已候在外面多时。
太后端坐于辇内,右手支着前额,心情格外沉重。
不韦,你说的没错……报应真的来了!
成蛟死了……虽然我不喜欢那孩子,可从未想过他会因我而死。
至于政儿,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向他解释这一切。
或许政儿不会再相信我了,甚至此生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樊於期目送着太后的步辇朝着德仪宫方向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内,继而转身迈上甘泉宫的台阶。
太后说得对,此时的嬴政无疑是最需要照顾和慰藉的……
夏无且的方子可以治得了身体上的病痛,可是心里的伤痛又该如何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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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丹在灯下翻看着《老子》,其实道家一派的书籍她平日里看得并不多,只是近来总不明原因的焦虑,夜晚也常常失眠,因此今日才寻了本道家的书读一读,以求修身养性。
结果还没读到一半,面前的烛火摇曳个不停,晃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开口唤青莞过来将灯芯剪掉一截,谁知一连喊了两三声却没人应。
姬丹不禁放下书卷,发现青莞并不在自己房内,偏殿里也没有。
奇怪……这么晚了,这丫头怎么还没回阿房宫?
姬丹这才想起青莞今天提前做好晚膳,然后出的门,一直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这丫头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深更半夜拿着令牌偷偷去见樊於期了吧?
姬丹可不觉得这是小事,正寻思着如何告诫对方,就在这时青莞回来了,脸上老大的不高兴,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不知念叨什么。
“你又去私会樊於期了?”姬丹眉头微蹙,郑重地问了句。
青莞没想到一向对她很宽容甚至有些纵容的姬丹突然面若冰霜,而且以这般审问式的口吻对她,一时间有点不适应:“什么私会……殿下何出此言啊?”
“你独自去见旁人,可曾提前告知与我?若非我此刻问及,你可会将此事主动告诉我?这不是私会又是什么?”
姬丹一连串的发问把青莞弄得无话可说,见小丫头似有悔意,她心知对方无论怎样也不至于在原则问题上犯糊涂,便缓了语气:“早些年黄金台曾派出一位能力出众的女细作打入齐国王宫内部,为了安全起见,黄金台在派出她的同时也指派了一名暗卫随时随地进行保护。那位女细作与暗卫配合得相当默契,两人不负众望,一同完成了诸多艰巨的任务,也共同经历了不少生死攸关的时刻。或许是患难见真情,或许是这条漫漫长途太过艰难和寂寞,在彼此守望相助的过程中,细作与暗卫之间渐渐产生了感情。更糟糕的是,他们俩非但不曾意识到这是最致命的危险,反而商量着逃出囚笼,憧憬从此隐姓埋名,过上平凡人生活的美好光景……”
讲到这,姬丹停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身旁的青莞:“你猜,他们两人最后怎么样了?”
青莞低着头不吱声,身为黄金台死士终其一生不可叛逃,否则将处以极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两人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他们尚未行动就被抓了,其实在两人商量着如何逃离的时候,黄金台便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暗卫死得尤其惨烈,当着他爱人的面被一刀一刀活剐。女细作也疯了,结局不得而知……他们俩都是黄金台的死士,立过功劳不计其数,尚且沦为如此下场;而樊於期是敌国之人,孰轻孰重你应当明白。”
其实在对青莞讲述这个真实的故事时,姬丹自己亦感到后背发凉。
爱一个人或许本身并没有错,但造成的后果未必是一个人能承担起的。她所做的,不过是尽自己最大力量去保全青莞,尽可能地保全身边每一个人。
青莞沉默了片刻,动了动唇:“殿下,我错了……我不该接二连三私自去见樊於期,不该让您为我担心。其实,我今天约他见面是,是打算要回那只石头老虎。”
姬丹微微一愣,随后想起樊於期出征前几日晚上,青莞都会在灯下打磨一枚石头,有时一捣鼓就是一个通宵,为此眼睛都熬红了。
最终的成品她还看过,要不是青莞说那玩意儿是白虎,她还真一点都看不出来。
“自始至终,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不会耽于感情,更不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青莞继续刚才的话,“我送他那只老虎,是希望他在战场上平安。现在他平安归来,我便将其拿回,就此了断。我不想给他任何希望,也不愿在感情上亏欠于他。这样的结局于他于我,都是最好的。”
而这一次,轮到姬丹沉默了。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青莞,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是个拎得清、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绝对不含糊的人。
只是踏上这样一条布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长路,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言,终究还是太残酷了。
思及此,她上前握住对方的双手,在这条望不到尽头的征途上,也许只有她们俩才能成为彼此的慰藉了。
“青莞,你可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个道理?”
青莞点了点头:“记得。殿下教会我一句古语——士为知己者死。”
姬丹莞尔:“这个‘知己者’不一定是某个人,也可以是一国、一家、一番情义、一个寄托、一个信仰……不论细作、暗卫亦或是我这个少主,我们的身份其实都一样,都是黄金台的死士,但我希望你我不只是死士,而是成为真正的国士。”
“国士?”
“对,就像苏秦先生那样。”
死士忠于一人,视死如归。
国士忠于本心,知因何而死,为谁无畏。
青莞眨眨眼睛,有些迷糊:“我不是很懂什么死士国士啦……我只知道殿下对我最好,所以我只听命于殿下!”
“罢了,这些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对了,你拿回了那石头老虎?”
姬丹话音未落,青莞眉毛一竖,杏眼圆瞪,举起小拳拳咬牙切齿:“别提啦!那个死樊於期居然放了我的鸽子,我在约定地点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看见!下次有本事别让我撞见,否则定要揍他!”
“那是因为秦宫出事了”一道黑影在窗前闪过,下一刻荆轲便站在了姬丹面前,“秦王今日突然吐血晕倒,到现在人还没醒。樊於期是他的近侍,根本走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