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对方听见了月儿的呢喃, 也不敢想象月儿一个留洋归来的学生, 竟然连飞机都没有听过, 于是便本能地猜测月儿是对它的安全性有所质疑。
  “说实在的,我也不敢坐那扑棱棱飞上天的东西, 谁知道它会不会掉下来呢?月儿, 你就当我没说过,切不能去冒这个风险的。”
  飞上天?月儿又一次沉陷于自己的无知了。她何曾想过这世上除了鸟儿竟还有东西可以飞上天, 而且……还能把人带上去?
  月儿一时间不知所措, 全然听不进什么风险来。她只继续问道:“可是到了云南, 我该去哪里买到药呢?”
  电话另一头的庄一梦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非多这么句嘴干什么,如此一来,这愣丫头便是非去不可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我也没去过云南,在那面也没有相熟的人可以帮你联系。要不我帮你问问我父亲……”
  庄一梦的话音未落, 月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相熟”二字, 脑海之中了灵光乍现,在云南,她倒是有个熟识的人,那位大土司的独子,木旦甲。
  哪怕是渺茫如瀚海一粟的希望,月儿也愿意去试一试。毕竟韩江雪的那句“于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让我信任呢”一直叩动着月儿的心弦。
  他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她,她又怎么能不竭尽全力, 报之以成果呢?
  月儿对着电话兴奋地连连道谢,另一边的庄一梦听了不禁一阵胆寒,忙喊道:“月儿你可别做傻事啊,能别去就别去。你要非想去,一定倒火车去呀,民用飞机不靠谱,可别拿命开玩笑!”
  庄一梦的嘱托最终淹没在了对方的道谢声中,最终月儿撂了电话,有了她新的考量来。
  云南,飞机,这些充满着神秘感的词汇刺激着月儿的神经。即便不为了韩江雪,她仍旧愿意去尝试一番。
  他曾经对她说过,人活一世,是来这世上体验的。
  月儿本想与刘美玲商量一番,可想着自己是土鳖一个,那刘美玲也不见得多多少见识。这坐飞机去云南有风险,万万是不能让韩江雪知道的,这么一想……月儿正站在店门口思忖,正看见意气风发而来的袁倚农。
  月儿赶忙拦住了他,拉他去了休息室。
  “坐飞机去云南?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家少帅能允么?”
  月儿摇头:“就是不能告诉他,才来找你商量。另外,我……我有事相求。”
  一起合作数月,袁倚农对于月儿几乎是有求必应的。二人互利共赢,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月儿是袁倚农的一尊招财童子。
  “什么事,还用得上求字,说来听听,我也新鲜新鲜。”
  月儿也不遮掩,直言:“借钱。”
  新鲜了,明家独女,少帅夫人,如何要向他借钱来了?
  “这次去云南买药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张的,我手中现金不多,还压在你那里一部分。所以想找你借钱,我这里有房契地契,可以抵押给你,如果我回不来,帮我卖掉了,钱就是你的了。”
  回不来……袁倚农一听这话,赶忙“呸呸呸……”
  “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你家少帅知道你去送死,还是我资助的,还不把我大卸八块了?”袁倚农白了月儿一眼,“说吧,借多少?”
  月儿在袁倚农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声中,提走了她需要的钱款。
  一直到了月儿走到门口,袁倚农仍旧嘱咐着她千万要加小心,钱和药都不重要,命才最重要。
  月儿回头,正对上他关切地眼神。心底倒似是撕开了裂口一般的疼。
  千言万语于此刻是说不尽的,也不值得说的,月儿只能回了一句:“放心吧,哥。”
  袁倚农对于这个称呼先是一愣,然后便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行,有长进,知道叫哥了。把你的地契收好了,我才不需要呢。你只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才算是把钱还给我了。”
  月儿带着袁倚农在交通银行的存款票据,领着槃生,连夜赶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
  临行前,月儿试着给北京的宋小冬打了个电话,颇为意外的,还真的接通了。月儿便让宋小冬为她打探好了去交通银行取美金和买机票的相关事宜。如此一来省下不少心,一路上也算得上顺遂。
  到了北京,也便一刻没有耽搁,取了美金,便被送去了机场,恰有时间合适的去往昆明的飞机。
  往机场走这一路,宋小冬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到了云南,拿着这么多美金,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月儿知她不吝惜钱财,是实打实地关怀着她的安全,于是安慰道:“我和槃生也不张扬,没事的。”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再说了……到了云南,你两眼一抹黑,知道到哪里去买药么?”
  月儿正欲说话,又被宋小冬止住了。
  “我知道你想去找木旦甲,那我问你,你如何能联系到木旦甲,你知道土司府在哪里么?”
  月儿脑子一热便满腔热血地来了,被宋小冬这么一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算了吧……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办事不牢靠,喏。”宋小冬递过来一张纸条:“这是滇南土司府的地址,你要从昆明再坐许久汽车才能到的。一路上可多留个心眼,记着,钱不重要,药也不重要,活着才最重要。”
  这是月儿第二次听到这话了,心头暖烘烘的。她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允诺:“放心吧,我会多加小心的。”
  从北京飞往昆明的航班,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从美利坚进口的道格拉斯客机,能坐三四十人。另外一种则是更为小型的斯汀讯客机,仅仅能坐上十个人左右。
  对于毫无经验的一行人而言,总觉得官老爷坐轿子,坐上的人越少,越显得尊贵些。直到工作人员并不十分有耐心地说了句“大飞机稳当,不容易掉下去”,才吓得宋小冬赶紧道:“买大的!”
  工作人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买大?您当赌场押注呢?高级座3000大洋,普通座1080,要哪种?”
  月儿惊愕于一张飞机票竟然可以贵到这种程度,尽管她如今并不吝惜钱财,但也知道这票价足够多少人活命了。
  “要普通的座位……还有更便宜的么?”
  工作人员彻底被这两位女士给逗笑了:“您自己长对翅膀飞去,不就便宜多了么?”
  月儿再不肯多言,便买了机票,在工作人员不甚热情的引导下,带着槃生登机了。
  已值深秋,月儿从东北来,已经在旗袍外加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刚到了北京,也没觉得过分热。可一进了飞机舱,仍觉得憋闷不已,只得褪去了外套,露出了两条粉藕似的脂玉臂膀。
  淡雅的香水味弥漫开来,不由地扩散到逼仄机舱的每一个角落。倒给这本就不甚流通的机舱带来了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新,同时也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机舱不大,人迹更是寥寥,约莫着有十几个人的影儿吧,唯月儿一个女儿身。
  月儿也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灼灼目光,此刻她身在异乡,又在这逼仄环境之中,心底难免打鼓,想了想,又将外套穿了上来。别惹什么事端,也惹人注目……她还有大事要做呢。
  月儿坐过了汽车,坐过了火车,虽然最开始都有些小小不适,都忍过去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飞机的不适反应会这么大。
  起飞时巨大的后坐力让月儿几乎陷进了椅子当中,她死死地攥着椅子的把手,咬紧牙关,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胃里似有一只大手在来回搅弄着,翻江倒海的,紧张难受之余,余光里忽然瞥见旁边坐着的槃生,脸色更是惨白不堪。
  感觉只要一碰,就能呕出来一样。
  一直到了平飞的阶段,月儿这颗心才浅浅落了肚子,缓了一会,确定了不适感渐褪,才侧头问向槃生:“你怎么样?很难受么?”
  月儿从手袋当中取出来一个小纸包,是她临行前带的,糖渍的姜片:“以前韩先生和我说过,吃姜片可以缓解晕车,我想晕机一个道理吧。”
  之所以叫了韩先生,是月儿怕旁人听了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槃生的手都是抖的,他接过姜片,含在嘴里,半晌才说出话来:“我其实不是晕机……我是恐高。”
  月儿嗤笑他大小伙子,平日里日天日地的,这会子倒怕了起来了。
  二人说笑间,飞机也愈发平稳了,机舱上的人开始了攀谈,前排竟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士前来搭讪。
  月儿感觉后脊骨都僵直了,她此刻无比紧张,又不知该如何婉拒了。
  月儿对于男人故作幽默的笑话只能尴尬浅浅一笑,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男人的兴致,仍旧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让月儿烦不胜烦,却又不知该如何摆脱。
  槃生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几欲开口,却又都被月儿眼神制止了。槃生性子愣,开口若伤人,必然引发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人少钱多,于异乡还是和为贵。
  终于,在男人讲了一个不知在哪本古籍上引经据典来的笑话之后,月儿终于连敷衍的笑都没有了。既不好笑,又显得过分掉书袋。
  那位男士一脸真诚地看着月儿,等待着月儿的欣赏和笑意,可最终,什么都没有等来。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月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象征性地干笑几声。
  可是她的耐心也被一点点耗尽了。
  就在月儿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嗤笑声,是老者的笑声,略带沧音,厚重却又没什么力气。
  “小伙子,不妨回去休息一番吧,别浪费那个力气了。既不好笑,又不经典,想靠着嘴皮子讨女人,还得再练练。”
  月儿回头,见那老者,一身素服,长髯长眉,皆是纯白。略有一点老年斑,却并不见皮肤有过多的褶皱,双眸清亮极了,精气神十足,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那男人被这般评价,心中自然有些不甘,起身讨教:“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作何等学问,对晚辈又有何指教?”
  那老人家淡然一笑:“没学问,不指教。就是觉得你聒噪得紧,惹我生烦。年纪轻轻,岁数不大,眼神却不怎么好。劝你别费力不讨好了,人家夫人看不上你的。”
  夫人……男人略有错愕。
  月儿亦然有些惊愕,她虽然已为人妇,可年岁并不大,长相又显小。此次出门,为了不过分招摇,任何首饰都没戴上身,甚至连结婚戒指都放在家里了。
  如此一来,如何得知她是为夫人呢?
  “没带结婚戒指,却总是去触碰左手无名指,看来是习惯使然,我说的对么?”
  月儿抿嘴颔首表示同意,那男人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动力,只得尴尬一笑,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月儿略舒了一口气,算是过了一劫。可她心中仍有隐忧,这不过是遇见了位附庸风雅的绅士,不管这绅士真假,但好歹不是泼皮无赖。
  接下来的路途上,又会不会遇到登徒浪子呢?
  月儿以为从北京到昆明的飞机,便是起飞在北京,降落在昆明的。到了飞机上才知道,这般长途,需要在中途降落两次,加两次油。
  如此一来,月儿便提前感受到了降落的滋味。
  当飞机俯冲过云霄的时候,月儿才明白起飞时的不适感如同毛毛雨一般。月儿与槃生紧紧握着手,近乎能尖叫出来一般。
  月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宋小冬与庄一梦会再三阻拦她坐飞机了。
  心肝脾肺肾都块一股脑地从嘴里飞出去了。月儿不知道飞机降落是一个缓慢下降的缓冲过程,她双眼紧闭,满脑子都是大头朝下,飞流直下九万里的波澜景象。
  随着咯噔一下的震动……下落的感觉慢慢消失……良久,月儿看向窗外,才意识到……降落了。
  惊魂甫定的月儿看着已经吓得眼睛都直了的槃生,又环视了一周机舱里的乘客,大家的表情也都不比槃生好到哪儿去。
  月儿心有余悸,槃生吓得快散了三魂七魄,但胜在年轻体壮,二人在第二段航程过后,便开始慢慢恢复适应了。
  可其他人却显得艰难许多了。
  有人晕机晕得厉害,直接呕了出来,本就封闭狭小的机舱内空气愈发难闻。令人作呕的味道犹如瘟疫一般,引得其他人也纷纷干呕起来。
  月儿拿着帕子抵着鼻尖,试图用香水味抵过那难闻的气息。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肉香味……让月儿及一众乘客纷纷回头观望。
  这当是有如何之忍耐力,能在这般境地里吃得下东西?
  原来,是刚刚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从行李当中拿出了半只烧鸡!
  烧鸡的肉香味,香水的淡香味,混杂着呕吐的味道,让众人差点把胃都直接吐了出来。
  然而那老者只是淡然一笑,岿然不动,优哉游哉地撕了个鸡腿吃了下去,时不时还兀自呢喃:“年轻人啊,得多锻炼体魄啊。”
  经过两次降落,在这段旅途的最后一段航程之中,大家渐渐麻木,五感跟着失灵了,适应了机舱里的环境。
  就在月儿因着疲惫和缺氧渐渐困乏,即将睡去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椅子开始剧烈的颤动,身后传来了“呜呜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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