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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众人眼里,立刻燃烧起了炽烈的火焰,纷纷擦拳磨掌,准备大干一场。李伯升刚刚看到柳七在自己怀里死去,头脑比其他人稍微冷静一些。想了想,犹豫着说道,“造反倒是容易,眼下官府招架朱屠户还来不及,肯定顾不上再管咱们。但咱们总得想得长远一点儿,至少得先给自己找个地方落脚。否则,一旦手头的粮食吃光了,那面就是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那还不容易么,兴化。兴化就在前头,咱们进了城去,突然亮出刀子,肯定能打守军一个措不及防!”
  “兴化。抢了兴化,然后再给刘福通刘大帅送一份厚礼。想必念在同是红巾的份上,那朱八十一也不敢来动咱们!”
  “是啊,他连孙德崖和郭子兴都不愿意动,怎么可能会动咱们!”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给出最直接,最简单的答案。甚至连打下地盘后,如何对付朱八十一都想好了,就等张九四和李伯升两个拍板。
  “他不动孙德崖,并不等于不会动咱们!”李伯升吐了粗气,用力摇头。“他这次来势汹汹,恐怕对高邮府全境志在必得。咱们摘了他的桃子,即便能找到刘福通撑腰,他也未必会给刘福通这个面子。况且那刘福通能做到红巾军大元帅,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未必肯为咱们这几个上不了台盘的小角色,去得罪麾下一方诸侯。”
  “这。。。。。”众人闻听,心里的火苗立刻就短了三截。造蒙元朝廷的反,大伙不怎么害怕。毕竟眼下大半个河南江北行省都成了红巾军的地盘,蒙元朝廷即便出兵剿灭,也得先从刘福通、芝麻李等大块头剿起,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大伙这些小角色。但捋朱八十一的虎须,却着实需要大伙掂量掂量。那厮虽然号称厚道,杀起人来,却也不曾眨过眼睛。淮安那群大盐商就是先例,一夜之间,上千颗脑袋,至今做食盐生意的商贩提起此事来,还人人色变。
  “不打兴化,朱屠户是头老虎,咱们不能从他嘴里夺食!”张九四虽然一心鼓动大伙造反,却也不是个鲁莽的主。听李伯升说得认真,立刻从善如流,“非但不能打兴化,凡是朱屠户可能看上的地方,咱们都不能去碰。否则,一旦惹恼了他,以咱们现在的是实力,肯定挡不住他倾力一击。”
  “那干脆咱们就去投朱八十一!”有人眼神一闪,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纷纷擦拳磨掌,大声议论,“着啊,咱们何必舍近求远呢。有六千多弟兄,在朱屠户那里,少不得也能捞个千夫长做!”
  “一个千夫长就满足了。照我说,至少让九四哥做了万户,然后咱们几个都做九四哥帐下的指挥使!”
  “是啊,是啊!给朱八十一当兵,咱们也能借借他的东风!”
  “呵呵,大伙想得太简单了!”正当大伙说得高兴时,张九四忽然冷笑了几声,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你们觉得,眼下朱屠户,缺咱们几千兵马么?我可听人说过,他那边有个规矩,无战功者不得为官。即便想做过百夫长,都得自己拎着刀子到阵前去换。”
  “是啊!”李伯升摇了摇头,喟然长叹,“就连那勇冠三军的胡大海,最开始都只能在他麾下做个教头。直到淮安之战中立了大功,才得到了他的提拔。咱们。。。。。唉!”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瓦凉瓦凉。纷纷叹着气,低声追问,“那,那你,你们说,咱们该怎么办?”
  “是啊,不能打兴化,又不能投朱八十一。咱们,咱们还能往哪走?难道继续饿着肚子向前,一直走到泰州去不成?”
  “是啊,九四,伯升,你们两个最有本事,你们两个画出道来,大伙听着便是!”
  张九四要的就是大伙没主意,如果大伙此刻心里不乱,反而不利于他火中取粟。因此,淡然一笑,先把话语权让给了李伯升,“伯升兄,你年龄比我大,你先说!”
  “我?”李伯升只是不愿意再去招惹朱八十一,至于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办,还真没啥成熟想法。犹豫再三,摇着头说道,“我现在心里乱得狠,九四,还是你来说吧!咱们这些人里头,你向来最有眼光。”
  “是啊,张大哥,你说,我们听你的!”
  “是啊,张哥,我们跟着你干,奉你为主!”
  “对,张哥,只要你能给大伙找到活路,我们就都奉你当主公。绝不反悔!”
  “办法倒是有一个,我要是说出来,大伙可别装怂!”张九四明明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嘴巴上却依旧非常犹豫着强调。
  “不反悔,张九四,你尽管说,只要办法可行,咱们这条命就卖给你!”
  “谁说了不算,老子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众人心里早就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纷纷拔出刀子来比比划划。
  “办法有一个!”张九四咬了咬牙,忽然将声音压到极低,用只有身边几个人听到的幅度,耳语般说道,“记得说书先生讲过,三国时候,有个人叫孙伯符。。。。。。。”
  第一百八十八章 高邮
  也不怪张九四等人不敢捋朱八十一虎须,半日克宝应,柱香下范水,这份战力,天下有几个人敢逆其锋缨?即便是先前信心满满地誓要将朱屠户生擒于高邮城外的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在得到消息之后也完全乱了方寸。每日困坐在衙门里头,紧张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贼军来势汹汹,左丞何不向扬州求援?请镇南王发兵来救?双方合兵一处,与朱屠户较量一场。总比各自守在城里,被朱屠户逐一攻破为好?”此时此刻,知府李齐也没了底气,见契哲笃愁眉不展,便凑到他身边,小声提议。
  “是啊,是啊!贼兵势大,大人宜早做打算!”契哲笃的心腹爱将,回回人纳速刺丁也凑上前,低声给李齐帮腔。
  三道防线,前两道防线被淮安红巾一捅而穿,而期待中的猛将董抟霄,却还在长江南岸不知道什么地方。如果再不赶紧找人过来帮忙的话,等那朱屠户带着兵马杀到,大伙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条。
  “唉,你等有所不知!”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长叹一声,摇着头说道,“若是能与镇南王孛罗不花合兵,老夫又何必隔着一条大江向董抟霄求援?下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吧,这个主意,不用再提了!”
  “这?”知府李齐的嘴巴动了动,将想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头。据他所知,眼前这位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可是个少见的明白人。非但精通兵法,熟于政务,而且气度恢弘。绝不是因为小恩小怨,就置国家大事于不顾的人。
  “镇南王孛罗不花与镇守庐州的帖木儿不花乃是叔侄,而贴木儿不花与镇守武昌的威顺王宽彻不花又是兄弟。”见众人满脸迷惑,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叹了口气,又低声补充,“五年前,集庆盗起,孛罗不花讨平之。然后又与威顺王宽彻不花讨徭贼吴天保于靖州,朝廷皆无封赏。而去年贼将倪文俊、陈友谅进攻武昌,朝廷没派一兵一卒相救。今年反倒因为宽彻不花丢了武昌,夺其王位,并且将其子和尚下狱定了大辟之刑。多亏宽彻不花拿了钱走通了皇后的门路,才免去了一死,改成了待罪军前立功。”
  “嘶——!”李齐和纳速刺丁两个齐齐倒吸冷气,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朝廷,对镇南王一家也太苛刻了些。即便是降将,也没见如此狠辣过。打了胜仗没与赏赐,打了败仗就追究到底。也难怪镇南王孛罗不花眼看着朱八十一在淮安折腾,却好像跟自己没关系一般,半点力气都不愿意出。
  正在心中偷偷感慨间,却又听契哲笃幽幽地说道,“陛下幼时颠沛,所以对人的提防的心思,难免就重一些。且早年间一直有谣传,权相伯颜,一直对孛罗不花青睐有加。而细算下来,孛罗不花、帖木儿不花和宽彻不花,也都为世祖陛下的嫡传血脉!唉!”
  “嘶,啊——!”李齐和纳速刺丁两个再度倒吸冷气,好半晌,都无法将嘴巴合拢。
  论职位,他们也算上是四品大员了。但涉及到皇家的秘闻轶事,却很少听闻,也没勇气胡乱打探。而今天,从不知道契哲笃是因为心思大乱,还是出于拉拢目的,居然把蒙古皇族之间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给端了出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几乎在东方西方,世界各族都通用。因此不用仔细琢磨,李齐和纳速剌丁两个,就知道扬州方面不可能发来一兵一卒了。而以眼下守军的士气和实力,想坚持到董抟霄赶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们两个不必过于担心!”知道李齐和纳速剌丁都不想这么早就为国尽忠,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很惨然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老夫已经派遣心腹,在西门备下了船只。万一事有不测,老夫会和你等一起从高邮湖上撤退。即便拼着被朝廷治罪,老夫也得把贼军破城如此迅速缘由带出去,以让给地官府能早做提防!”
  “我等,我等愿拼死保护大人!”李齐和纳速剌丁等人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躬下身,大声回应。
  在朱八十一之前,从来没有人攻势能锐利如斯。一日一夜破城,半日破城,一炷香破城,从淮安到宝应再到范水,以往令进攻方头疼无比的城防,在他朱屠户眼里,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如果说淮安城因为排水沟渠防卫疏忽,被攻破还可以理解。宝应和范水寨,都破得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那两个地方,自打淮安失守之后,可是第一时间就给排水渠装上了无数道铁笼闸,即便他朱屠户拿着绝世神兵,也不可能在眨眼功夫就将那么多道铁闸全部砍开。
  很显然,姓朱的除了火炮之外,又鼓捣出来了一种新的破城利器。以往大伙谁都没见过的,并且历史上根本没有过记录的。宝应城逃回来的溃兵不知道那到底是何物,只是说贼军出动了一种巨大结实,并且能自己行走的铁甲车。而铁甲车下到底藏了什么,为何会让宝应城的东墙像豆腐一样垮掉,却是谁也说不明白。
  未必是火药所炸。宿州被攻破后,残兵败将们报告上来的消息,契哲笃曾经亲眼看到过。据他们说,当时宿州城的城墙是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段飞上了半空。而这回据宝应城逃回来的溃兵所讲,宝应城是毁于一连串闷雷声中。并且城墙是向正下方自己瘫倒,而不是向上飞出。波及范围仅仅限于两座马脸之间的城墙,和距离城墙不到一丈远的范围。更远的处,甚至连土渣都没溅到。
  “妖法,朱屠户使的是妖法!卑职,卑职可以对天发誓,亲眼看到朱屠户登台作法,脚踏七星。。。。。”跑回来报信的百夫长脸色煞白,赌咒发誓。
  “推出去,斩了!”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契哲笃便下令将此人处以极刑。
  契哲笃不相信神佛,所以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妖法存在。即便是有,他也必须先亲眼看到妖人朱屠户的施法过程,然后再报给朝廷,让朝廷找大德高僧出马,寻求破解之道。所以他可以接受战略上的失败,也可以弃城逃命。但是他却不能准许自己连面儿都没跟朱屠户打一下,就望风而逃。
  他必须战,哪怕明知道打不过,也必须跟朱屠户打上一次。弄清楚了对方的真正底细,才能离开高邮。这是他做臣子的义务,也是他作为一个蒙古人的骄傲。成吉思汗当年横扫万里,可不是靠着城里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吃软饭的窝囊废。那些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蒙古人的味道。而他,却至今没有忘记祖先的荣耀,至今还把这份骄傲牢牢地刻在心里。
  “不好啦,红巾贼来了,朱屠户来攻城了!”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令屋子内的悲壮氛围瞬间土崩瓦解。
  “啊!”知府李齐立刻到兵器架子上抓宝剑。副万户纳速刺丁则抽出弯刀,挺身将契哲笃护在了自己背后,“大人勿慌,末将带你杀出去。胡里奥、托哈,你们两个立刻到门外备马!哈拉金,你速去控制住西门。”
  “是!”副万户纳速刺丁的三个儿子齐声答应,撒腿就往外跑。还没等跑到府门口,却“咕咚”一声,与正冲进来的千夫长卢守义撞了个满怀。
  “大,大人!”千夫长卢守义顾不得往起站,趴在地上大声汇报,“张,张士诚,张士诚回来了。张士诚带着队伍回来了,就在东门外请求进城!”
  “张,张士诚?你说的可是张九十四?”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契哲笃费了好大力气,才响起张士诚是哪个来。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是,是张九四!”卢守义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大声汇报,“还有李伯升,张九四的弟弟张世德,就是张九六,还有吕珍、潘原明,瞿启明等人,都回来了!还,还带着五千多兄弟!”
  “啊!”闻听此言,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笃愣了愣,又悲又喜。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在此危难时刻,连城里的蒙古人官员都偷偷收拾了行李,随时准备搭乘小船朝扬州逃命。张士诚作为一个入伍才两个多月的新兵千户,居然收拢了如此多兵马回来助战,这份忠心,如何不令人感动?
  但知府李齐心里,却比契哲笃又多了一份谨慎。抢在对方下令打开城门之前,站出来,大声询问,“张士诚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军容可否齐整,在他身后,可有追兵出现?”
  “没有!”千夫长卢守义想了想,用力摇头。“启禀知府大人,张士诚是从东北方向跑回来的,队伍拖得很长,身后没有追兵!”
  “嗯!”契哲笃立刻意识到了李齐在提醒自己什么,皱着眉头,低声沉吟。还没等他决定到到底接纳不接纳张士诚的忠心,门口又冲进一个八尺多高的军汉。“噗通!”朝地上一跪,一边哭,一边匍匐着向前爬动,“大人,大人请开恩,开恩救我家两个兄长一救。末将,末将愿意和家里两位兄长,永远追随大人,肝脑涂地,百死不悔!大人,大人开恩哪!”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弹指
  “张九九?起来,赶紧起来!”契哲笃被哭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伸手做搀扶状。
  此时此刻,他可真有些进退两难了。放张九四等人进城吧,知府李齐所提醒的危险,切切实实存在。万一有红巾军隐藏在张士诚的队伍当中混进城里来,守军未必挡得住对方全力一击。
  而不放张九四等人进城的话,未免又寒了将士们的心。要知道,外边不光是张士诚和一众大侠小侠,还有几千名两淮盐丁。而江湖豪杰和盐丁们,此刻则又是守城的主力,总人马在正式官兵的三倍以上。
  “大人,救救我哥,救救我哥!”那张九九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却是个疲懒性格。见契哲笃的手伸到自己眼前,非但不肯顺势起身,反而倒着向后爬去,“我哥,我哥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大人,念在他们饿着肚子还想为国出力的份上,求求您,求求您救他们一救吧!”
  两天两夜,听到这四个字,契哲笃心里顿时宛如刀扎。他精心构筑的,预计可以至少守上二十天的双重防线,居然连两天两夜都没坚持到,就土崩瓦解了。而张士诚等人之所以落到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的境地,全是拜他这个无能主帅所赐。如果此时此刻他居然连让对方进城的勇气都没有的话,还真不如赶紧找块豆腐去撞死!
  想到这儿,契哲笃咬了咬牙齿,就准备下令放张士诚等人入城。却不料知府李齐又抢先了一步,大声提议,“左丞大人且慢。张将军在诸军皆溃之时,依旧能全师而归,可见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如此大才,你我二人何不亲自到敌楼上迎接?一则可以让将士们明白大人对他们的重视,二则,也能让张将军和归来的弟兄们感觉安心。”
  “这——?”契哲笃愣了愣,低声沉吟。对啊,前后两道防线,近四万兵马都全军覆没了,唯独张士诚带着一大票溃兵逃了回来,这事情,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与其在府衙中进退两难,不如亲自到敌楼上检视一番。如果张士诚的队伍里果真藏着大批红巾军的话,相信也逃不过自己的法眼。
  “末将愿意陪同两位大人,一道去敌楼迎接张将军!”契哲笃的心腹爱将纳速刺丁也对张士诚的出现非常怀疑,走上前,低声给李齐帮腔。
  “好,那就大伙一起去东门敌楼,迎接张将军。张九九,你也一道跟着!”见纳速剌丁也支持李齐,契哲笃便不再犹豫。挥了挥手,大声命令。
  “是!”在场众将齐齐答应一声,将张九九从地上扯起来围在中间,一起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不多时,便来到了高邮城的东门敌楼之上。各自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扶着护栏向下观望。
  不看没感觉,一看,许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惨,城外张士诚等人的情况,怎一个惨字才能了得。说是五六千兵卒,实际上为五六千乞丐还差不多。大部分人手里的兵器早就不知所踪,浑身上下也占满了烂泥。一个个站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头,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末将无能,丧师辱国,死罪,死罪啊!”一见到契哲笃的面儿,张士诚、李伯升和其他几个盐丁千户就齐齐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末将死不足惜,只是,只是请左丞大人,收下这些无辜的弟兄。他们,他们这两天已经尽全力了啊!”
  “大人,大人,我等已经尽全力了。大人,大人,请给我等一条生路!”张士诚身后,一排接一排地弟兄,紧挨着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哭得地动山摇。
  “嗡——!”城头之上,登时就是一片大乱。众前来投军的大侠,小侠,还有被从治下各地强行抽调到高邮城内的盐丁们物伤其类,个个都红了眼睛。就连契哲笃身边的一些嫡系将领,想想朱屠户打来之后自己可能面临的下场,也都满腔悲愤。看向知府的李齐的目光中,瞬间就充满了敌意。
  “张,张将军莫,莫出此言!”听到城外传来的哭声。契哲笃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儿。“此番兵败,乃老夫的错,岂能由你这个小小的千户来替老夫承担。来人,给我把东门的吊桥。。。。。。”
  “且慢!”知府李齐冒着数百把刀子一样的目光,大声劝阻,“开门不急在一时,请,请大人让卑职问上张将军几句话,然后再放他进来不迟!”
  这下,可是彻底犯了众怒。登时,便有几名盐丁千户破口大骂,“老匹夫,你看看,他们那样子,可能是红巾军么?要是红巾军都像他们那样,还能打穿咱们两道防线?不被盛昭大人追杀到淮安城下去,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是啊,是啊,知府大人。他们,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儿战斗力?再不放他们进来给口热乎汤水,恐怕,恐怕就会有人活活冻死在外头!”几个官军体系内的将领,也纷纷开口劝谏。谁都不认为,此刻张士诚的队伍里还可能隐藏着敌军。
  “几句话,莫非老夫身为知府,连几句话都问不得么?”知府李齐把眼睛一瞪,固执地将所有指责和劝谏都顶了回去。
  “好,好,随你,随你!”众官府将领没办法,只能悻悻地将头侧开。双目之中,充满了愤怒。
  “李知府也是为了大伙着想!”虽然不满意李齐一直让自己难堪,但从全局角度着想,契哲笃还是努力替他活稀泥,“几句话的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果能借此彻底为张将军洗脱嫌疑,岂不是更好?”
  既然左丞大人都做出决定了,众将士还能说什么?一个个牙关紧咬,手指关节处握得咯咯作响。
  知府李齐却不管众人如何痛恨自己,斟酌了一下,从敌楼中探出半截身子,“张九四,你是从何处而来!昨天傍晚,你又在什么地方?”
  “启禀知府大人,末将从时家堡而来。末将前天下午在兴化城外吃了败仗,进不了城,只好一路溃退到了时家堡!”张九四跪直了身体,双手在胸前抱拳,老老实实地回应。
  这倒跟李齐先前掌握的情况大抵能对得上号。兴化之战后,有不少溃兵已经在昨天逃回了高邮。从他们的嘴里,契哲笃和李齐等人早就知道了此战的大致经过。并且了解到张九四是奉命出战,在全军溃败之后,因为守将盛昭关闭了所有城门,才不得不向远处遁走的。对兴化的失守,不该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说了实话,却未必代表着他一定对朝廷忠心。知府李齐想了想,继续不动声色地询问,“那昨夜时家堡又是如何失守的?为何不见果果台将军?你等可曾与红巾贼交战,对手又是何人?”
  “末将,末将惭愧!”张士诚先是一愣,然后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痛不欲生,“末将,末将昨夜根本就没看到任何敌军。只是,只是忽然间,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堡内就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是储藏火药的仓库走了水,有人说是红巾军的刺客进了城。反正,反正末将从始至终,既没看到红巾军,也没看到果果台将军!末将,末将见乱局已经不可收拾,只好,只好抢先一步,抢先一步带着自己麾下弟兄,和,和能认识的人弃堡而走!”
  不清楚,不知道,没看到敌人,我自己带着队伍先跑了。如果这些话放在平时,知府李齐可以立刻命人将张士诚拿下处死。然而现在,却恰恰说明,张士诚没想欺骗过任何人。从目前李齐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情报上来看,当时堡内的确是谁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根据那股混乱劲儿,十有八(九),是火药被守军自己不小心引燃,继而引发了营啸。
  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尽量说大实话。如果张士诚编造出一场与红巾军恶战,并且全师而退的经历。不光是李齐,城墙上其他将领,也能立刻戳破他的谎言。但他越是实话实说,并且越是对自己稀里糊涂逃走的事情觉得惭愧,就越是证明此刻他心里绝对是一点儿鬼都没有。
  当即,便有人又低声鼓噪道,“还问什么问,莫非知府大人,还想问问张将军为何不留在时家堡等死么?还是知府大人觉得,我们这些武夫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知府大人,您还有什么话,请尽管问。我们大伙都竖起耳朵听着呢!”
  “问,让他问,看他今天还能问出什么花样来!”
  “诸位将军恕罪!”知府李齐被骂得脸色微红,赶紧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然后郑重解释,“本府也是为了高邮城的安全。毕竟朱屠户一日破一城的举动,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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