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秋菊’包厢里,黑皮沙发上坐着两三个玩大小的公子哥,有一桌搓牌的,还有几个人站在围栏附近说笑,烟灰不慎还落了下去,众人听到来者一副找茬的口气,登时全场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一字胡男士站在中间,耀武扬威好不神气,让人手痒。
  “我说,白家大爷不是在这屋子里吗?我来拜访拜访,顺便告诉白大少爷一句,管管你弟弟。”
  “我弟怎么了?”一个很普通的声音响起,在舞厅下面温柔的舞曲中显得格外突兀。
  贵人杰看过去,只见白家大爷正是方才背对着他,看着楼下抽烟的人中的一位,扭头过来后,长长的头发及肩,十分有特色,然而脸又格外普通,跟白二爷,那位帅气逼人的白可行简直不像是亲兄弟。
  贵人杰找到正主了,便笑道:“哟,白大爷也来参加我兄弟王燃给那顾家老三办的欢迎会?”
  “恩,怎么?还不让人来不成?”白家大爷皱着眉,说,“你方才说什么,给我说清楚,白可行又怎么了?”
  贵人杰笑道:“他怎么?他得罪老子我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你身为他大哥,要么管教好他,要么我就代为管教了!”
  白家大爷‘呵’的笑出声:“贵少爷,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还没醒吧,我和白可行也不是什么亲兄弟,你要教训他只管去,不用过来通知我,去吧,揍狠点,我回家给老太太说准备好大夫就是了。”
  “你!哼!”贵人杰转身便走,觉得这白家大爷真是活该这么多年一直被顾老四打压的抬不起头!
  可没等他走到门口去,身后那白家大爷白可言便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手,说:“不过说实在的,既然贵兄都这样跑到跟前来告诉我要教训我们白家的人,我这个白家的当家也不能当作没有听到,这样吧,我先让兄弟们招呼招呼你,你再去打我弟弟,这样就两清了,人家也不会说我白可言不地道,连自家人都不帮扶。”
  白可言的及肩长发剪的很齐,自诩是很摩登的造型,花了几百大洋找国外理发师剪的头,就算不摩登,那也散发着有钱的味道。
  他摆了摆手,就有狗腿子跑出去叫人,不一会儿三四十人包围了整个包间,而白可言则继续抽着烟,从包厢里出来,看见了陪同贵人杰一块儿来的王燃和邢无,笑道:“怎么?你们是一起的?”他这话问的废话,但还是要问,这样说话白可言觉得更能显示自己的实力,给别人压力。
  王燃真是太了解这白家大少爷白可言了,以前在一起玩过一段时间,晓得这人最是好面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和自己弟弟比较外貌,还有和顾无忌比较生意手段。
  “是啊,一起的,白大爷给个面子吧,贵兄他是喝多了,又受了气,直接从那边过来找你告状,说话可能有哪里说的不好,不对的,您也别和一个酒鬼较劲儿不是?”王燃笑着过去给白大爷一根烟,顺道又帮忙点上。
  白可言顿时丢了之前那根,慢条斯理的想了想,说:“那算了,就当他喝醉了,你们进去告诉他,想打白可行随便,别动不动就跑过来威胁我,也不算算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自己有个不知道还能当几天外交部长的叔叔,也太不够格了呵……”
  “对了,白可行那小子还在那边吗?”白可言仰着下巴,淡漠的说,“是‘春梅’房间?”
  “恩,我们也是刚出来,估计还在里面打牌。”王燃说。
  邢无立马附和:“白大爷,不是我多心,你弟弟实在是不学好,在天津恐怕就和那顾家打成一片,现在回来,您又和顾老四是那样的关系,可要防着点啊……”
  白可言看了一眼邢无脸上的大胎记,声音都没有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晓得了,不过这也是我们白家的家事,你们最好是不要管,管好自己就行了。”
  王燃也想啊,但也不知道贵人杰是闹哪门子的人来疯,跑到这里来告状,也不会告状的基本套路,真是被打也活该,省的他的叶荷还被这两个蠢货控制着。
  白可言领着自己的两三个好友去看弟弟,走廊上便瞧见一对很是耀眼的俊男,高个儿的穿着土色的大衣,高高大大,肩宽腿长,气势十足,面部线条就像是经过西方那些卓越的雕刻家一点点雕刻出来的丰神俊貌,眼神格外迷人,充斥着上位者气息。
  稍微矮一点的男士风格又大不相同了,通体的富贵难言,矜持高傲,连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人都透着冷漠与疏离,但这样的相貌无论做什么恐怕都不会让人感到不悦,是十足的美人。
  这样在旁人看来赏心悦目的组合,放在白可言的面前便突然面目可憎,不堪入目了。
  他看都不想多看一眼,便皱着眉头径直朝着目的地走去。
  白可言来舞厅来的晚,所以也不清楚自己错过的是什么人物,反正一切长得好看的人,他都见了就恶心,不过是仗着天生父母给的资本只有皮囊的家伙罢了,骨子里还不都是蠢物?!
  更何况这些人的好皮囊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下贱胚子的身上继承来的呢,就好比他那好弟弟白可行,就一蠢货,继承着那小门小户粗鄙血统的、专门勾引男人的女人血统,跟他妈一样惯会以皮囊讨好别人,到头来还不是被赶出白家,到天津避风头?
  白可言心中无比坚定的对貌美者厌恶,但当走过黄色的镜面墙壁,看见自己那无论怎么打扮也帅气耀眼不起来的模样时,却也飞快的挪开了眼,好像不愿意看,也不愿接受自己平凡普通到找不出一丝亮点的模样。
  白可言生就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一个平凡的鼻子,一张不大不小的嘴,皮肤微黄,身高不高,但身材他锻炼的很好,穿上西装也是十分气派的人物。
  他总算是走到‘春梅’房间,撩开门帘,就见散伙散得差不多的几人磨磨蹭蹭的准备各回各家。
  白可行背对着入口坐着,听到有人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以为是小葭回来了,兴高采烈的一个回头,却是迎来了大哥的一个巴掌。
  ‘啪!’
  白可行一愣,摸了摸脸,笑着啐了一口吐沫,然后活动活动了手腕,说:“白可言你是不是疯了?!”最后一个字加重了语气的同时,一拳头也挥了出去,顿时和白可言扭打在一起!
  “啊!”王如烟大叫着缩到角落,一脸惊恐。
  江老板却是稳坐泰山般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牌,看戏似的围观。
  陈传家也没有劝架的意思,他早便听白可行说过,他们兄弟两从小打到大,所以根本不必操心什么,总不至于打死一个。
  快打死的时候,再说吧。
  第119章 119
  一出如梦舞厅, 天空已成为黑色的俘虏, 但冬日的星星对比夏季的夜晚也不遑多让,一抬头便可清晰看见无数星星远远近近的闪烁光芒,像是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一个巨人的萤火虫瓶子里, 那样既辽阔美丽,又逼仄落寞。
  风很大, 顾葭一出门便被吹的眯起眼,不过一秒后身后便有人站在了他的风口,稍稍帮他挡了一些风, 然后伸出带了黑色皮手套的手,叫了一个等候在舞厅门口的车夫过来。
  舞厅的门口是车夫聚集地, 一般夜里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拉到客人, 但要想在这里拉客也是需要一定条件, 比如需要给这个舞厅的所有者缴纳停车费, 不交的话不允许停在这里。
  顾葭与陆玉山所站的位置正巧是正门附近,按理说应该是按照顺序由第一个车夫过来拉他们, 但顾葭瞧见不远处还有个车夫停在角落,双手拽着黄包车的两根细长的管子,戴着斗笠站在路灯下, 时不时地看顾葭那边一眼,想要过去却又踯躅不前。
  顾葭和那车夫或许对视了一眼,心血来潮的说:“我想坐那一辆。”
  陆玉山二话没有, 拉着顾葭的手便往那边大步走去, 快靠近的时候, 对那带着斗笠的车夫说:“走吗?去西华医院。”
  那车夫年轻的很,叫上还穿着夏天的单鞋,身上披了一件被单改良的外衣,姹紫嫣红,背上还有一个双喜字,瞧着十分喜庆。
  车夫说:“走的走的!二位老板坐好了,我跑的快慢,你们随便说,保证稳当。”
  顾葭先上了车,随后伸手拉陆玉山上来,陆玉山本不需要谁拉一把,但顾葭照顾人习惯了,手都伸过去落在陆玉山的眼前,陆老板便从善如流的握住,不握白不握。
  上车后,陆玉山说:“不求快,稳一点,晚上黑好多地方还没有灯,要是把我们颠下去了我们可不付钱了。”
  “好嘞,爷您瞧着罢!”车夫说话蛮讨喜,但话不多,一旦开始跑,便闷头像是一只倔驴,被人蒙了双眼,永无止境的跑着,不回头。
  顾葭这时候有空问陆玉山了,浑身都写着‘放松’二字,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西华医院?”
  陆玉山伸手干脆从身后搂着顾葭的肩,顾葭心想前头的车夫大抵是不会回头的,此刻又是黑夜,没有人会看见,便大胆的很,头直接靠在陆玉山的肩上,双手自己去翻陆玉山的大衣口带,找自己的相机。
  陆玉山一边低笑一边说:“你的事,我总是知道的。”
  顾三少爷这个时候刚好从陆玉山的口袋里翻出相机,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转世?”
  陆老板点头:“恩,也可以这么理解。”
  “哈哈,那陆蛔虫先生,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顾葭手指纤长,放在相机上的时候,这价值不菲的高科技相机便不再是重点,手才是。
  陆玉山假意想了想,说:“大抵是要去找到贵人杰和邢无伤天害理的证据,准备替天行道了。”
  “你说的太夸张了,我只是想拍一点照片,了解一下事实,剩下的交给巡捕和当地报社,我只是一个记者,而且还是取了艺名的记者,怎么样?安全吧?”顾葭相当爱惜自己,毕竟他知道自己不能给弟弟招惹麻烦,所以隐秘与安全很重要。
  陆玉山见怀里的人跟个小朋友一样做点儿什么小事儿都要拿出来唠叨,一副求夸奖的模样,简直不像是比他大五六岁的男人,便笑说:“恩,安全,最重要是你知道带上我,这样就更安全了。”
  “怎么?你能飞檐走壁还是上天揽月?”顾葭见不得这人得意洋洋的模样。
  陆玉山说:“只要你想,我可以一试。”
  说着,陆玉山把大衣将顾葭一裹,说:“要是在上海就好了,这里我没车,坐黄包车风太大了点。”
  不过陆玉山虽然嘴上这样抱怨,但他也突然意识道只有坐黄包车的时候、黑夜的时候、风很大的时候,种种因素巧妙的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他才可能随心所欲的和顾葭说说有感情的话,光明正大的拥抱他。
  真是奢侈啊……
  陆玉山还说:“其实我说一句话,可能不是很中听,你愿意听吗?”
  顾葭骨架小,被这么一裹,倒也不违和,只只出个脑袋在陆玉山厚实的胸膛上,顾葭可以闻见陆玉山身上特有的清爽味道,和情动的时候十分不同,不炙热,不激烈,但也依旧很好闻。
  “你说,我愿意的。”
  “其实这件事跟你无关,很多事情都跟你无关,你若是不参与,兴许事情也能了结,你何必呢?”陆玉山本来快人快语,要是在上海,碰到这样多管闲事的人,他只会评价两个字‘找死’。可对待心上人还是不同的,他既要发表看法,又要斟酌语气,所以说得缓慢又迟疑,一点儿都不像他自己。
  顾葭听罢,良久没怎么说话。
  “你生气了?”
  “这倒没有,若是这几句话我就要生气,那我一天到晚还活不活了?”顾三少爷声音在风里飘渺如烟,是男人们最爱的烟,却只看得见,抓不住,“我只是在想,有多少人跟你一样是这样的想法,所以我们才会存在这样的乱世,大家都只管好自己,碰到事情也只冷漠的想会有别人去管,自己一动不动,那么所有人都这样想的话,是不会有人行动的。”
  “可你这样也是放纵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他们遇到事情后就想着别人来帮忙解决,第一次让别人解决,第二次也是,第三次还是,他们便永远不会站起来自己行动。”陆玉山冷漠的分析。
  顾葭打断道:“恕我不能苟同,你所说的都是建立在有能力反抗的人身上,那些无能为力的人呢?”
  陆玉山想说‘管他们去死’,但没能说出口。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有事情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一旦我知道了,我就会想要探究,想要求一个公平,不然晚上睡不着觉。”顾葭还说,“你觉得我很麻烦?那我会尽早还你钱,你什么时候想退出都可以的,我不勉强你。或者你现在下车都行的,不要和我走在一起,以免牵累了你陆老板。”
  陆玉山觉得,人还是现实一点为好,自私一点才会活得长久,像顾葭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天真的很,和刚从大学毕业的满怀救国兴邦的热血,各种喊着口号要求把洋人赶出去的人其实没两样;和那些富家子弟,受到了教育,为穷人鸣不平,实际上自己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剥削穷人赚来的钱?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天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会因为一两句口号改变,会因为一些人的自杀而震动,其实不会的,没人管你是谁。
  就好像皇帝溥仪被赶出皇宫,无数太监为了自己或为了殉国自缢一样,改变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皇帝还不是去天津住在静园了?各国还不是在所有沿海城市建立了租界?该投靠外国人的军阀们还不是投靠了?
  然而以上这些话,陆玉山不想和顾葭说,他喜欢顾葭的全部,不管是黏糊人这一点,还是天真烂漫这一点,都喜欢,所以愿意为此做好永远保驾护航的准备,就当是陪他胡闹,陪他做一场时间为永远的游戏,让他开心就足够了。
  “我什么时候说你麻烦了?我是担心你嘛,说好不生气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要和我分道扬镳吗?”陆玉山插科打诨,“顾三少爷您这是要始乱终弃吗?”陆老板假哭。
  顾葭瞅着陆玉山,笑说:“你少来了,哭的一点眼泪都没有。”
  “我总不能当着你的面涂口水上去呀,那多恶心?”
  “你也知道恶心?”顾葭白了这人一眼,真是觉得陆玉山有些太粗糙,但很可乐。是个大开心果。
  第120章 120
  陆老板从小气鬼晋级成了开心果, 但本人毫不知情, 只是忽然想起顾葭晚上还没吃点儿东西,便问前头的车夫,说:“兄弟, 这儿附近哪儿有夜市?就吃完饭的地儿?”
  前头的车夫其实闷头闷脑的正听着他们说话,觉得这两个大男人说话很有些奇怪的肉麻, 像是其中一个是另一个的小白脸,再分辨一下声音,方才那位说‘始乱终弃’的竟然是大高个子, 这倒是打破了车夫的固有印象,明白原来这大高个子才是被包养的, 真是现在的公子少爷们什么爱好都有。小老百姓们可不懂。
  “啥?吃饭的地儿?有的有的, 就前面不远有一条巷子, 午夜十二点前一条巷子里都是小摊小贩, 什么东西都有,但基本上像你们这样的贵人是不去的, 比较脏……”
  “这样啊……”陆玉山总记得顾葭不能随便吃东西,就算是吃小摊儿上的食物也挑着来,不然容易胃疼, 之前非要顾葭去尝试一下港口的饭,被白可行那样说教了一回,陆玉山纵然心中不悦, 也记住了, “那还有没有别的地方?”
  “有, 你们要去的医院旁边不是有咖啡馆吗?咖啡馆晚上也卖意大利面,我瞧着好些外国人都去吃哩,你们这样的身份,应该是可以进去的。”车夫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儿,就是没有进去看过。
  顾葭问陆开心果:“你饿了?”
  陆玉山说:“我觉得你饿了。”
  很好,于是陆老板又成了陆蛔虫,顾葭心里把陆玉山的名头换来换去,觉得十分有意思,便道:“那好吧,蛔虫说我饿了,我大概是真的饿了,就去那个咖啡馆看看,不过今天中午去的时候,那咖啡馆遭了一场枪击,玻璃都碎掉了,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开业。”
  前头的车夫立马回答:“自然是开业了,晚上正是他们赚钱的时候,咖啡没有意大利面畅销呢。”
  “那他们干嘛不开个意大利菜馆?”顾葭笑道,“这咖啡馆竟是要靠卖意大利面来维生不成?”
  车夫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咖啡卖的不好,但咖啡豆却是每天搬来搬去很勤快哩,每天夜里忙活完了来吃意大利面的人,晚上就开始有马车来送咖啡豆,再晚些时候还有好些人排队着去后厨门口的垃圾桶里捡今天一天咖啡馆丢的垃圾,反正很是热闹就是了。”
  顾葭还没见过会有人去翻别人的垃圾桶的,心情一时有些微妙,他接触的真正的穷人太少了,对那些人的社会与生活方式一窍不通,乍然听见,便仿佛在听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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