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姜幸怔怔地看着紧张的季琅,忽然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拍了拍大腿,手臂掩着嘴,笑得背过身去不看他,好半会儿才转过身,努力说出完整的话。
“小侯爷也没做什么……就是抱着咱们院里的树喊‘芊芊我不想离开你’,还搂着旁边的石凳说‘谁都不要把我们分开’,又哭又笑地,长安我们拉也拉不动,一拽你,你就要动手,除了我,谁都不敢近身,差点把娘都惊扰了,然后——”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季琅一边摆手一边站起来,他还穿着里衣,就要逃也似地跑出去了,姜幸急忙叫住他:“小侯爷,外面冷,穿衣服!”
她说着,拿起床上早就叠得工工整整的衣裳走过去,散开批到季琅的身上,衣服上的清香沁人心脾,清爽无比,不是他一身酒气那身。
季琅随手接过,慢慢套上后,语气犹犹豫豫:“我还干了什么?”
姜幸递给他腰带,转身去拿香几上的玉带钩,嘴上含笑:“吐了一身,红绸都要嫌弃死小侯爷了,最后还是青萍拿着衣服去洗的。”
她走过来,眼睛忽然立睖起来:“但是小侯爷以后千万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伤身不说,喝得不省人事,以后在外边吃亏怎么办?”
她漾春楼什么没见过,谦谦君子坐怀不乱的人,在酒桌上走那么一遭,再被人塞到粉脂堆里,最后什么都不知道,跑那春梦里快活似神仙去了,人欲哪是那么能磨灭的。
季琅想的却不是这是,他扶正姜幸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除此之外,我说什么了没有?”
姜幸一怔,袖口里的手握紧了,脸上还是一副无辜的神情:“没有啊,小侯爷还想说什么?”
她掩着嘴笑了一声:“那些话还不够惊世骇俗的,让几个丫头听见了好个嘲笑呢,小侯爷平时不正经,也没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忽然低头握上季琅的手,小小的双手包住他的大手,像捧起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也不知道小侯爷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害怕我离开你?咱们在秋猎回来的马车上不就说好了吗,只要你把我放在心上,我们就一辈子不分开,这本是我所求,如今也从你口中听到,我心安许多。”
季琅的胸口像是被千金巨石压着,手背传来的阵阵暖流将他毛躁的思绪熨平,可是脑中纠缠他的梦魇却始终未曾散去。
此时他才知道一句承诺究竟有多重。
或许很多人许下诺言的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食言。
“芊芊,要是有一天……”季琅张了张口,心中那个可怕的想法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是不想逍遥自在得活着,偏偏这世上有许多身不由己,而他嘴中辗转周折的“要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连问都不想问,不想亦是不敢。
沈轼之说的结果,还没有到来,太子也待他如初,侯府还是这般岁月静好,他在此平添烦恼做什么呢?就这么一切照旧下去,或许那些假设最终都不成问题。
“小侯爷要说什么?”
季琅低下头,重新包住姜幸的手,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姜幸有些小心翼翼地。
季琅扬颜一笑,仿佛又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咱把昨天的事给忘了呗,下次,我死也不喝那么多酒了。”
姜幸一愣,然后马上抽出手瞪了他一眼:“要是还有下次,我可不管你!”
早饭吃过之后,姜幸看时间还早,问季琅去不去福禄堂给太夫人请安,季琅正在射箭,闻言僵了一瞬,然后背对着姜幸道:“我就不去了,昨天喝那么多,娘肯定知道了,今天去请安,她又要讲我,何必让她老人家生气呢!”
他说得还挺有理,实际上不就是怕了吗,姜幸也没管他,带着红绸和绿荷去福禄堂了。
季琅听见她们离开的脚步声,手中的弓箭握了很久,却始终一发都没射出去,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季府的人,他的存在,已经不仅仅是占了侯府侯爷之位那么简单了……
“小侯爷!”
季琅一怔,扭过头去看,发现青萍正站在他身后,动作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
“怎么了?有什么事?”季琅收起弓箭,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
“有件事,夫人本来不让奴婢们告诉小侯爷的,但是奴婢毕竟还是从季府出来的,怎么都要向着小侯爷不是?”青萍先坚定立场。
季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亏你还记得……什么事,幸娘为什么要瞒着我?”
“夫人大概是怕小侯爷冲动闹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天夫人去二夫人那里坐会儿,正好碰上了那个泗泠公主,结果没说几句呢,公主就生气了,拿着鞭子就要抽我们夫人,不过——”
“什么!”季琅眉头一纵,周身的气场骤然冷了三分,不等青萍说完后面的话,他已是重重地将弓箭拍到了青萍手上,转身就去出去了。
“不过让二夫人挡下了,夫人没受伤……小侯爷,小侯爷你听完呀!”青萍急着喊了几声,可是追出醉方居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小侯爷了。
姮姬吃了早膳闲得无聊,想要去找她挞搭呆着,可是过去却听说他去福禄堂给太夫人请安了,姮姬不想看到季家人,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她就更不想了,索性又回了西厢她住的地方。
正觉无聊的时候,突然听见门一声巨响,她转过头,就看到季琅气势汹汹地进来,直奔她而去。
“季琅?你过来做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身凛冽寒气的季琅掐住了咽喉,两指箍住她的脖颈,让她马上便消了音。
“谁让你动姜幸的!”季琅将她转了个撞到墙上,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收力,“别以为你是泗泠的公主,府上就没人敢动得了你,你出去问问,安阳城哪个我怕了,要想给你点颜色看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姮姬身边的侍女都看傻了,虽然季琅说的话她们有一半听不懂,可是现在主子受制她们看得清清楚楚,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前来要阻止他。
“滚开!”季琅扭头吼了一声,随手在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用嘴把刀鞘拔出,又吐了出去,“再近一步,我可不敢保证她还能活着。”
姮姬不住地拍打季琅的手,终于觉得喉咙松了些,她喘了口气,急忙说道:“我……没伤到她!”
季琅眸中厉色一闪而过,他一用力,把手中的匕首掷出,匕首蹭着侍女的头发丝插到了她后面的墙上,房中顿时就安静了。
“姮姬,你可能对我们大盛人还有些不了解,我们不喜战,不好杀戮,不代表我们是认人拿捏的软柿子,我不管你们泗泠人来到大盛到底目的何在,但在武敬侯府里,希望你们能安静一点,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反倒坏了自己的大事!”季琅说完,慢慢松开手,眼中的杀气却没有丝毫消减。
姮姬被他的神色吓得自不成句,抚着胸口咳嗽很久,侍女见状,急忙给她倒水,她平复下来,才恨恨瞪向身旁还不离开的季琅:“你不分青红皂白地过来想要杀我,最后又说这句话,难道反而让我息事宁人吗?”
季琅转过身正对她,笑容三分邪气:“我知道多木让你住进来,有他的计划,你要是不怕打乱他的计划,大可跑去告诉他,让他给你讨回个公道?”
姮姬眼中翻涌着怒火:“你威胁我?”
季琅瞥了她一眼,走到墙边,伸手将墙上的匕首拔出来,摸了摸上面的深痕:“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而已。”
“这府里的人,你最好什么主意都不要打,不然,我们不介意鱼死网破。”
姮姬愤恨地走过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你们侯府的人都是疯子吗?我只不过是想用鞭子给她点颜色看看,还没有伤了她呢!”
“还好她没有受伤,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完好无损了。”季琅把手中的匕首放到桌几上,眼中杀气腾腾,姮姬却是被他的神色震撼到了,那样子根本不像来吓唬她,是玩真的。
就为了一个女人?
季琅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突然张口道:“多木让你跟过来,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你是来和亲的,将来多木可以离开,而你不可以,懂我说的意思了吗?”
他走到门前,一脚踏出了门槛:“别做自断后路的事。”
姮姬转身,眸中闪过一抹深色:“本公主的后路,绝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侯府。”
季琅脚步一顿,又把脚收了回来,他转身看着姮姬,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
季琅眯了眯眼睛:“我突然有些好奇……公主身上功夫虽不及我,在女子中也算佼佼了,而你如今似乎不过二七年华。”
姮姬没想到季琅突然转换了话题,问了她功夫的事,她谨慎地看了季琅一眼:“我自懂事起便习武,一般人比不得我,有什么奇怪吗?”
季琅笑了笑,已是没有刚刚闯进门来时的怒气,翻脸翻得比翻书快,恢复得也是令人措手不及。
“那公主真是可造之材。”他留下一句未深长的话,转身扬长而去,这次并未再回头。
等季琅走了,姮姬才松了一口气般,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虽然方才有惊无险,季琅或许也只是给她一个教训,可是她真的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侍女奔过来,用泗泠话问她:“公主,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多木大人?”
姮姬急忙制止,咬牙道:“算了,昨天本就是我鲁莽了,挞搭回来训斥我良久,我不想再去多木混蛋那里自讨没趣。”
“寿宴之前,还是先不要生事了……”
“是。”
季琅从西厢出来,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路过福禄堂的时候他顿了顿,却没停下脚步,直接去了前院。
在碎玉轩待了一上午,季琅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清风。
“小侯爷,有客来,是太医署的温太医。”
季琅想起昨日求太子的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回过神来,急忙越过清风去迎。
“让夫人来前院一趟。”他留下一句话。
姜幸跟清风来到前院,一眼就看到了温太医,想起那日自己的窘迫,脚步微微顿了顿,发现季琅也在那里,才盈盈走过去。
双方见过礼之后,季琅说起他叫温太医过来的缘由:“让安阳城各个大夫都看了一遭,没说有什么问题,我不放心,想着可能他们医术不咋地,就又找温太医来看看。”
温太医抚了抚自己的胡子,将随身带来的药箱打开,拿出一个脉枕,示意姜幸把手放在上面,一副不必多说的模样。
姜幸看了看季琅,伸手放了上去,温太医放了个方帕开始诊脉,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舒展开,又看了看姜幸的眼睛和舌头,好半晌不说话。
“温太医,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季琅抓耳挠腮,完全没了方才在姮姬那里横着走的气魄。
温太医摇了摇头,轻出一口气,这才出声道:“夫人的问题,其实不大,只要用心静养,就不会有什么。”
他扭头看着姜幸:“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胸中气结,喘不过来气?夜梦多,要么难以入眠,要么一睡不醒,四肢酸软无力,困乏疲惫?”
姜幸觉得温太医说得有些夸张,点了点头,又否认道:“虽然温太医提到的这些都有过,但并不是时常如此的。”
温太医垂下眼想了想:“那便是夫人的病情并不重,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身体要比我们的意识更诚实,意识会欺骗自己,而身体不会,它一有什么不痛快了,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夫人有些事不放下,身子的反抗会越来越重,最后反而不易治愈了。”
姜幸一怔,抬头看了看季琅,眼中满是不解:“我有什么事放不下呢?”
然而她自己问出这句话,却忽然觉得胸口一痛,急忙低下了头。
“身体比意识更诚实吗……”姜幸嗫嚅一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季琅担忧地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
“怎么了?”他的声音轻且温柔。
姜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人内心里都会背负着许多难以排解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会一身轻松的,她要学会自己应付。
再说话时,她已经抬起了头,看着温太医温声道:“我知道问题所在了,温太医放心,我自己会慢慢调整的,要是有什么药能帮助我,温太医也开个方子吧。”
温太医不说二话,拿起旁边的纸笔写了一番,随后交到季琅手里:“虽然关键还是在夫人自己,但这药房多少也能帮助她一点。”
季琅送温太医出去,让清风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被温太医拒绝了:“我在宫中吃穿用度享用不尽,小侯爷还是收着吧。”
季琅也不推脱,随手就把红包赐给清风了。
“贵夫人的情况,小侯爷也要多加重视才是,最好不要让她被那些烦事惊扰,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
季琅脊背一僵,表情也很僵硬,他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在温太医投过来疑惑的眼神时,他才笑笑:“温太医说得话,我记住了。”
送到府门前,温太医就要坐马车回宫了,临走时,季琅却突然叫住了他。
温太医定住,转身看着季琅。
“忘了有件事,没问温太医,是这样的,”季琅凑近他,“要是有个人,失去了他的所有记忆,偏偏还记得自己所习的武艺,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
温太医本问住了,神情认真起来:“记忆是组成人一生轨迹的重要信息,失去了记忆的人,脑中一片空白,其实是非常痛苦的。很多失忆的人,不记得自己名字,过往,生活自理却没问题,说明咀嚼,行走,如厕,这些都是凌驾在记忆之上的。”
“功夫这种东西,虽然也是身体作出的反应,可是学习功夫的这段记忆,往往比学习咀嚼行走等等的记忆要更多更深。不排除身体已经记住了所习功夫这种可能,但要记忆全然不在,练习的功夫必然也是碎片式,不成体统才对。”
“怎么,小侯爷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温太医说到这,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莫非,你说的是——”
“不是,”季琅挠了挠后脑,“是我瞎想而已,温太医不必在意,今天的话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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