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内堂里,燃尽的佛香倒在香炉中,留下最后一缕青烟。
  索额图坐在榻子的一侧,挺直的身躯慢慢弓起,恍惚间竟像老了十几岁。
  李光地坐在另一侧,轻轻地叹了口气,“索相不必太过忧心,圣上只是防患于未然,并未有治太子于万劫不复的心思,否则也不会让晚生回京安排这些了。”
  “晋卿大恩,”索额图顿顿地一垂首,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苍老,“老朽如今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晋卿感念昔日之情,冒险前来相告,赫舍里氏一族怕是要遭灭顶之灾了。”
  “索相言重了,”李光地压了压嗓音,“当初蜡丸传书一事,若不是有索相一力保奏,晚生怕是活不到今日。其实,这么多年,索相于太子,晚生心里是最清楚的。太子位居东宫,索相之举无可厚非,只是圣心变幻难测,也难为索相了。”
  索额图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朽算计了一生,时至今日,才明白了一些。只不过,怕是来不及了……”
  直郡王府
  夜色已深,书房里还亮着烛光,大福晋在侍女的扶持下迈进门槛。
  “福晋?”直郡王从案牍中抬起头,慌忙起身上前,半扶着大福晋轻责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身子不好还不早早歇着?”
  大福晋笑了笑,面色却越发苍白,扬手打发了侍女出去,跟着大阿哥一同坐到榻上,“躺了一天了,身子都软了,看见爷还没睡,就过来瞧瞧。”
  直郡王弯了弯嘴角,拿起件长袍披在大福晋身上,“夜寒露重的,福晋要注意身子。”
  大福晋看着直郡王,轻抿唇角,伸手抚了抚直郡王眉心,“爷又有事忧心了,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直郡王轻轻地叹了口气,“无碍的,爷都能处理,福晋不要担心。”
  大福晋微微垂首,“我信爷,爷也要信我,咱们是夫妻,为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替丈夫分担烦心事。”
  直郡王轻轻笑了笑,“爷是一贯拿福晋没办法的,福晋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大福晋微扬唇角,末了,敛了敛神色道,“是太子那儿又有什么变故了?之前爷不是说,皇上派李光地回京了吗?”
  “是,明相告诉我,李光地回京带着皇阿玛的密旨,各处安排,肯定是皇阿玛知道了什么,”直郡王神色暗了暗,“其实,爷也有所察觉,索额图近来确实动作频频。不过,有一点,明相没有提醒我,李光地在京任职时,与索额图关系深厚。”
  大福晋秀眉微蹙,思索片刻道,“爷是怀疑,明相对您有所保留,是另有他图?”
  直郡王冷冷一笑,“纳兰揆叙近来与佟佳氏鄂伦岱来往颇多,老八那里定然是热闹非凡的。”
  “其实,”大福晋轻轻开口,“纳兰揆叙的心思活络未必是明相的意思,李光地与索额图的关系也不是多大的秘密,朝中的人应该有不少知道的,未必就是明相有心相瞒。只不过,既然咱们都知道这二人私交甚笃,皇上为何要派李光地回京?会不会,有动作的不只索额图一派?”
  直郡王摇了摇头,“福晋说的,本王也想过,但最近探查回来,确实没发现其他人有大动作。现在,爷只能等着,看明相那边的试探,皇阿玛有什么反映了。”
  大福晋一愣,“什么试探?”
  直郡王看了看大福晋,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
  “王爷!”大福晋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声音带着沙哑,“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王爷太过冒险了。”
  “福晋放心,”直郡王握住大福晋的手,神态冷静,眼中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疯狂,“明相那儿已经传来消息,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皇阿玛毫发未损。众人未探明情况时,便朝拜新君,可谓精彩至极。”
  大福晋缓缓地垂下头,身子不自觉地轻轻发抖,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城郊,八爷猎园
  几匹骏马在林间奔回,一只血迹斑斑的母鹿被扔在路旁。
  “八阿哥的箭法愈发精进了,”鄂伦岱笑着下马道。
  八阿哥弯起眉眼,摇了摇头,“是两位兄长让着胤禩,若不是你们帮忙围堵,胤禩哪猎得到这般轻快的猎物。”
  “八阿哥何须如此谦虚,”纳兰揆叙将马交给下人,接茬道,“木兰秋狩时,八阿哥该好好露上一手才是。”
  八阿哥笑了笑,转身扬手道,“我特意让人备了好茶,两位兄长快来歇一歇。”
  “那我们便不客气了,”鄂伦岱笑着道,与纳兰揆叙一起跟着八阿哥走进凉棚里。
  几人在阴影下品茶赏景,倒也惬意。
  眼看日头西斜,纳兰揆叙扬手遣走了伺候的下人,“不知八阿哥、佟兄听没听说直隶总督李光地回京了。”
  鄂伦岱弯了弯嘴角,“为兄自然是知晓的,李光地曾经拜访我伯父。”
  “哦?”纳兰揆叙眯起眼睛,“李光地曾经见过佟老?不知,是否交代了什么?”
  鄂伦岱摇了摇头,“伯父讳莫如深,没有跟我提起,但是言谈间,也可以推断一二,应当是与太子及索额图有关。皇上南巡未归,索额图动作频频,怕是扰了圣心了。”
  两人谈话间,八阿哥低头品茶,并未答话。
  纳兰揆叙皱了皱眉头,开口道,“那李光地与索额图素有交往,皇上派他回来,恐怕对索额图造不成威胁,说不定还能让索额图及时自保。”
  鄂伦岱叹了口气,向椅背靠了靠,“为兄也是这样想的,可惜,伯父不肯帮忙,咱们一时也拿不出对策。”
  八阿哥默默低头,轻轻刮着茶末,过了半晌后突然开口道,“我曾经听师傅讲过,三藩之乱时,李光地与编修陈梦雷陷于敌后,被耿精忠逼迫反清。两人为了效忠朝廷,特制了蜡丸书,秘密为大军传信。可事后,李光地一人独揽了蜡丸书的功劳,害的陈梦雷差点被流放致死。三十七年时,陈梦雷在盛京应召,向皇阿玛阐述了李光地欺君卖友的行为,皇阿玛虽未制裁李光地,但也留用了陈梦雷。如今,陈梦雷好像在三哥府上行走……”
  “陈梦雷……”鄂伦岱略一思索,看了看低头饮茶的八阿哥,转头与纳兰揆叙相视一笑。
  南巡大军出山东,入江苏,驻跸宿迁县,而后登船渡黄河。
  一路上蹦蹦哒哒的苏公公,在满怀兴奋上了御舟的第二天,华丽丽的晕船了。
  四阿哥一脸无奈地看着瘫在床上的苏伟,伸手拉拉他的胳膊,“不要一直躺着,越躺越晕,跟爷到外面站一站,吹吹风就好了。”
  “不去,”苏伟往床里蹭了蹭,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现在全身没劲。
  “那爷让张保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四阿哥帮苏伟揉揉胸口。
  “不吃,吃了又吐,累得慌,”苏伟有点委屈,他现在十分想念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什么马车、轿子、大木船的都弱爆了。
  “行啦,”四阿哥好笑地坐到床边,“咱们到桃源县就上岸了,你好好地适应、适应,晕船又不丢人,不许任性。”
  苏伟扁扁嘴,“那之后还坐不坐船了?”
  四阿哥仰头想了想,“咱们应该是在桃源县换小船,然后顺江而下,入清口,泊淮安府,可能路过山阳县,然后——”
  “停!”苏伟眼睛一亮,“山阳县?”
  “是啊,”四阿哥点点头,有点奇怪苏伟的突然兴奋,细一思索后,有些微恼,“你又想谁呢?爷太惯着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苏伟挣扎着躲开四阿哥掐他腰的手,“我也是为了你嘛,外戚有点儿势力,对咱们府上也有好处啊。再说,是你说,诗玥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你要是不宠她,她在府里就举步维艰了。这回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诗玥家里有势力了,你们俩就不用逢场作戏了,那咱们三个不是都能轻松不少嘛。”
  四阿哥捏着苏伟腰上的痒痒肉,绷着脸想了一会儿,突然低下身子,跟苏伟鼻尖对着鼻尖道,“你是因为爷不跟她作戏轻松,还是因为她不跟爷作戏轻松啊?”
  苏伟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傻傻地咧咧嘴道,“不是都一样嘛?”
  “恩?”四阿哥语调上扬,双眼微眯,声音微寒。
  屋子里瞬时下降了十度,苏伟一愣,利落地搂住四阿哥的脖子,吧嗒亲了一口,另附送个大大的温暖微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了,咱们都老夫老妻了,哦呵呵呵呵……”
  銮驾渡黄河后,果如四阿哥所说,驻跸桃源县,后换乘小舟,顺河而下,入清口后,致仕大学士张英,特奉召来朝拜圣上。
  张英亦是得康熙爷赏识的重臣,曾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历史上有名的,“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就是他的手笔。
  不过此时,苏公公还没太搞明白这位有名的人物到底是谁,只是四阿哥告诉他这位张大人十分眷恋山水,几经乞休后才被允准致仕回乡。此次皇上南巡,又特招他迎驾,可见仍深得圣心。
  本来,张英的到来与苏伟是没什么大关系的,但晚宴过后,张英竟带着自己的儿子特意来拜见四阿哥。而张大人向四阿哥引荐的次子,正是苏伟在大火那晚后,一直惦记的那位颇会审时度势的年轻人。
  “臣张廷玉给四阿哥请安,”年轻人在父亲张英身后向四阿哥一拱手,苏伟站在一旁,呆住了……他果然是被历史选中的人,眼光太xx到位了。
  第161章 烟雨南
  康熙四十二年
  三月末,御舟过清口,泊淮安府。
  皇上召四阿哥陪同在堤岸边溜达,苏伟跟在皇主子们身后,一边观赏杨柳岸清风醉的曼妙春景,一边暗暗感叹能脚踏实地的走在路上真好。
  “自古以来,江南就是鱼米之乡,咱们这才入江苏,已能看出些富庶的样子了,”康熙爷背着手,登上几级台阶,站到一处高岸上。
  四阿哥尾随在后,低头答道,“儿臣自幼多从诗词中领略江南风貌,如今跟皇阿玛出来,能亲眼看看这烟雨繁华之地,实是不枉走这一遭了。”
  康熙爷弯弯唇角,“世人多看江南的柔顺多情,却不知江南也多英雄,多男儿气魄。于天下形势而言,江南更是兵家重地,得了江南就等于得了半边河山。”
  “皇阿玛圣言,”四阿哥略一思索,俯身拱手道,“儿子记得老子曾经说过‘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江南纵多烟雨,然水润万物、雨裹重山,这大概就是江南一地的特征吧。”
  康熙爷看了四阿哥一眼,似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世间万物至柔即是至坚,反之亦然,事事都不能只看一面——”
  “皇上,”梁九功躬着身子上了高台,“京城有加急奏折呈上来。”
  康熙爷眯了眯眼,接过奏折看了看,片刻后将折子转递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一愣,俯身接过,“皇阿玛,这是……陈梦雷参奏李光地?”
  康熙爷抿了抿唇角,面上未有任何变化,负手望向远方,“老四可听说过李光地与陈梦雷往日的恩怨?”
  “儿臣有所耳闻,”四阿哥微微垂首,“李大人独占了蜡丸传书的功劳,害得徐编修落了三藩反贼的罪名,差点被流放。三十七年,皇阿玛在盛京召见了他,还了他清白,召他入京任职,如今似乎在三哥府上行走。”
  康熙爷点了点头,低头挽起袖口,“那你知道,朕当初留用了陈梦雷,却为何没有治李光地的欺君之罪?”
  四阿哥略一征愣,低下头道,“儿臣不敢胡乱揣测,皇阿玛的决定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康熙爷弯了弯唇角,“其实不难琢磨,李光地是治世能臣,陈梦雷有文家工笔,如今是各行其事、各尽其才,于朕于朝堂都是最好不过的。”
  “可,”四阿哥微蹙眉梢,“李大人曾欺君判友,皇阿玛难道不——”
  “胤禛,”康熙爷打断四阿哥的话,“再能干的臣子都不过是普通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有贪念,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是不堪为用的。为君为主,要做到的是善用,不是苛求。”
  四阿哥神色恍然,躬下身子道,“皇阿玛慧言,儿臣受益匪浅。”
  康熙爷点了点头,往台阶下看了看,“你建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身边使唤的人不少,不过这跟着你的公公,倒是个老面孔,似乎在阿哥所时就在你身边了吧。”
  “是,”四阿哥抿了抿唇角,“苏培盛是皇额娘赐给儿臣的,自承乾宫时就在儿臣身边了。”
  “原是如此,”康熙爷敛了敛眉目,“你皇额娘的眼光一向是好的,那太监跟了你这么久想必差不了。”
  四阿哥未答话,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
  此时,台阶下的苏公公,猫着腰站的异常标准,眼睛却控制不住地四处乱飘,直到不远的甬路上,两位公公引了几位官员走来,才暗暗地吐了口气。
  淮安渡口
  数艘龙船停泊,南巡大军换乘小船后,几位随扈阿哥各自分乘,四阿哥的船停在太子御舟之后。
  船脚处,一扇木窗半开,纱帘后站着一抹倩影。
  “小主,”絮儿好奇地向外张望着,“这里是你的家乡吗?我听丫头们说,小主的父亲在淮安府山阳县任职。”
  诗玥弯了弯唇角,看着不远处岸上的杨柳,声音轻柔,“我很小就随父母进京了,对于家乡没有什么印象,不过从前父亲总是提起,长长的小巷,涨满青苔的石板路,大约也是江南的某个小镇吧。”
  絮儿恍然地点点头,眼睛放着光亮,“奴婢要是能陪着小主出去走走就好了,这里四处都水水润润的,从窗子往外看都好漂亮,房子、小桥和京城一点都不一样。”
  “你就是贪玩,”诗玥好笑地戳戳絮儿的额头,“咱们是府上内眷,怎么能随意出去走呢,更何况是跟随皇上出巡,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是,”絮儿吐吐舌头,冲诗玥扬起笑脸,“不过,虽然不能出去,奴婢还是能托侍卫上岸一趟的。小主想不想给家里去封信,或送些什么东西?这里离山阳应该很近,让侍卫去跑一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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