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说什么傻话呢?”一旁的小媳妇瞪了苏老三一眼,掏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我可听说,二哥如今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天天住在金屋子里,睡觉吃饭都有人伺候,还能缺咱们这口吃的?”
  苏家老娘嫌弃地瞥了三媳妇一眼,嗓音冷下来道,“我可告诉你们,老二待得可不是寻常人家,你们可别眼皮子浅地乱说话,回头给咱们家丢人。”
  “是是是,”老三媳妇暗地里一声嗤笑,谁不知道这老太太是有名的嫌贫爱富,当初他们家穷,自己嫁过去时,天天扒着她那点儿嫁妆,等隔年苏家老大应了廪生,一下子就换了副嘴脸。这次那人说的要是真的,老苏家多了个王爷府的贵人,这老太太的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早朝过后,
  苏伟跟四阿哥上了马车,将魏珠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道,“怎么样,我那两千两银子不白花吧?”
  “可不是,”四阿哥靠着车壁,嘴角微微扬起,也不知道是谁,昨晚做梦还问候人姓魏的全家呢,“爷倒是收到了得麟潜逃的消息,却没往海寇上联想过。不愧是在皇阿玛跟前伺候的,的确有几分眼色。”
  “那是自然,”苏伟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着身子,“不过,这位前毓庆宫统领也真有几分本事,阎王殿前转了几圈,竟然都让他逃了。这一回,若真让他勾结了海寇,山东沿海恐怕不会消停了。”
  “放心,”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胶州附近的海寇没有南海一带的势力强大,就算有二哥昔日的扶持,如今树倒猢狲散,单凭得麟一个逃犯,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那姓魏的干嘛特意跑来告诉我?”苏伟眨了眨眼睛,略一思忖道,“难道说,皇上对这件事还有什么特殊想法?”
  四阿哥微笑着点了点头,“得麟是二哥的手下。如今,太子初废,东宫空悬,朝臣摇摆不定。事关国祚民心,皇阿玛总要有一番态度。太子余孽勾结海寇,若令皇子奉命讨伐,赚出功绩来,既能体现皇上英明决策,更能平衡朝堂,安抚人心。”
  “原来如此,”苏伟抿了抿唇,略带探寻的目光望向四阿哥,“那,这次的差事,咱们也要争一争吗?”
  “那是自然,”四阿哥抬眼看向苏伟,“带兵除寇,建立功勋是小,能在军中培养势力才是关键。老八是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爷更不能白白看着他的势力继续壮大。更何况,爷在地方势力单薄,对年羹尧的把控更不算严密。若能接下这次差事,起码日后,不用受制于人。”
  苏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正碰见太监萧二格在台阶上转来转去。
  “奴才给王爷请安”,见到四阿哥走近,萧二格忙俯身行礼。
  四阿哥点了点头,抬脚往里走。萧二格侧过身子,冲苏伟频频挤眼睛。
  苏伟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跟着萧二格走到门柱后头,“怎么了这是,干嘛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哎呀,”萧二格原地转了一圈,罕见地露出一副愁容,凑到苏伟耳边道,“刚刚来了几个人,口口声声要找姓苏的公公,正好被我碰上,我给领到前街胡同的茶馆去了。”
  “找我?”苏伟一派淡然,“是吉盛堂的人吧,你直接告诉小英子——”
  “哎哟,不是,”萧二格打断苏伟的话,“要是吉盛堂的人,兄弟能不认得吗?是一个老太太和一对夫妇,还带了个小男孩。”
  “老太太?”苏伟扬起眉梢,“一个老太太找我干什么?”
  萧二格抿了抿嘴唇,深深吸了口气,凑到苏伟耳旁这样那样说了一通。
  “什么?”苏伟声音一扬,吓得萧二格一蹦,“她她她她说,是是是是我娘?”
  “可不是唉,”萧二格一拍大腿,“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听说您有家人啊。原本还以为是上门打秋风的骗子,后来一想,谁胆子那么大敢骗到王府里来啊。这不细细一打听,倒有个七八分像。我怕惊动了府里的人,回头传您的闲话,就赶紧把人送到茶馆去了。”
  东小院
  四阿哥坐在榻子上,望着窗外。张起麟端了茶水进来,俯身请安。
  “苏培盛是干什么去了?”四阿哥接过茶碗,微微皱起眉头,“我看见萧二格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是不是府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额……”张起麟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不是府里的事儿,是是苏公公他,他家里来人了。”
  “家里?”四阿哥错愕地抬起头,“他家里还有人吗?”
  “这个,”张起麟搓了搓袖子,“奴才们也没听说过啊,本以为苏公公是父母双亡呢。可听萧二格说,这回来的就有苏公公的母亲。好像是因为当初发生了什么误会,以为苏公公没能熬过净身,不久又举家迁回了祖籍,这才二十几年没有联系。”
  四阿哥面露恍惑,呆坐了片刻,放下茶碗道,“你让小英子带一百两银子去,就说是本王赏的。”
  “嗻——”张起麟刚要俯身。
  “等一下!”四阿哥摆了摆手,“还是先不要了,免得吓到人家。等一等,等苏培盛回来再说。”
  “是,”张起麟偷瞄了一眼四阿哥,俯身退下。
  胡同茶馆
  萧二格把苏伟引进最里头的包厢前,刚一推开门,一声哀嚎就惊得苏伟连退三步。
  “娘的小二啊,”年过半百的老太太王氏连人都没看清就扑了过来,萧二格连忙挡在苏伟身前,把人架开。
  “我说老太太,咱们得先把人认清楚再说吧,”萧二格扶住苏伟,苏伟这才有功夫看清包厢里的人。
  长相淳朴的青年男子,应该就是苏伟的“三弟”了,虽然年纪比苏伟小,但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粘上胡子,说是苏伟他爹也有人信。
  头上别着素银簪子的“弟妹”乔氏,抱着个直蹬腿的半大男孩子,冲苏伟羞涩一笑。只可惜,那副把苏伟从上打量到下的眼神,实在是过分贪婪了。苏伟不用支起耳朵,都能听见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倒是这个一直抹眼睛的老太太王氏,苏伟还一时看不太透。这几个人的装束虽然朴素,但远远够不上穷酸,衣服够厚实,外衬也没打什么补丁,老太太的手腕上,还带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在乡里乡间应该也是大户人家了。
  心底有了底儿,苏伟也镇定了下来,缓步走进包厢,在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我进宫已经二十六年了,幼时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
  “是,你进宫那年才八岁,”王氏挨着苏伟坐了,从一旁的包袱里掏出两件打补丁的小衣裳,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弹弓,“当初家里穷,你父亲又重病,你那时候虽然人小,但特别孝顺。隔壁村有个在净身厂做师傅的,你就非要跟人家走,口口声声说换了银子给爹治病。娘一开始是咬死了口不准的,可后来看你们兄弟几个,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娘就想,与其在家活活饿死,倒不如跟人家走了,进了宫,好歹能吃上几顿像样的。可谁知——”
  老太太捂着帕子呜咽出声,苏家老三也红着眼眶,拍抚着自家老娘的背。
  苏伟靠在椅背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人都说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可为啥他这幅身体一点感觉都没有。
  王氏哭了半晌才长出了口气,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过那两件小衣服,苏伟这时才微微察觉到了一点暖意。
  “等我们听说了你的消息,你爹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王氏捏着帕子摇了摇头,“娘勉强撑着给你爹料理了后事,又求着邻居借了板车去乱葬岗上找你。可是,可是,娘找了一天一夜,就只找到了一身带血的衣裳。当时,娘真是不想活了……”
  “娘,”苏家老三低着头,一下一下拍着老太太的背。
  苏伟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个故事,有五分真五分假,但是二十六年前,一个八岁孩子的娘,也不过是个刚出三十的年轻妇人,接连丧夫丧子,身边又没亲人照顾,想必也是十分艰难的。
  王氏缓了口气,抱过满地乱跑的小孙子,继续道,“后来,娘给你和你爹立了牌位,就带着一家人回了河北老家。这些年来,靠着家里的几亩薄田,总算渐渐把日子过了起来。可是,一想到你和你爹,娘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疼。好在老天有眼,让你大哥碰上个在京里办事的老乡,听说了你的消息,娘连地里的收成都顾不得了,连夜就往京里赶。”
  “可不是,”一直插不上话的乔氏,总算逮到机会开口,“俺们家这口子平日也总念着二哥,说当初要没有二哥,咱们家连老家都回不了。这回听了二哥的消息,借了马车就往京里赶,一天一夜连口水没顾上喝。”
  苏伟眨了眨眼睛,并没答话。
  王氏瞥了儿媳妇一眼,拉着小儿子的手,转过头道,“你三弟,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了,当初你走的时候,你三弟才六岁,你小妹妹还在襁褓里呢。”
  敢情他还有个妹妹?苏伟挑了挑眉。
  “这是你三弟家的石头,”王氏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子,男孩儿长得浓眉大眼,细看起来倒和苏伟有几分相像,“你们兄弟三个的大名,是培文、培盛、培武,都是你爹中了秀才之后取的。只可惜,在京里熬了那么些年,你爹到死,都还是个穷秀才,否则——”
  王氏说着又红了眼眶,乔氏连忙插嘴道,“娘,如今一家团聚了是好事儿啊,您当心别哭坏了眼睛。”
  “是,是,”王氏连忙擦了擦眼角,殷切的目光瞅着苏伟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在宫里,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吧。”
  “还好,还好,”苏伟不着声色地往后靠了靠,“我家主子待人宽和,对我也不错。”
  “唉,你不说娘也知道,”王氏一脸心疼,“这伺候人的活儿哪有那么好干的,都怪爹娘没本事……”
  苏伟抿了抿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听了王氏的叙述,又见到了这家人的模样,苏伟基本已经能确定,这家人确实是苏培盛的亲人。只可惜,他不是苏培盛啊。
  “二,二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苏家老三,看着苏伟涨红了一张脸,“你你什么时候跟俺们回家,俺把前屋给你收拾出来。”
  苏伟看着那张淳朴的脸,温和一笑,二十六年了,谁还能说他不是苏培盛,就算看在他用了人家身体这么多年的份上,也合该照顾人家的家人。更何况,在这家人里,还是有人真心惦记着当年那个苏培盛的。
  太阳渐渐西斜,苏伟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东小院门口。
  四阿哥眯起眼睛,一路盯着苏伟走进屋门。
  苏伟拖拉着步子,一声不吭地爬上软榻,往四阿哥腿上一躺,长长地吐出口气。
  四阿哥低头摸了摸苏伟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中午吃饭了吗?爷让茶房给你做点儿奶皮酥饼?”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翻身把脑袋埋进四阿哥怀里,二十六年了,他对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不知道老爸的烟戒了没有,有没有按时给老妈上坟,他的小二楼是不是还爱堵下水道,还有他的爱车,也不知能不能打着火了。
  四阿哥一下一下拍抚着苏伟的背,直到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
  傍晚,福晋院里
  诗瑶进了福晋卧房,遣退了其他侍女。
  “怎么样了?”福晋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着发尾。
  “一切照福晋所料,”诗瑶弯起嘴角,站到福晋身后,“苏培盛把人都安置了下来,还派人去寻摸宅子了。听回来的人说,那苏家的老太太,可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儿。就算苏公公不想认这一家人,有个孝字压在上头,他也是鱼塘里打滚,不淹死也得惹上一身腥了。”
  福晋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指望几个山野村夫能干出什么大事儿,我看中的是一家人的情分。这人啊,有了家,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有了贪欲。身后多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任谁还能出入宝山而面不改色呢?”
  “还是福晋英明,”诗瑶面上带笑,替福晋解下耳环,“那苏家老大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苏老太太还打着捐贡进国子监的主意呢。只可惜,他们家财力单薄,又没门路,如今可倒好了,现成的登天梯递到了眼前,她还不顺着杆子往上爬?”
  “爬便爬吧,”福晋轻轻地吐了口气,“这座梯子在王爷跟前立了二十几年了,也该让人借一借了。”
  第334章 柱子
  康熙四十七年
  十月初一,天和商号
  糜仁学拿着账本进了内堂,杨泰正坐在窗边闭目沉思。
  “杨掌柜,”糜仁学拱了拱手,把账本放到杨泰跟前,“咱们这两个月的利润可说是捉襟见肘啊,地方的铺子也不愿一直补京城的窟窿,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入不敷出了。”
  杨泰微微睁开双眼,一手慢慢抚上账簿,“各大绸缎庄还在囤收皮料吗?皮子的价格涨多少了?”
  糜仁学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比往年同期还要高些,也不知那位苏公公从哪里搞来的一批蜀锦。几家铺子都争红了眼,如今又正是做冬衣的时候,皮子收到手里也不怕卖不出去。”
  杨泰闻言一声冷笑,“蜀锦本就难得,一路运到京城,价钱翻上一番都算少的。眼下,他一句成本价出手,上万两的利润就这么打了水漂,那位苏公公还真是大手笔啊。”
  “这个,吉盛堂的蜀锦虽然没挣到钱,”糜仁学面带踌躇道,“但是,这次皮料价格回升,吉盛堂不仅甩尽了积压的存货,更趁热进购了一批新料子,质量比以往的还要好。原本,已经跟咱们有了合作意向的成衣作坊,如今又都含糊其辞起来。若真计较起得失,恐怕,还是咱们落后了一步。”
  杨泰脸色微沉,思忖了片刻,又慢慢弯起嘴角,“也罢,做生意嘛,有赚自然有赔。能遇上一个手腕、背景都相当的对手,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十月初三,赵堂子胡同
  库魁架着马车停到一间小院前,苏伟掀开帘子左右看了看。
  “苏公公放心,”库魁拍拍马脖子,“这边僻静,离吉盛堂又近,我已经从庄子上挑了两个老实的过来看门,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照应。”
  苏伟点了点头,眼光往不远处的胡同口飘了飘,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
  两人进了院门,王氏带着乔氏,一脸喜气地迎了出来,“小二来啦,我早上还在念叨呢,已经派人回乡给你大哥和四妹送了信儿,这几天也该准备进京了。”
  苏伟点了点头,面对王氏,“娘”这个称呼,他是绝对叫不出口的。说到底,他也只是为了回报故去的“苏培盛”,让他的家人过得更好一些。
  “这院子是刚置办下的,缺什么少什么就告诉护院一声,我让人备下给你们送来,”苏伟转着手上的扳指,语气带了一丝疏离。
  王氏察觉了苏伟的态度,脸色微沉。
  乔氏左右看了看,忙陪着笑脸插嘴道,“二哥事忙,哪能总麻烦您。院子住着很好,缺什么少什么我们自己会置办,您得了空闲,常过来看看就好。”
  苏伟瞥了乔氏一眼,转身看向库魁。
  库魁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低头递到王氏跟前,“老太太,这是苏公公孝敬您的。京城里花销大,您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让人去买。”
  王氏接过银票,统共二百两,沉下去的脸色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你看,小二自己赚钱也不容易。我们千里迢迢地进京来,就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结果,倒让孩子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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