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节

  “阿玛事忙,苏公公也离了府,现在内内外外一片混乱,我也不想再跟福晋有什么正面冲突,”茉雅奇继续道,“全当养了一只聒噪的鹦鹉吧,平时你别太理会她。”
  “是,”宝笙含笑点头,她们家大格格是越来越有皇室风范了。
  两人说笑着,一路到了牡丹亭,因是最热的午间时候,干活儿的奴婢们也都躲在阴凉处休息。
  茉雅奇也没让人惊扰她们,自己带着宝笙四下观看。
  躲凉的婆子们没注意到有人来,兀自捂着嘴角,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茉雅奇逐渐靠近,婢女们谈论的内容也慢慢传进了她的耳里。
  “我听前院洒扫的奴才说了,这些日子都是那个万祥公公伺候……”
  “也不怪外边传成了那样,就别说万祥了,就是以前的苏公公,长的也是颇清俊呢。”
  “嘻嘻嘻,别提那个了,王爷都看不上了……”
  “诶哟,我就可怜后院的小主们,白长了那副身子,还不如那断了根的呢——”
  茉雅奇面色一白,大太阳下,身子都是一晃。
  宝笙慌忙扶紧大格格的手臂,面上一冷,大声呵斥道,“混账!我看你们都不想活了!”
  第366章 中伤
  康熙四十八年
  八月十三,圆明园
  过了午间,梅姐儿提了修剪花枝的工具往牡丹亭走,同行的是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王婆子。
  两人走在树荫下头,身旁是后湖的水,一阵阵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使人格外舒爽。只是不知为何,梅姐儿却一直没什么精神,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王婆子与梅姐儿的家里是旧友,都算雍亲王府的老人儿,对梅姐儿也分外喜欢,这孩子干活儿踏实,还心灵手巧,一手侍弄花草的本事,格外受主子们看重。
  因此看着梅姐儿近来常常发愣的样子,王婆子也是着实担心。
  “你最近是怎么了?可是这些日子差事太多,累着了?”
  梅姐儿转头看向王婆子,抿着嘴唇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只是近来天气太闷,夜里睡不好……”
  “你这丫头啊,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王婆子叹了一声,倒是没打算刨根问底儿,转了话题道,“我听你娘说,你跟郑七的事儿还在拖着呐。这过了中秋,离年底也不算远了,我看后院的几个小主都喜欢你,你不如去求个恩典,赶紧把事儿办了吧。”
  梅姐儿提着木箱的手一抖,箱子里的小铲、花剪碰成一团。
  王婆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莫名一闪,“难不成,是那郑七出什么幺蛾子了?”
  梅姐儿的眼眶霎时通红,脸上却满是厌恶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么恶心人的画面,“婆婆别操心了,我跟郑七完了,等中秋过后,我就回家跟爹娘说,让他们托人把郑七的差事收了,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王婆子一脸愕然,明明之前在王府时,这两人还如胶似漆的好呢,怎么一转眼就要各走各路了?
  “梅姐儿啊,这事儿——”
  王婆子还待要再问,迎面却陡然走来一队人,马褂腰刀,步履匆匆。
  待看到为首的人,王婆子和梅姐儿忙退到树下,恨不得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才好。
  带队的兆佳氏恩绰目光冷然地扫了两人一眼,径直走过。几个不敢抬头的小厮、婆子被侍卫们押在中间,一边走一打着哆嗦。
  “这是又怎么了?”看着一行人走远,王婆子搓了搓胳膊,“都离了王府了,暗房这些煞神怎么还不消停?撵走了一帮府里的老人儿,你看这些日子都乱成什么样了?”
  “暗房的人一动,一般就不是小事儿,”梅姐儿蹙了蹙眉,又往那几个被抓的奴才身上瞅了几眼,“我怎么看着,都像是在牡丹亭做事的啊?今儿上午不都还好好的吗?”
  竹阔楼
  茉雅奇站在一排竹制的多宝阁前,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宝笙刚听了丫头们的回话,端了果盘进屋,见到大格格沉思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格格,牡丹亭的奴才都被关起来了,这事儿怕是瞒不得福晋了。”
  茉雅奇深吸了口气,手里的帕子被捏成了一团,“阿玛那边派人去问了吗?”
  “去了,李公公亲自去的,”宝笙抿了抿唇,嗓音压的很低,“这事儿,说到底不过是奴才间的几句闲话。格格不如直接交给福晋算了,一会儿要是让旁人传到福晋耳里,又不知那边会怎么想了。”
  茉雅奇转过身来,一时犹疑不定,不是她真的想越过福晋,抢什么管事权。而是这起子传言的内容,让她不得不想到某个人,自从那人被莫名关进暗房开始,府里的一切事态都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还是该先告诉阿玛,”茉雅奇垂下头,“这传言传的太过突兀,还是由阿玛亲自解决为好。福晋那儿,能拖得一时算一时吧。等阿玛得了消息,应该会尽快赶回来的。”
  “大格格——”
  宝笙刚要应是,外头帘子一掀,又进来一人,正是福晋调来的教养嬷嬷之一费佳氏。
  “大格格,这园子里是怎么了?三五个丫鬟在外头跑来跑去的,让外人看了像什么话?”费佳氏把一脸褶子拧成一团,腰背挺得直直的,“您还未到定亲的年纪,凡是当以闺中事宜为先,行止要有理有矩。更何况您是皇家出身,这一举一动都关系着皇家的颜面。您别看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都学什么营家主事的能耐,那都是下贱人的本事。您日后出嫁,光陪嫁的管事嬷嬷就有十几二十个,凡事都不用您操心,您只要事宗庙,礼夫婿,敬顺天家就足够了。可不能像那些自诩高门的深宅妇人似的,整天跟上上下下勾心斗角。这要传出什么丑话来,王爷福晋都得跟着丢脸——”
  “嬷嬷这话说得才是丢了规矩吧,”宝笙柳眉一竖,曾经伺候过一任公主的她,最厌恶那套天家女儿都该立地成佛的说教,“我们格格是李嬷嬷教养起来的,李嬷嬷可是王爷的奶嬷嬷,您说这话,把李嬷嬷和王爷置于何地了?把我们格格置于何地了?”
  “哟,你这丫头脾性还挺大,”费佳氏是一点没把宝笙放在眼里,她从宫里出来,教养过几任公主,娘家在朝上也是有人的,这进了雍亲王府,有时都觉得委屈了自己,“教导阿哥的嬷嬷和教导格格的嬷嬷可是不一样的。李嬷嬷教导格格立身立命,奴婢教导格格识规识矩。当然,格格要是不喜奴婢的教导方式,奴婢也不敢强求,这就回了福晋去。”
  “站住!”
  费佳氏作势转身,一直沉默的茉雅奇却猛然冷下了脸孔,“嬷嬷当真好大的架势啊,我这小小的屋脊确实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费佳氏有些愕然,刚转回身,又听大格格沉下嗓音道,“不过,您哪天都可以走,唯独今天不行。今天没有我的话,您不可以迈出竹阔楼一步!”
  “大格格这是何意?”费佳氏瞪大了眼睛,“奴婢可是宫里出来的,您以为您一句话就能关得住我?”
  说完,也不理茉雅奇的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却不想只几步路就能看到的竹园大门,被几个一连严色的粗壮婆子挡的严严实实的。门后一个瘦高的太监,一把拉了费佳氏的领子,将她刚想大叫的嘴塞得死死的。
  茉雅奇坐在榻上,一手按着太阳穴,都懒得再看费佳氏一眼,只随意地挥了挥手,福安向茉雅奇行了礼,将兀自挣扎不休的费佳氏一路拖进了后院。
  小英子找到四阿哥时,四阿哥正和十三阿哥一起从畅春园出来。
  刚从大格格那儿得了消息的李英,脑子里也是一片轰然。他最先想到的是要全速通知师父,让他赶快跑,但等到临出了园子,他又生生换了方向,师父不会扔下王爷不管的,所以这事儿还是得先告诉王爷。
  “奴才给王爷请安,给十三阿哥请安,”李英到了四阿哥跟前,表现的倒还算镇定。
  十三阿哥随和地点了点头。四阿哥抬手叫起,他看出了小英子隐藏的紧张神色,知道肯定是出了事。
  “这几日府里事多,四哥就先回去了,”四阿哥转身对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微微点头,冲四阿哥拱了拱手,“四哥慢走。”
  两人分了手,各自上了马车,十三阿哥的随侍太监邓玉回头看了突然出现的李英一眼,眉头皱了皱。
  马车驶向了官道,坐在车里的十三阿哥突然叫了邓玉上车,邓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十三阿哥手里稳稳地端着茶碗,整个人分外沉静,“爷注意到你刚才看那个太监的眼神了,那个太监出现的奇怪,圆明园离畅春园也不远,若不是大事,犯不着堵到畅春园门口去。”
  邓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踌躇了片刻,将那天九经三事殿外,自己与吕瑞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十三阿哥。
  “你说什么?”十三阿哥手里的茶碗落到了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洒了一地的茶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奴才,奴才以为只是些闲话,听过就算了,”邓玉缩起肩膀,搓了搓手,“今儿突然看到李英公公,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天的事儿。或许,是奴才胡思乱想了,未必就因为那件事儿吧。”
  “宠妄佞幸,狎弄内监……”十三阿哥的脸色变得苍白,“当初二哥和那个哈哈珠子的事儿,恐怕至今都还是皇阿玛心中的一根刺。如今换了四哥,那样腌臜的话,要是让皇阿玛知道了——”
  十三阿哥不敢再往深处去想,一手抠在车窗上,青筋直露,“一定又是八哥那帮人的毒计,真是下作!”
  傍晚,
  圆明园单独辟出来的刑房中,鞭子声和哀嚎声不断。李英捧着圆明园所有人员的名册,任由这帮奴才肆意攀咬,这次就算把府里的人都折进去,他也得把那传言的源头给找出来!
  清晏阁内,四阿哥坐在书桌后头,一手撑着额头,双眼微阖。万祥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他知道了园子里兴起的流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也没什么心思去主动伺候主子了。
  傅鼐由外归来,进门后先瞥了一眼万祥,示意他屋外侯着去,万祥缩着肩膀走出屋门,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
  “王爷,奴才派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傅鼐站在屋子中央,微微低头,“外面确实也有了这些闲话,目前传的多广,还不甚清楚,但好像多是些纨绔公子,或者闲差仆婢,这些人本来就好以讹传讹,如今是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多放在了万祥身上,苏公公那儿倒没多少人提起。”
  四阿哥缓缓睁眼,神色倒是颇为平静,“你暗中抽调几个人,看着农庄附近。再派人去京里查一查,把那些杂七杂八的流言汇集在一起,看能不能查出什么线索。”
  “是,”傅鼐低头领命,末了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门外,回过头压下嗓子对四阿哥道,“王爷,这则流言若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只怕迟早会传到万岁爷的耳朵里。有二阿哥的前车之鉴,王爷不如早做应对。”
  四阿哥微微垂目,将神色隐在阴影里,“这事儿本王自有打算,你不用多管。另外,农庄那头看牢些,园子里的事儿别让他们知道。”
  傅鼐心思细腻,自然知道这个“他们”主要指代的谁,是以低头领命,行礼告退。
  这几日天气闷热,福晋常犯头痛的毛病,晚上休息的也很早。
  牡丹亭出了事,园子里的奴才一个个的被带走,早早就熄了灯的一方楼,是到了午夜时分,才得了消息。
  “是王爷不让惊动福晋的,”诗瑶一边伺候着福晋穿衣,一边辛苦解释,“福晋近来辛苦,王爷也知道,从大格格那得了消息,就直接从畅春园赶回来了。现在传瞎话的奴才都被关了刑房,恩绰他们正在挨个刑讯,相信用不了一天,就能查出谣言的出处了,福晋也不用太过忧心。”
  “你说,府里的奴才是传言王爷和那个万祥?”福晋披了斗篷,转过头来看向诗瑶,“那万祥现在怎样了?王爷处置他了吗?”
  诗瑶一愣,给福晋整理衣襟的手微微抖了抖,“没有,好像还在王爷身边伺候呢,”说完这句,诗瑶又使力咬了一下唇,话音重重地对福晋道,“主子可别听那些奴才乱说乱传的话,咱们王爷这才刚处置了一批老太监,怎么可能有那种癖好呢?都是府里的奴才日子过得太安生了,等这次的事儿过了,福晋可得好好调教调教他们!”
  “未必就都是奴才们闲来生事,”福晋紧蹙秀眉,扶着诗瑶的手臂向外走,“我得问问王爷,若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咱们王府也得赶紧出个章程才是。”
  圆明园热闹了一夜,刑房虽查出了谣言的源头,却没什么大用。
  谣言出于府外,被京里的公子哥和在各宫门府邸当差的仆役们当成了饭后闲聊的谈资。
  本来,自朝廷禁止官员嫖娼后,京里好男风的人家也不算少见。一些心里痒痒的,家里有权又有势的,挑戏班子里的美角儿,或干脆让人南下,专找细皮嫩肉,娇小好看的男孩儿关在院子里养起来。只要不闹出大事来,大家也都心照不宣,越是地位尊崇的府门,底下这种腌臜事儿掩的越多。
  可是,这种大家见怪不怪的话题,突然被安在了一贯行事公正,作风高洁,府里清净的连个妾侍争宠的传闻都没有的雍亲王身上,就犹如刚烧开的油锅里被滴入了一滴水,瞬间油花四溅。越是纯白无垢的人,大家越乐意猜测他污浊的一面。
  不过,虽说四阿哥预料到了这起谣言没那容易被压制下去,但是谣言的传播速度还是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十五月圆,康熙爷在畅春园设宴。
  四阿哥一路走至自己的座位,察觉到了朝臣间不少异样的目光。
  宴席进行至一半,心情大好的十阿哥已经微醺,趁着康熙爷中途离席,随手抓了一个送酒的小太监,遥遥指着四阿哥大声道,“快,快去给我四哥倒酒,爷看你这小脸溜光水滑的,说不准人家一时兴起,你就是雍亲王府的下一位总管太监了——”
  “十哥!”胤祥忍不住出声喝止了胤誐的无状言行,“这是朝宴,十哥说话要注意分寸!”
  “嗤,”十阿哥眼睛一眯,扬起下巴对着胤祥,“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来教训我!哦,对了,你是四哥身后的一条狗嘛。哎哟,看我们老十三这腰条,说不准——”
  “十哥,”这回换了胤禵出声,他声音不大,语气中似乎还带着调侃,“这话要是让皇阿玛听到了,您恐怕又得住进宗人府去了。”
  “老十,你喝醉了,”一直沉默的八阿哥看了一眼四阿哥的方向,冷声出言,“让奴才带你下去醒醒酒,别一会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冲撞了皇阿玛。”
  胤誐到底还残存了理智,见到八阿哥也开口了,兀自吧唧了两下嘴,由着奴才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池边去了。
  “胤祥,你别见怪,”八阿哥见胤誐走了,转身对十三阿哥道,“胤誐一喝酒,说话就不过脑子,等他清醒了,八哥替你教训他。”
  十三阿哥脸孔还有些发白,但神色倒还平静,举起酒杯冲八阿哥道,“胤祥不会和醉酒的人一般见识的,多谢八哥了。”
  八阿哥低头,与十三阿哥共饮了一杯,回过头来时,轻飘飘地瞥了一直没说话的九阿哥一眼,嘴角的笑意渐渐敛了去。
  时至午夜,圆月高挂在半空中,畅春园的宴席慢慢散了。
  喝了不少酒的四阿哥,神智却分外清醒,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有些想念此时不在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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