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层层叠叠的凤冠霞帔往她身上招呼过来,压得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最后一层红面纱往头上一盖,面前的视线便变得模糊起来。
  帝王大婚没有迎亲的说法,因此吉时一到,庄采薇就要被送上花轿往宫里去。
  拜别父母的时候,庄采薇跪在堂下规规矩矩地将前一日背好的词说完,忽然之间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她比同龄人定亲要早一些,成婚却晚,因而这中间有几年的时间,对婚事早已有了不少心理准备,可是终究有些意难平。
  哪一个出嫁的姑娘离开父母时不心生委屈呢?
  她在家里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以想上树就上树,整个府上横着走都没人会管,可是嫁到了别人家就再也没有这份从容,说话做事少不得要思虑一番。
  言成简这个狗东西的心思还那么难猜,谁知道婚后会不会好好待她……
  哇,真是越想越恐婚,恨不得现在就拉了盖头不嫁了。
  庄采薇难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上面的岑氏已经捂着帕子啜泣了起来,庄修然拉着岑氏的手轻声宽慰着。
  倒是庄君源很是冷静,屋子里还有许多宾客在,他上前一步把庄采薇扶起来,道:“大哥背你出去。”
  说完也不等庄采薇回答,微微弓下身,架起庄采薇的手臂,用了点巧劲直接把她原封不动地甩到了自己肩膀上。
  庄采薇被他甩得一愣一愣的,只是她还沉浸在出嫁的伤感中,这会儿便闷着声音窝在庄君源肩膀上轻声说道:“大哥你都不心疼我。”
  庄君源脚下一顿,回道:“那我把你放下来?”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庄采薇越发不高兴了:“你昨天还打我。”
  “那是因为你招式漏洞太多,我若不指出来让你吃个教训,下次面对敌人你还会犯错。我起手式已经很明显是猛虎掏心了,你竟然还往我面前冲。”
  庄采薇不服:“可是只要我提手上勾到位了就能钳住你的手腕,叫你动弹不得直接破招了。”
  “那是我让着你放慢了速度,真要打起来对方哪里会给你时间去看他手腕,实战中最忌讳盲目自大的冒进……”
  两个人越说越歪,竟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争辩起武艺来。
  直到一旁的喜婆忍不住大声咳嗽了一声,才发现竟然已经走到了花轿前面。
  于是庄君源把庄采薇放下来,想了想,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方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待我实践实践再与你理论。”
  庄采薇嘴角一抽,怕是普天下会在去花轿的路上和亲哥哥争论武学争论到忘记看路的人,也只有她这一个了吧?
  但是方才因为辞别父母而涌出来的心酸,确实是被这一番对话给冲散得无影无踪。
  她向来是个洒脱又心大的人,不适合纠结这些。
  于是便好整以暇地坐进了花轿里。
  虽说言成简不需要迎亲,但为了彰显他对这桩婚事的重视,御驾还是挪到了宫门口,与百官一同迎接庄采薇。
  今日天气晴空万里,有些微的暖风吹拂,正是最舒适的时候,庄采薇从花轿里出来的时候,透过模糊的面纱只隐约能看到面前呼啦啦地跪满了人,以及远处一抹玄色身影。
  “恭迎皇后娘娘。”
  在众位朝臣的山呼海啸中,那一抹玄色身影慢慢地走近,最终牵起了庄采薇的手。
  言成简的手指特别凉,又细又凉。
  不知为何,庄采薇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
  之后,言成简需要牵着庄采薇走过前殿广场那长长的宫道,再一步一步踏上玉阶,行祭天礼,拜会先祖牌位,修纂皇家玉牒。
  庄采薇的婚服十分笨重,使得她走路有些吃力,言成简却是个腿长的,没走出几步,两个人的节奏就对不上了。
  “你慢点。”庄采薇忍不住手上用了几分力道,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说道。
  言成简停下来,看了看庄采薇这一身打扮,意外很顺从地随着她慢慢踱起步来。
  “你这是穿了多少层?朕竟然看不透。”他还有闲情逸致闲聊。
  “实话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庄采薇一边努力地和长衫长裙搏斗,一边回答他,“横竖这辈子就这一次,我忍了,以后可再也别想我穿这么难穿的衣服了。”
  “唔……”言成简想了想,道,“朕没记错的话,皇后礼服里有几套格外隆重的,怕是也没有比这个好到哪里去啊。”
  庄采薇扁了扁嘴,有些没好气地抱怨:“当皇后好惨哦。”
  言成简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领着庄采薇走到玉阶的中间,便停下来,拉着她的手转过身去,说道:“薇薇,你把面纱掀开一点看看。”
  庄采薇不明所以,跟着他转过身来,将面纱微微掀开一角,模糊的视野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这个玉阶,却猛然惊觉,这玉阶竟然这般的高,可以让她一眼望到宫门处,甚至宫门外的建筑,而广场两边缓缓向着此处移动的众臣都变得小小的,有些不可思议。
  “你看,”言成简指指前方虚空,道,“你的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朕要管的地方,朕不仅要让它海晏河清,还要让它歌舞升平,每日里要做的事不知凡几。睡得晚,起得早,案头却还有数不清的折子要看。”他顿了顿,又道:“……有没有觉得朕也挺惨的?”
  “有那么一点。”庄采薇老实承认。
  从以前她就觉得,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责任太大压力也大,其实看看言成简,他当年也并没有什么非要当皇帝的心思,特别是昭圣太子还在的时候。
  昭圣太子是先帝花费心血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为人谦和温润,又心怀仁爱,处事刚正不阿,可以说是注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就去世了。
  自从昭圣太子去世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着,皇子中出过几桩兄弟阋墙的事,但和言成简都没什么关系,他始终认真学文习武,该管的事情管,不该管的事情便充耳不闻。
  想想他被赶鸭子上架推上皇位,而自己毫无选择地嫁过来,倒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哦不,难夫难妻。
  庄采薇心中一松,便忍不住笑了,顺着风势常常呼出一口气,道:“好像还是你更惨,这么一想,就也没那么愁了,哈哈。”
  言成简看一眼她的笑脸,勾勾嘴角,握着她的手复又转身继续往玉阶上走去,边走边说道:“没事,都说夫妻本当共患难,你放心,有朕烦心的一天,便必然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朕每日里看到你也一样愁眉苦脸,心里总是会有几分宽慰的。”
  庄采薇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下来。
  好么,刚才还以为这个人转了性子,看自己愁眉苦脸地特意卖惨来宽慰她呢,结果三句话还没到就又露出本性来了。
  “所以你娶我就是为了这个?”庄采薇扶着他站稳了,没好气地甩出这一句。
  言成简挑挑眉,道:“……难不成还是为了你的美色吗?”
  “你……!”庄采薇那叫一个气啊,老娘的三百四十尺的大砍刀呢?快拿来,弑君的时候到了!
  言成简却当真哈哈大笑起来,看来确实是十分宽慰了。
  好在玉阶总有走完的时候,后头的各种仪式繁琐又冗长,穿着笨重的庄采薇也没力气去和言成简拌嘴了,等到她终于被人扶进帝后寝宫,瘫倒在那张红艳艳的大床上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庄采薇只觉得已经去了半条命,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青竹,”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快来帮我更衣。”
  “哎,姑娘您悠着点。”青竹麻利地帮庄采薇把千斤一般重的凤冠取下来,问道,“掌事姑姑吩咐了,陛下这会儿沐浴去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过来,您也好好泡个澡松快松快。”
  一提起沐浴,庄采薇浑身一激灵地坐直了。
  妈耶,她怎么忘了,重要的事还在后头,这成了亲……就得圆房啊?
  第二十六章
  庄采薇的第一反应,是去摸她的匕首。
  还别说,竟然真叫她摸着了,就躺在梳妆台的首饰盒子里,因为匕首上面镶满了宝石,一时没人注意到,就这么原封不动地给送进了宫来,还放进了寝宫,庄采薇沐浴完走到床边顺手一挑就捞到了手里。
  也亏得自己是个忠君的好臣民,这万一有点反心,怕是言成简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吧?
  庄采薇觉得这个念头有点好笑,摸着匕首上宝石的花纹,就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想谋杀亲夫了?”冷不防门口一个声音传过来。
  庄采薇吓得差点把匕首给扔出去,抬起头来看到说话的人,一时间有点呆愣。
  言成简正斜靠在门柱上,刚刚沐浴过后的脸颊留着几分红晕,眼角一滴泪痣平白添了一丝风情,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偶尔有水珠顺着发丝滑落在颈间,再顺着锁骨一路向下,滑进并没有拢严实的中衣领子里……
  庄采薇小脸一红,赶紧回神,一回神就想起来对方说的是啥。
  凉凉,手上这个匕首还是他送给庄采娴的,这要是看出来了岂不是好一场尴尬?
  于是庄采薇麻溜地把匕首往首饰盒子里一塞,嘿嘿一笑道:“哪能呢,你头发还没干吗?来来,坐,我给你擦擦。”
  说完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动作十分自然。
  言成简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把搭在手上的布巾递过去,便顺势坐在了庄采薇拍的地方。
  庄采薇何曾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情,言成简坐过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能说反悔就反悔呢,于是硬着头皮也要上,捧起布巾细细地给言成简擦了起来。
  她自以为动作十分轻柔,然而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手上的力道本来就比常人要大一点,时不时扯两下头发,没过一会儿就看到言成简十分不满地扭头瞪着她。
  “庄采薇,你是牛吗?”他凑到庄采薇面前轻声说道。
  庄采薇没忍住在他顺滑如缎的长发上摸了一把,道:“一回生二回熟嘛,下回注意。”
  言成简又靠近了些,垂眸道:“……这么想给我擦头发?”
  喜烛的火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偌大的寝宫此时昏暗而安静,宫女侍从们早在言成简进来时就已经走了个干净,而庄采薇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话的言成简,在这迷蒙的夜色中竟然看上去有那么几分诱惑。
  庄采薇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去摸匕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他们俩的姿势有几分暧昧。
  她眨了眨眼,手指下意识地卷卷碰到的一缕发梢。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是没有数,前几天岑氏就遮遮掩掩地对她教导了一番,再加上从前在崇天军的时候那些大老爷们凑在一起没少说荤话,庄采薇作为一个大大咧咧毫无贵女做派的傻姑娘也不小心听到过一些,可以说要她突然扭扭捏捏地捂脸害羞有点难。
  要按照她一贯的做派,那应该互相招呼一声直接躺平了一起来完成任务,早完事早休息嘛。
  但是看着眼前言成简这般秀色可餐的模样,她却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还是她和言成简被赐婚前的事。
  那年她二姐庄采娴约莫到了该相看的年纪,二婶金氏也带她出去赴过几次宴,次次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那一站就是个亭亭玉立叫人挪不开眼的模样。
  起初庄采娴也挺高兴,每日里都要来给庄采薇看她新买的首饰新做的衣裳,只不知为何渐渐地便失了兴致,直到有一回,庄采薇从外头回来遇到她坐在后花园的池塘边上默默抹眼泪。
  庄采薇自然连忙上前去问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庄采娴只是摇头并不肯说,庄采薇便与她一道坐在池边回廊的美人靠上吹吹风聊聊天,天南海北地闲聊了许久才好不容易逗得她展露笑颜。
  两个人一直聊到日头西落的时分,庄采娴才遥遥望着一池子的荷叶,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五殿下没过来吗?”
  五殿下便是言成简,那时候言成简还是个闲散皇子,几乎每日都要到庄府来跟着庄修然习武,而那会儿庄府和西府也还没彻底分开,后花园是共用的,有时候他也会到后头来和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一道待着。
  只不过习武的事庄采薇兄妹三个行,学文只有庄采娴能说上几句,便又和庄采娴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
  因而庄采娴这般问,庄采薇也只是一头雾水地说道:“二姐知道?”
  庄采娴眉头轻皱,苦笑一声,道:“听说皇后娘娘给他赐了个房里人,他收用了。”
  房里人是什么意思,庄采薇略微知道一些,虽然她自家爹是没有,但西府二叔是有妾室的,其中聂姨娘就是房里人出身,用她娘的话说,那都是男人的风流债。
  想想言成简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却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的贪图享乐的男人呢。
  一时间庄采薇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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