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待她刚要开口询问之时,沈迟忽然转头,眉目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情和认真,没有半分轻浮嬉笑之意。
声音亦如雪花般一字一句落在她心间。
“怀璧,霜雪落满头,也愿是白首。”
江怀璧愣住,再没有如前几次他表明心意时那样出言拒绝。只是这一次,她脑中亦如皑雪一样空白,连呼吸似乎都静止了。抬眼便是与他对视,有雪花落在他眼中,瞬间晶莹剔透。
沈迟头一次看到她这般不同的眼眸。再没有深不见底的深邃与忧伤,而像是被雪覆满了一样浅淡纯洁。
这一次,他不希望仅仅只是一瞬。也不想再骗自己说她未曾应声便是默认,有半分犹豫便是动心。
考虑了几个月了,他决定要她亲口说出来。
不想再听她沉默,那便稍微再等一会儿。
江怀璧暗暗发觉那手攥得更紧,心间莫名一直在跳,竟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蜜意和绽放。
自沈迟走后她已然在心中思虑千万次,此时已不需要花时间再去回想。
“愿。”
仅仅一个字,相由心生,没有半分勉强。
便看到沈迟眸中有光。
周围是漫天飞雪,如梦如幻。
第145章 春闱
景明五年, 岁在辛未, 暮春之初, 若三年前此时, 春闱放榜后众贡士已在准备殿试。考中者全家欢悦, 未中者下定决心再来三年。京中也正是热火朝天的时节。
而今年却不同。原按祖制二月初九春闱, 历代遵循, 然而今年二月初七时忽然有人上奏,言去年秋闱中举者中有暗中舞弊者。景明帝素来重视人才选举, 即刻下令严查,而今年会试自然也不能按期举行。
原本在京中的考生倒不必太担心, 只从全国各地千里迢迢赶赴京都的学子听闻会试推迟,开始议论纷纷。更有家境贫寒者, 这推迟后在京中花销甚大,不免有些怨言。
三法司自然是不敢懈怠的, 连忙查案审案,其中盘根错节要理清楚不容易,拖得时间也长。礼部尚书江耀庭只能先请旨春闱暂且推后,然而这一提议又遭到众人热议,最后定下来的时间, 是整整推后一月。
原本二月初九开始,现如今改成了三月初九, 相应地殿试也推后一月。
待到三月初七时,整整一月,该查的也都查清楚了, 距开考仅剩两天,众学子愈发紧张起来。
而此次春闱最受关注的便是景明元年与去年的两名解元江怀璧与方文知。方文知落过一次榜,去岁是第二次参加秋闱,居然能一举夺冠,令方家在京城中风光了好一段日子。
但方文知的名头仍旧没有比上沈迟。他紧随其后,中了亚元,自此沈迟之前在众人眼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形象荡然无存,连景明帝都惊叹不已。是以今年查案时不少人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沈迟。然而景明帝特意看了他的试卷,又当面问了几个问题,立刻洗清了他的罪名。
值得一提的是,江怀璧注意到,桂榜最后一名是贺溯。而他也的确在放榜当日看到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贺溯,满面喜气地攀着沈迟的肩。而沈迟
江耀庭当日也特意去看了,即便早已知道结果,还是要感叹一声人间举子忙。同时令他微微失落的是,江怀检落第了,不过想来也算意料之中。江怀检于九月中旬怀着遗憾回了沅州,若要再来,便要再等三年。
江耀庭如今正坐在书房中,习惯性转头要问江怀璧什么,却发现她并不在,才忽然想起了她说要再去温习一下功课,不由得失笑。他自己到没有多紧张,凭她的才学考中倒是无需担忧。
他在思索,景明帝究竟对怀璧是个什么态度?
心里知晓她这一次定然不会落榜,只是怕到时候太过引人注目。心里不由得有些佩服她的心态,他当年初至京城赶考,少年的意气风发在开考前几日已荡然无存,即便面上强撑着无所畏惧,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而江怀璧如今是看不出来什么。
手边仍旧放着一些公务,他却已没心思去看,想了半晌叫了人进来,吩咐道:“去给公子做碗参汤送过去,告诉她务必在戌时前如睡。之后派人看着罢,若要外出先来见我。”
“是。”
江耀庭轻叹一声,素来知道她胆大,有些时候做的事连自己都不敢赌的。索性下了死命令,这几天还是安安心心在府中便是。科考一事虽然由他负责,也一再检查一切如常,但如去年秋闱那样的事,还是需防着些。
景明帝没有怪罪于他,查出来也只说与他无关,已是出乎意料了。春闱,万不能再出现问题。
江怀璧自看到院外多了几个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失笑,父亲还当她任性。
而眼前放着的,自然不是什么四书五经。一旁的木槿在她参汤喝完后收了碗,忍不住道:“公子真的不需要再看看书么?何况这秋闱的案子也都结了……连老爷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知道自家公子但凡是涉及江家的事情必会一丝不苟地查探到底,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然而……这很快就会试了,公子看上去还是没有一丝的紧张,书也扔到一旁,这不免也太草率了吧。
话音刚落便果然听到江怀璧淡然道:“文章自在肺腑,平日里掌握好了,此刻何须慌乱。”
说罢思忖片刻还是将那些消息先收起来。思索时间已经不短,仍旧没有思绪,步步谋划缜密,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符合身份性格,逻辑也非常清楚。
她唯一觉得疑惑的地方便是,为什么会没有牵连到父亲?然而这一点却是一直想不通,索性先放一放。
木槿见她放下东西,要伸手去收拾,却见她轻摇了摇头,也只能先告退出来。若是无事公子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身旁无人打扰。
待屋内平静下来,江怀璧才蓦然低低笑一声,抬头是满屋的烛光摇曳,亮得连脸都觉得有些热。
案上有些乱,他伸手去整,随意一翻书页,竟涌出来一堆花瓣,洋洋洒洒飘了满地。她蹙了蹙眉,不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细看是梨花瓣,约摸夹在书里有一段时间,已经有些发黄。之前倒是藏得挺好,她案上的书如果没吩咐是没人敢动的,这些天一直没碰那些书,若算算日子,大约是前天放的。
也懒得打扫,便任由落在地上,径自转身去了内室。穿过屏风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蓦然轻笑一声,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淡远清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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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景明年间第二场会试在京都内城东南方贡院按期举行。
京都贡院气势恢宏,有大门五间,被称作“龙门”,寓意鲤鱼跳龙门。中间三门上有匾额,由东至西分别题有“明经取士”“天开文运”“为国求贤”。
内沿中路有明远楼、公堂、聚奎阁和会经堂等建筑,东西两侧是号棚,死角亦建有望楼。
会试分三场,每场三日,于初九、十二、十五举行。三场所试项目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与乡试相同。
不仅在内容上,其他场地布置也与乡试相差无几,不同的便是同考官足足有八人,且监考要严得多。考生进贡院大门时都要经过严格的搜查,防止夹带,如有夹带者则直接送入刑部查办。
贡院四周围有荆棘,所以又叫“锁棘贡试”。以明远楼鼓声为号,考生在考棚中开始作答。因考棚中放置了炭盆,所以很容易失火,先帝年间便有一次失火伤及考生,自那以后贡院考棚附近便放置了水缸,而今年为防范于未然,又多加了几个。
江怀璧前两场出来时都未见沈迟,想着他大约是号舍与自己离得远,也没在意。最后一场出来时便看到沈迟在外面特意等着她,精神头看上去倒是挺高。
“怀璧!”他出去得早,便先在外面等着。大约长宁公主对他寄予厚望,身上穿的都是红色衣袍,在人群外格外显眼。
江怀璧缓步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人群中有个人高呼一声:“君岁兄!”
江怀璧忍不住回头,竟是从最后人群中一路横冲直撞过来的贺溯,她不禁蹙了蹙眉。
贺溯气喘吁吁跑过来,考篮随便往地上一搁,拍了拍沈迟的肩笑道:“兄弟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身份?我一直以为你是哪家贵公子,前几日才知晓你竟是永嘉侯世子。贺溯这厢有礼了。”
说罢还真的有模有样地拱手一礼,倒是惹得好多人往这边看,虽说沈迟的身份大部分人都已知晓,但前来搭讪的贺溯却是让人多看了几眼。
沈迟笑着应付,一旁的江怀璧却是眸光不由得深了深。
贺溯看上去与当初在崎岭山时看到的文弱三当家有些差别,亦不知此时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江公子感觉如何?”话刚问出口,他又有些自嘲地笑笑,“江公子自然是能高中的,看这通身的从容气质,果然是我等比不上的。”
话至此连沈迟都忍不住有些怒意了,明显是带了刺来的。
原本是懒得与他讲话的,此刻也是觉得没有多大必要和他争执,自以为考中举人进京都便可目中无人了,目光实在是短浅,也显得轻浮。
然而又看了看江怀璧,发觉他亦是没有半点放在心上,不欲与他计较。越想越觉得当初救济他有些不值,江怀璧虽不言语,但心中必然已有了思量。贺溯和他怎么说没关系啊,左右永嘉侯府还在那放着,但是,话中谈及江怀璧便不行了。
沈迟面上含着骄傲的笑意:“怀璧四年前是秋闱解元,自然是连我都比不上的。”
贺溯愣了愣,原本是自谦,现如今沈迟接话倒是爽快,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也只强笑着恭维。
总算待贺溯走后,两人才安静片刻。
两家都有轿子,也有下人在一旁侯着,但两人却是自顾自一面往外走着,一面说着话。
“长宁公主今日没来?”按理来说沈迟今日最后一场考毕,长宁公主不该没出现在此,要不然也会派人来迎。她前几次虽没见着沈迟,但是却听说有一次长宁公主亲自来迎,还有一次是派了贴身的人来迎,这一次倒是没见着,轿子旁仅有归矣和管书。
沈迟轻笑一声,撇撇嘴:“宫中太后病了,我母亲进宫侍疾,所以我今日才敢在这等你。”
周太后虽然居在南宫,但景明帝该有的孝道还是要尽的。但是长宁公主虽然年龄比周太后小些,但辈分上还算是先帝的姐姐,怎么如今竟是要她进宫?这要传出去,岂非乱了分寸?
“宫中无人了么,怎么要公主进宫?
第146章 琢玉
沈迟自然知道她的疑惑, 唇角笑意有些嘲讽:“周太后素来与我母亲不合, 便随意找了个借口传我母亲入宫了, 入了宫才知道是侍疾。现在兴许已经吵起来了。”
好在南宫较远, 如若两人吵起来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只要不外传, 景明帝便不会插手, 倒是安全得多。他想起为了和离的事情进宫的那一次,心想母亲在气势上终究是占优势的, 也不会吃多大亏。
大概情况江怀璧也能猜到一些,便沉默下来。片刻后又问他:“你觉得如何?”
沈迟语气轻松, 脚下甚至都有些生风,显然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但嘴上还是说:“不算太难,尚可!”
谁知江怀璧下一句话是:“虽已入三月, 但今年二月有场倒春寒,今年不如往年暖和。三日闷在考棚中,夜中寒凉,身体可无恙?”
沈迟愣了半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还是觉得心中蓦然一暖,喜滋滋答:“我没事, 倒是你身子要比我单薄些,回去好好歇几天。”
有些没想到,江怀璧居然还记得他体质偏寒。
两人并排走着, 沈迟有意无意往她那边看,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江怀璧忽然转身对着自己行了一礼,口中道:“在下先行告退,世子自便。”
他抬头,果然看到江耀庭正从不远处走来。
不由得心头一跳,索性也不过去了,对江怀璧微微颔首,看着她远离,而后轻叹一声也离开。
江怀璧有些意外,两人上了轿子,她才出声问:“父亲今日怎么来了?”
江耀庭看了看外面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学子,不由得喟叹一声,“该忙的忙完了,便来看看贡院这边如何,顺便也来看看你。看样子我是来得有些晚了。”
江怀璧轻一笑,遂摇了摇头道:“不晚,才刚刚开始,下月还有殿试,父亲便可尽览学子风采了。”
“觉得如何?”试题他提前自然是知晓的,只是还想问问她自己的感觉。
江怀璧用了沈迟的那两个字:“尚可。”
江耀庭暗笑,在他面前还需要自谦?不过会试由礼部主持,江怀璧又是他的儿子,自然需要谨慎再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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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考毕后经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程序最终于三月下旬放榜,今年中者四百一十六人,相较于三年前录取人数增加七十二人。
景明帝深感欣慰。景明二年他刚登基不久,先帝后期一些贪官污吏接连落马,那几年斩杀的人不少,期间自然有许多贵家公子连坐。还有便是大约景明帝做法吓到读书人了,有些人怕牵连自己干脆不出门,直至这几年安定下来才赴考。
会元果然不出意料落到了江怀璧头上,第二名紧跟着方文知,第三名居然是——贺溯。沈迟自然也在列,只是往后数都已不另行排名。
而在四月十五日殿试之前,仍然有一个重要的日子。
江怀璧于四月十一及冠,彼时春闱已放榜,江府自然门庭若市。而最令江耀庭和江怀璧二人惊奇的是,江老太爷竟然从沅州一路北行远道而来。
上座主人自然换成了江老太爷,而有人一听说江老太爷进京,冲着他的名头便也要来凑个热闹。
江怀璧担心人太多出什么乱子,提前几日便已在府中布置好一切,守卫也都加强巡逻。